罗家前几年在女儿的帮扶下,买下几块良田,也建了两座新屋,日子比起以前要好过不少。
红日西沉、雁雀归巢,罗长泰与罗长明兄弟俩刚从田里回来,遇见前头来了个人,由于天色昏暗朦胧,一时也瞧不清对方的模样,直至走近时才看清楚。
罗长明认出他,出声叫道:“子怀,怎么是你?”他已听说妹妹昨晚带回前妹婿的事,娘让他们兄弟俩明早过去瞧瞧,没想到先在这儿遇上了。
喻子怀并没有搭理两人,径自和他们错身而过,往村外走去。
以前在尚未发家前,喻家便是落居在隔壁的另一个村落,后来他事业有成,举家搬进城里,不过祖宅仍留了下来,他打算先回祖宅待一晚,再想日后的去处。
罗长泰沉声叫住他,“慢着!”他比喻子怀年长五岁,生了一张方正的脸,为人老实,平时寡言沉默,鲜少发脾气,然而一旦动怒,就连他那泼辣的妻子也会吓住,不敢再多言,此时他那张方正的脸上正流露出一股怒气。
喻子怀脚步略顿,回头看向他,“大舅子有何事?”
“你对晴娘做出那种事,还有脸叫我大舅子,你这声大舅子我可消受不起!”
罗长泰张口怒斥,接着质问他,“你说,咱们晴娘哪里不好?你竟不要她!”他是个老实人,即使动怒也拙于言词。
先前妹妹被喻家赶回来时,他没能力帮妹妹去向喻家讨公道,心中一直有愧,尤其想到当年若非是为了要筹措他迎亲的聘礼,爹娘也不会将妹妹卖到喻家去,因此更觉得对不起妹妹,正巧在这里遇上喻子怀,他这口气忍不住便朝他发泄出来,决心要为妹妹讨个说法。
罗长明比兄长会说话些,见自家大哥指责喻子怀,也帮腔骂他,“就是呀,咱们晴娘那么好的姑娘,八岁就进了你们喻家,任劳任怨的服侍你爹娘,结果你有了新人就抛弃一同患难过的糟糠之妻,你还是人吗你?”
喻子怀被两人交相指责,没有辩解,只沉着脸说道:“这事是我对不起她。”
罗长泰替妹妹抱不平,“你一句对不起就能抵消晴娘这阵子所受的委屈吗?你可知道她被你们喻家赶回来,受了多少人的冷嘲热讽,人人都说定是她不守妇道,做了什么失德的事,才会被喻家给休了!”
“我没休她,我当初与她是和离。”喻子怀试图解释。
“那有何差别,她都是被你们喻家给赶了出来,在别人眼里,她就是被休的下堂妻,名声都没了。”提起这事,罗长泰愤怒得面红耳赤。
见兄长这般斥骂喻子怀,罗长明也不落人后,“没错,咱们晴娘这阵子受不了村子里那些闲言碎语,平时连门都不愿意出了,镇日把自个儿关在房里,以泪洗面、夜夜啼哭,整个人消瘦得不成人形。”
他说完这话,发现自家大哥和喻子怀都以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镇日以泪洗面?瘦得不成人形?喻子怀忍不住怀疑他说的人是罗晴娘吗,他才甫离开罗晴娘那里,可不觉得她消瘦得不成人形,且从她温静淡雅的神情中,他也看不出她夜夜啼哭、以泪洗面的模样。
反倒从她与东莲的谈话中,觉得她性情豁达淡然、心胸开阔、通达事理,是个难得一见的灵慧姑娘。
这样的她,他先前竟丝毫不知,反倒以为岑云虹那副知书达礼、大家闺秀的模样,才是聪慧得体,能配得上他的女子。
结果证明他是瞎了眼迷了心,才会瞧上那样的女子!
罗长泰不知道妹妹是否夜夜啼哭,但他至少能看得出来她并没有消瘦得不成人形,这阵子脸蛋比起刚回来时还略略丰腴了些。
须臾,罗长明也发觉自个儿似乎说错了话,方才他说着说着便掰扯起来,想把妹妹说得更凄惨些,好让喻子怀感到内疚,这会儿他试着把话给圆过去。
“总之,晴娘回来后郁郁寡欢、愁眉不展,这一切全是拜你所赐,我好好一个妹妹嫁给你,你没能善待她,还为了个女人休离了她,你说你对得起她吗?”
