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景熙不懂,明明陆傲秋这么讨厌,全天下她最讨厌的人就是他了,而且她都已经再三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找他,却无法控制自个儿的心一直想着他,想着此时此刻的他是不是又在替病人看病,想着他看诊时那专注的模样,甚至想着他为何能这般理直气壮、大义凛然的对她无礼……
她是国主的妹妹,身分尊贵,虽不必他对她跪拜行礼,但他怎能对她连一点点的尊重跟顺从都没有?
“熙主子,你怎么闷闷不乐的?”见主子怏怏的坐在院子里,弥生上前关心道:“怎么,还在生那个陆大夫的气吗?”
段景熙白了她一眼。“见鬼了,谁告诉你我在想他?”
“我是说气他,没说想他。”弥生一脸无辜。
她一回神,惊觉到自己说的是想,而不是气,顿时间火气更加蒸腾,低斥道:“都是你胡说八道,害我都胡涂了。”
弥生自讨没趣的缩缩脖子,闭上嘴巴。
又坐了一会儿,不知怎地,段景熙突然感觉椅子上像是有十万根针在扎着她似的难受,索性站了起来。“走,我要出去散散心。”说着,她便迈开步伐往外走。
行经花园,看见正在赏花品茗的向求凤,她停下脚步,问候道:“嫂嫂。”
向求凤看着她,神情一如往常的淡漠。“又要出去?”
她其实对谁都是这副样子,所以在居城中的人缘极差,可是不知为何,段景熙总觉得有点同情她——她十五岁嫁到驌国来,人生地不熟,公公严肃,丈夫冷淡,除了身边随嫁的婢女,根本没有可以说体己话的人,更别说这些年她的正宫地位坐得不太稳妥,难怪这般浑身带刺。
“嫂嫂有没有需要的东西?”她问。
“我什么都不缺,就缺……”向求凤的话语一顿,目光瞥向远远的另一头。
段景熙顺着看过去,就见兄长正揽着宠妾说说笑笑的经过,她又回过头看向向求凤,察觉到她眼底令人不忍的寂寞跟幽怨,心头莫名一揪,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出嫁前,她好歹也是鶤国国主的掌上明珠,可嫁到驌国之后,却成了寂寞的怨妇,忽地,她想到了自个儿的未来。她十六岁便与杜长风订婚,若不是遭逢父丧,两年前合该完婚,但说真格的,她一点都不紧张也不可惜,若非为了两国和平,她压根儿不想嫁给他。
但尽避如此,她却也认命认分,明白总有一天非嫁不可。
向求凤嫁给段景桓是政策联婚,她嫁给杜长风亦然,自己终有一天会走上向求凤如今走着的路吧?
“你出去吧,不用理我。”向求凤不知是嫌她烦,还是感受到她的不知所措,拉回目光后,语气淡淡的打发她走。
抓着机会,段景熙赶紧带着弥生出去了。
走在王城的大街上,大道两旁商店林立,来往客人络绎不绝,热闹又繁华,以往她满脑子只想着该去哪儿逛才好,可今日她却想起城外的农人聚落,两地有着天壤之别,彷佛两个世界。
虽然兄长自有一套治理方式,但她还是觉得身为国主的他,应该为那些农人做些什么,如果她是国主的话,她会……正思忖着,视线里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真是冤家路窄,她想见又不想见的人,偏偏出现在自己眼前,而且陆傲秋并非孤身一人,他的身边跟着郑婉儿,他们不知在聊些什么,两人的神情看起来都十分愉悦。
她调查过郑婉儿,知道她是人称怪杰的名医郑子杰的女儿,而郑子杰也是陆傲秋的恩师,郑子杰死前将女儿托付给陆傲秋,两人虽没有婚约,但所有人早都认定她是陆夫人了。
不知怎地,她的胸口一阵闷疼,很不舒坦,在她视线中的他们,是那么的和谐,却又那么的碍眼。
最终她实在受不了,几步上前,唤道:“陆傲秋。”
听见她的声音,陆傲秋转过头,脸上最后一丝浅浅的笑意瞬间消失。
“这么巧?”她挑眉一笑,有点挑衅。
“我还以为今天是好日子。”他哼笑一声,“早知如此,出门时应该翻翻黄历。”
闻言,段景熙眉心一拧,懊恼地道:“你……”
郑婉儿见陆傲秋又惹怒段景熙,不免忧心地道:“陆大哥,别——”
陆傲秋用眼神打断了她的话,然后看向段景熙。“你要去哪里?”
