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卯交接,天色将亮未亮。
一整夜睡睡醒醒,整个人觉得更不舒服,听见远处传来鸡啼,睿仙索性起身梳头更衣,也没有叫醒春梅,便独自出房门,却被站在檐廊下的两道黑影吓了一跳。
“是谁?”她马上警觉地娇喝。
炎承霄立即应声。“是我!”
“原来是四爷……”除了炎承霄,还有魏昭也在身边保护,经过昨晚的惊险过程,可没人敢再大意。“四爷受了伤,应该多休息才对。”
“因为在想些事情,所以睡不着。”他也问:“你呢?为何不多睡一会儿?”
她顺手将房门关上。“也一样睡不着。”
“是被昨晚的事给吓坏了吧?”炎承霄两手负在身后,转身面对睿仙,语气带了些歉疚。“是我的疏忽,没有及早防范,让你受惊了。”
睿仙轻摇了下螓首。“四爷不必放在心上,大家都没事就好。”
“……你先下去。”他朝魏昭说。
魏昭拱了下手,就回自己的厢房了。
“还记得我五岁那一年,有天夜里,好几名刺客闯进府里,想要杀我全家,我甚至亲眼目睹娘被其中一人所杀……可能是受的刺激太大,后来当我从昏睡中醒来,却想不起发生何事……”他率先跨出檐廊,走到天井,说话的口气听似平淡,但跟在身后的睿仙却感受得出蕴藏的悲伤。
“直到几个月前,突然遭人行刺,双眼在意外中失明,体会到自己有多无助和脆弱,就像回到五岁那一年,不但救不了娘,只能闭上眼,等待事情过去,其实我是害怕想起来,每天夜里作的那些恶梦,无不是在提醒自己不该忘了,娘是如何拚死地保护我……”
“当时四爷年纪还小,会害怕也是应该的。”睿仙不禁感到心疼,对个尚不懂事的孩子来说,那是多大的打击和伤害。
炎承霄想到当时的状况,情绪还是有些激昂。“娘是为了保护我而死,即使这么多年来我不曾想起来,内心却是一清二楚,所以见你不顾自己的性命,就是不肯先逃走,我心里很害怕,要是害你送命,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就是因为想要保护她的这个想法,才让自己又重见光明。
“我还活着,而且毫发无损,四爷不需要自责。”她劝慰地说。
随着天色渐渐亮了,让炎承霄可以看清站在眼前的男装丽人,天生的美貌,不需要胭脂水粉来妆点,不过真正令自己动心的,却是她的勇气,敢做出其他女子不敢做之事。
“可知我曾经在脑中想像过多少回,你究竟生得什么模样……”他细细地端详睿仙的纤柔美丽五官。“如今亲眼看到,比我想像的还要好看。”
睿仙嗔睨一眼。“若生得不好看,四爷是不是就会失望了?”男人果真都喜欢以貌取人。
“的确会有那么一点失望……”见她听了直瞪眼,炎承霄大笑一声。“只是开玩笑的,无论你的长相如何,还是令我心动。”
她不禁愣住了。“四爷不该说这种话……”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放弃、死心,就不该再来撩拨。
“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执起睿仙的右手,而睿仙也忘了应该拒绝。“经过昨晚,我认真想过了,要是就这么放手,将来一定会后悔,所以等咱们返回京城,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先说服兄嫂,等他们同意,我再恳求皇上恩准,娶你为妻。”
“他们不会同意的……”她可以肯定地说。
炎承霄目光坚决。“总要试过才知道。”
“四爷可以忍受别人的嘲笑,说你迎娶的正室是别的男人不要的吗?”睿仙不想把话说得难听,对自己这么残忍,只希望他能想清楚后果。
他当然想过。“他不要,可是我要。”
这句话是何其动听,还是从一个眼高于顶的男人口中吐出,让睿仙心中的围篱开始撤除,眼眶也顿时红了。
“四爷可能会毁了自己的官位、前程,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在乎?”那是别人求了几辈子都求不来的。
“反正二哥和三哥也打算过几年就辞官,我自然会同进退,如今不过只是提早发生罢了。”他并不恋栈权位,还是可以把聪明才智用在其他地方。
睿仙咬着下唇,生怕会害他失去原本拥有的荣华富贵,自己不就成了罪人。
“可是……可是……”
“只要你说好,其他的我自会想办法。”炎承霄不让她逃避。
这句话甫才出口,便瞬间击碎了睿仙所有的犹豫、退缩和畏怯,看着四爷和四郎哥的脸孔重叠在一起,两人说着相同的话,有着相同的决心,一颗颗豆大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四郎哥说:“只要你说好,其他的我自会想办法。”
四爷也说:“只要你说好,其他的我自会想办法。”
直到这一刻,睿仙终于明白为何八岁那一年,老天爷会把她和四郎哥的命运错开,而又在二十岁这一年,也就是重生之前,最后死去的年纪,让他们的人生再度有了交集,原来是让他们从头来过,藉此考验自己,这次又会做出何种选择,是又要放弃,或者放手一搏。
想到重生之前,她没有勇气追求自己的幸福,难道重生之后,也要一样胆怯畏缩,不敢反抗传统礼教和世俗眼光吗?