“没错,是我负了她。”喻子怀坦承,也不去纠正休离跟和离的问题了。
罗长明骂上瘾了,还想再说什么,罗长泰拦住他,“你承认是你对不起晴娘?”
“那件事确实是我做错了。”但如今他纵使后悔,也无法补偿她所遭受的伤害。
见他认错,罗长明连忙追问:“口说有何用,你打算用啥来弥补咱们?”同老实的兄长不同,他心眼较多,盘算着是不是能趁这机会从他那里捞来一笔银子。喻家可是兰河城的首富,坐拥好几座矿山,跟他讨要千两银子应当不成问题。
有了银子,他们一家子便可以一辈子不愁吃喝,也不用再每日辛苦下田种庄稼,可以雇人来替他们耕种,还可以买几个佣人回来服侍他们一家子。这么一想,他两眼发亮,仿佛盯着金鸡母一般,两只眼睛牢牢的盯着喻子怀看。
喻子怀从他那毫不遮掩的神情里瞧出他贪婪的心思,换作以前,要他拿出几千两来他眼也不会眨一下,可如今他身上勉强只能凑出几枚碎银。
原本他身上带着钱袋,但他醒来后便已不见,以晴娘的性子,是不会随意动他身上的物品,她没提这事,那钱袋定是在遇到她之前便已不见了。
因此此刻他是一两银子也拿不出来。
听见弟弟的话,罗长泰喝斥了他一声,“他没欠咱们,他欠的是晴娘!”
兄弟多年,他哪里会不了解弟弟那点小心思,罗家这些年来能有如今的好日子可过,说到头来还是多亏了喻家。
若不是喻子怀能干,挣得那么庞大的家产,晴娘也没能力帮扶娘家,因此罗家能有今日的一切,还得多谢喻子怀,现下能有几分薄产,他已很知足了,不敢再贪墨喻子怀的财物,他唯一的希望是妹妹能有个好归宿。
罗长泰神色肃然的看向喻子怀,“你若真觉得对不起晴娘,有心想弥补她,就再把她娶回去,好好待她。”他认为如此一来便能挽回晴娘的名节,也能让晴娘再有个依靠。
闻言,喻子怀有些错愕,“再娶回她?”
“没错,这样一来,就能证明咱们晴娘没有失德,往后你别再亏待她,这就是最好的弥补了。”
喻子怀怔楞了须臾,宛如被人当头棒喝,他喃喃自语,“没错,我该再娶回晴娘!”以前是他瞎了眼不知晴娘的好,如今既然知道了,就不该再错过她。
这么一想,他犹如吃了千年人参,一扫颓丧的神情,神采焕发,连眼神也重新有了光彩。
他神色激动的拍了罗长泰的肩膀好几下,“大舅子说得对,我要重新再娶回她,弥补她所遭受的一切,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待她,再也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没想到喻子怀不仅没反对他所说的,还极力表示赞同,罗长泰不禁楞楞地看着他。
“你可是认真的?你真要重新再娶回咱们晴娘?!”
“若是大舅子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喻子怀说着便抬起手来,指天立誓,“我喻子怀今日在大舅子面前,承诺要再娶回下堂妻子罗晴娘,若有违此誓,就教我不得好死!”
“够了、够了,我相信你就是。”罗长泰高兴的扳下他的手,接着心急的催促他,“那你快回去,找人挑个吉日,来迎娶咱们晴娘。”
听他这么一说,喻子怀先前那激动的神色,犹如当头被人浇了盆冰水,思及他如今的处境,不由得讪讪道:“这事暂时还得缓一缓。”
“你誓言都立了,还缓什么?难道你方才所说全都是诣我的?”罗长泰那张方正的脸布满恚怒。
一直被晾着的罗长明也搭腔,“没错,你可是亲口发过誓,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没有要违誓,我只是说暂时得缓一缓。”
罗长泰不满的质问他,“要缓到何时?你要有诚意,就给我拿个确切的日期出来。”
喻子怀被他给问得答不出话来,以他现下的处境,他哪有能力迎娶晴娘。
就在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时,罗晴娘与东莲恰好找来了,见他与自家兄长在一块,她上前问道:“大哥、二哥,你们怎么同子怀哥在这儿?”
“咱们从田里回来,刚巧遇上。”罗长泰答道。
喻子怀朝罗家兄弟俩说:“我有话想跟晴娘说。”
罗长泰心忖他约莫是想对晴娘说要再迎娶她之事,面带笑容点点头,拽了二弟暂时先站到远处去,也拉着东莲一块过去。
罗晴娘不知他要说什么,有些好奇,“子怀哥想说什么?”