“四爷……真的愿意娶我为妻?”睿仙泪眼婆娑地问。
炎承霄举起受伤的右手,用拇指轻轻拂去她颊上的泪痕。“若不是真心,就不会开这个口了,那么你呢?是否又愿意嫁予我为妻?”
“好,我嫁!”她慨然允诺。
他不禁喜形于色。“你真的答应了?好,等咱们回去之后,我立刻禀明兄嫂,想办法说服他们同意,你要相信我。”
睿仙又哭又笑。“我当然相信。”无论最后是成功还是失败,知他有这分心意,已经值得了。
“太好了!”炎承霄不禁欣喜若狂,忘情地张开双臂,想将她搂进怀中,结果忘了自己有伤在身,不禁低嘶一声。
她不禁红着脸娇斥。“小心你的伤……”
“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他又再次拥住娇躯。
睿仙粉颊一热,想伸手推开,不过终究还是舍不得,再也顾不得什么矜持,只想偎在这具男性胸怀中,就算只有片刻也好。
因为她真的累了,好想有人可以依靠。
本以为两人真的无缘,现在又有了希望,睿仙再也骗不了自己,不管他是四郎哥还是四爷,都是自己唯一想嫁的那个男人,想为他生儿育女,想与他共度晨昏。
今生今世,只想成为他的妻。
“……我一定会想出法子来的。”炎承霄圈紧怀中柔软、香馥的娇躯,这是他要用一生一世珍惜的女人。
“我知道四爷一定有办法的。”她哽声地笑说。
炎承霄感觉到男望在蠢蠢欲动,应当立即放开她,免得真做出逾越之事,可又万般不舍,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刻,加上两情相悦,也就将礼教先抛到脑后。
“你的闺名叫什么?总不能又叫你姚氏?”
她带着几分羞赧地启唇。“睿仙……睿而为愚者也的睿,至于仙……”
“该不会是仙女下凡的仙?”见睿仙点头,他不禁低笑两声。“那些市井传闻恐怕就要成真,我就要娶到一个仙女了……睿仙,不只明理有智慧,又美若天仙,这名取得真好。”
在旖旎多情的气氛之下,偏偏又杀出了个程咬金——
“啊……”春梅才步出房门,见到两人站在天井相拥这一幕,在她眼中,以为主子被人轻薄了,怒吼一声,接着冲了过去。
只见春梅一把推开炎承霄,再将主子拉到自己身后,护主心切地骂道:“你想要干什么?居然对我家小姐无礼!”
睿仙脸蛋红了红。“春梅,不是这样……”
“小姐别怕!就让奴婢来教训他!”还以为这个四爷是好人,想不到竟然包藏色心,小姐和她都被骗了。
炎承霄哼笑一声,相当不满被人打断了好事。“再过不久,你就得称呼我一声姑爷了,打算如何教训我?”
“姑爷?”春梅张大嘴巴地喊道。
他昂起下巴,笑得得意。“叫得好,有赏!”
“嗄?”她傻了。
睿仙不禁白他一眼。“别再逗她了。”
“这是在教她,对姑爷不可无礼。”炎承霄说得恁是理直气壮。
“嗄?”春梅又叫了一声。
小姐跟四爷……又是何时变成这种关系了?她为何都没看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来告诉她?
终于等到三月二十七这一天了。
接近寅时,凤阳码头笼罩着一股紧绷不安的气氛。
天色还很昏暗,吴知县已经率领一干衙役,按照朝廷规定,等漕运船靠岸,便由地方父母官负责监督整个运粮过程。
又过了约莫半刻,一百二十多艘插着“漕”字旗帜的漕运船,在预订的时辰内齐聚在凤阳码头,其中十几艘先行靠岸,而负责的押运官共有五人,一人是都漕运使赵德洸的长子赵守信、另一人则是侄子赵定州,还有两名侄女婿、一名义子,个个手上都拿了把剑,这是为了预防运粮过程当中受到不当的骚扰,只见五人纷纷下船,其中两人手上还提着灯笼,大摇大摆的来到吴知县面前。
“知县大人辛苦了,就跟以往一样,只要管你该管的事就好,不该管的就当作没看到。”扮黑脸的赵守信是威胁也是警告地说。
赵定州则是负责扮白脸,说几句好听的话。“相信都漕运使赵大人不会忘记知县大人的功劳,将来定会好好提拔。”
始终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等着升官的吴知县,这回不敢再当个睁眼瞎子。“可是本官职责所在……”
“你敢跟赵家作对?”赵守信冷哼地问。
吴知县不禁缩了缩脖子,他也是万不得已。
“几位大人辛苦了!”手上提着灯笼的孙有干,脸上堆满笑意的上前。“时辰已经不早,咱们快点开始吧。”
赵守信看了下天色,也不打算拖太久。“说得也是!”
“有空请几位大人喝两杯。”孙有干巴结地说。
“光是喝两杯,也太扫兴了。”赵定州暗示地说。
孙有干当然听得懂,酒和女人是离不开的。“小的保证会让几位大人满意。”
说着,所有的人都笑了。
接下来,赵守信朝漕运船上的监收官打了个手势,只见船员们扛着一袋又一袋的东西下船了,先把它们堆在码头上,再由孙有干的人来接手。
就在这当口,吴知县拉开嗓门高喊:“人赃俱获,把他们全都抓起来!”
“什么?”赵守信、赵定州和孙有干等人当场脸色大变。
顷刻之间,包括泰平县知县衙门,以及从江临府知府衙门、华亭县知县衙门调派来支援的官差衙役,约有上百人,全都一拥而上,三方联手,将码头团团包围,双方不禁剑拔弩张。
赵守信不禁恶狠狠地怒视吴知县。“这是怎么一回事?”
“……还看不出来吗?”直到此刻才现身的炎承霄,已经换上官服,在阿贵的搀扶之下,假装自己还是瞎子,一步步来到他们面前。
“你……不可能!你怎么会在这儿?”赵定州不禁张口结舌地瞪着炎承霄,这张脸孔,赵家人没有一个不认得,可听说他成了瞎子,还在静养当中,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才对。
炎承霄的嘴角扯出一道讽刺的笑弧。“这还用问吗?自然是奉旨查案,首先想知道这些从船上运下来的东西是什么。”
于是,蒋护上前用匕首划开其中几袋,只见白色盐粒唰的一声,洒了一地,用食指沾了一些,再由舌头尝过味道。
“启禀大人,是盐。”
“盐?”他冷哼一声。“都漕运使司何时也管起盐运的事了?”
赵定州急中生智,想要狡辩。“咱们只不过是受了盐运使之托,帮忙运送官盐到凤阳码头来罢了。”
“既然如此,你们可敢与盐运使对质?”此话一出,炎承霄便见两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摆明了作贼心虚。
趁着他们说话,孙有干打算偷偷溜走。
他目光一扫,寒声发问:“孙有干,你想上哪儿去?”
不只孙有干呆住了,连赵守信和赵定州等人也都呆若木鸡。
“你、你的眼睛不是瞎了吗?”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炎承霄冷冷一笑,就是想亲眼看到他们震愕、惊慌的表情。“可惜老天爷又让我重见光明,你们的一举一动,全都逃不过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