喻子怀目光灼灼的望住她,思及适才向罗家两兄弟所承诺的事,他心绪一阵激荡,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月兑口而出,“晴娘,嫁给我!”
罗晴娘眨眨眼,怀疑自个儿听错了,“你说什么?”
他神色无比认真的再说一次,“请你再嫁给我,往后我必不会再辜负你。”
她沉默半晌,默默从他手中抽回自个儿的手。
迟迟等不到她的回答,喻子怀有些焦急,催问:“怎么,你不愿意吗?”
她神色温静的望着他,启口问道:“子怀哥,泼出去的水,可能再收得回来吗?”她是不怨他,但先前对他的那番情意,在他为了岑云虹赶她离开喻家时,便已被他亲手所毁。
那些情意是从她八岁那年开始,在她心中一点一滴滋长茁壮、蕴养了十几年,已在她心头盘枝错节,蔓延到身体的每个角落,也因此那些情意在当初被他狠狠剥落时,她的心痛得几乎要碎裂开来。
罢回到村子里的头几晚,她夜夜躲在被褥里,捂着嘴痛哭,心口上那血淋淋的伤疤,现在才终于不再汩汩流血,缓缓结痂。
而今他却对她说,要她再嫁给他?
喻子怀一楞,顿时明白了她无意与他破镜重圆,他急着道:“当初是我错了,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必不再错待你。”为了求得她回心转意,他亲口向她认错,祈求她的原谅。
若是这些话他能早点跟她说,也许还能挽回她的心,可如今迟了,她已将他从心里连根拔除,不再有半点情意,搭救他并收留他,不过是看在过往的情分。
她徐徐出声,“子怀哥,我知你一向不喜欢我,当年娶我也是迫不得已,因此你离弃我,我并没有怨恨你。回到村子里这段日子以来,我过得很好,虽然比不上在喻府时的锦衣玉食,但我的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安然平静,我很满意如今的生活,无意再改变。”
喻子怀没有想到会被她拒绝,神色错愕又难堪,然而他却无法怨责她,她守候在他身边多年,是他不曾珍惜过她一分一毫,怨不得她不愿再与他相守。
见状,她温声劝慰他,“也许子怀哥是遭遇了什么事,一时绪情不稳,才会突出此言,但我相信以子怀哥的能力,一时的挫败无法击溃你,你定能再重新振作起来。”
她想他约莫是因经历了日前的打击,才会突然间想与她复合,就像溺水之人看见一截浮木,便会紧紧攀住的道理一样,他应是把她当成了那截能暂救他一命的浮木,才会想抓住不放。
听出她话里另有所指,喻子怀浓眉紧蹙,怀疑的问她,“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哈芙蓉的事,已传到她这里了吗?
她轻摇螓首,“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我看得出你这两日意志十分消沉,想必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在他还不想说之前,那件事她会一直当作不知情。
“我……”他不是有意想隐瞒她那件事,而是觉得没有脸面告诉她。
知道那件事他定是难以启口,罗晴娘缓颊道:“天色已不早,夜路难行,子怀哥还是先同我回去再住一宿,有什么事明天再作打算。”
喻子怀望着提着灯笼,站在月色下浅浅微笑的罗晴娘,她容色清雅温润如月色般柔亮,不似岑云虹那般明媚娇艳,却如水仙,散发着淡雅的芬芳,只有有心人才能品味出她独特的美丽。
他定定的望着她半晌,久久移不开眼神,紊乱多日的心神在这一刻得到了宁静,胸臆之中陡然涌起一股热烫的气息,令他失态的上前将她紧紧圈抱在怀里。
“我以前真是瞎了眼、真是瞎了眼……”他低哑的嗓音里充满了懊悔,他曾经拥有如此珍贵的宝物,却被他亲手给抛弃了。
罗晴娘静默片刻,轻轻推开他,嘴角仍是挂着那抹温静的浅笑,“子怀哥晚饭还未吃,怕是饿了吧,东莲,咱们回去了。”她退开一步,回头喊了东莲一声。
东莲随即过来,故意走在她左侧,挡住喻子怀。
适才她被罗长泰给扯到一旁,虽然没能听清楚两人谈了些什么,可她瞧见喻子怀先是握住小姐的手,后来又搂抱住小姐,要不是罗长泰拦着,她早就冲过去一把推开喻子怀了。
小姐已不是他喻家的媳妇,哪里容得了他这般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