段景熙愣了一下,随意伸出手指了某个方向。
“喔。”陆傲秋挑眉一笑,便拉着郑婉儿往反方向而去。
他这明显跟她唱反调的举措,让段景熙又捺不住脾气,一个箭步上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你是什么意思?刚才你明明要走那边,为何现在……”
“因为我不想跟你走在同一条路上。”他毫不客气的回道。
“什么?!”她感到愤怒,却又莫名的沮丧。“你可知道落凤城的每一条路都是我家的!”
“我缴了税,就能走。”陆傲秋领着郑婉儿,执意往前,见段景熙马上又挡在前头,便直接动手挥开她。
她又追上来时,一个推着轮车的年轻人正好走了过来,未察前方有人,便朝她撞了上去。
“啊!”尖叫的是弥生,她见主子被轮车撞倒在地,飞快的冲上去,气呼呼的瞪着那年轻人。“你不长眼吗?!”
年轻人一脸惊惶,不知所措。
“算了,弥生。”段景熙手脚都擦伤破皮,跌地时,也摔得好疼,可是她自己也没好好看路,怪不了别人。
其实受伤事小,她只是觉得很丢脸,因为路过的人们都在打量着她,她正想快快起身,却感觉到有人欺近,下意识抬起头,没想竟是他。
“我看看。”见她被轮车撞伤,陆傲秋想也不想的走了回来,抓起她破皮流血的手。
突然被他抓着手,段景熙大吃一惊,顿感脸红心跳,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登时说不出话也反应不了。
他抓着她的手揉揉又捏捏,像是在检视她是否伤了骨头。
她觉得双颊越来越热烫,就连耳根子也跟着红了,她直觉挥开他的手,故意恶狠狠地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碰我!”
陆傲秋淡定的眼着她,调侃的道:“力气这么大,看来确实没伤了骨头。”说完,他自腰间取出一条方巾,抓着她的手,态度强硬,动作却轻柔小心的为她包扎。
他那强势却又温柔的样子,让段景熙的心不受控制的狂跳,她想抽回手,斥责他,却什么都做不到。
此刻,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也看不见任何人,眼中只有他的脸庞,莫名的,她感到一阵晕眩,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好了。”陆傲秋淡淡的说。
段景熙望着他,有些气虚的道:“你、你干么这么好心?”
他沉默须臾,才道:“医者父母心,就算是厌恶的、不想见的人在眼前受伤了、生病了,我还是会出手。”
闻言,她的心咚地一沉,冷绝了。
他的意思是,她是他觉得厌恶的、不想见的人?但真正让她震惊的却是,自己居然因为他的这句话而痛苦难受。
她恨恨的瞪着他,眼底跳动着愤怒又沮丧的火球。
“熙主子,你没事吧?”这时,弥生捱过来扶起她。
段景熙站起,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愤愤的道:“我们走。”她强忍着疼痛,转身而去。
郑婉儿走上前,望着她们的身影,忧虑地问道:“陆大哥,你为什么要得罪她呢?”
那日他自城郊回来后,她向他求证,确定前来找他比剑的确实是女扮男装的段熙。
“我真的很担心你惹祸上身。”她忧心地道。
“别担心,不至于。”陆傲秋回道:“她虽然跋扈,但还算磊落。”
“就算如此,还是别惹她为妙。”郑婉儿不放心的提醒。
他能理解她的担忧,有道是民不与官争,更何况她不只是官,还是段家的人,她若要治他,易如反掌,明明一心想着安稳此生的他,何苦去招惹她?
再说,他其实不是个好斗的人,平时面对再不喜欢的人,也不会口出恶言,或给对方脸色看,可为何面对她时,却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脾气跟嘴巴?
想着,他也深感懊恼。
陆傲秋为她包扎伤口的手巾,段景熙亲手洗净了。
她将他的手巾捏在手中,看了又看,心绪浮动而纷乱。
为什么她明明气恨他,却越来越想他?
从没有一个人能教她上心,而合该能教她上心的,应该是她心爱之人,为何她明明气恨他,却偏偏让他攫住了心神?
“熙主子……”弥生走了过来,手中端着她爱吃的点心。
听见声音,段景熙赶紧将手巾往袖子里藏,故作镇定。
可她不知道,她的举措弥生全看在眼里。
弥生是八岁那年来到居城的,她爹本是马医,后来染上急病骤逝,她娘养不起几个孩子,便托人说情,将她送进居城干杂活儿,段景熙与她年纪相仿,看着她也觉得顺眼,便将她要到身边伺候。
她年纪小,但机灵,段景熙十分宠她,也让她学自己做男子打扮,时间一晃,都六年了。
这些时日见主子心神不宁,又经常去找陆傲秋,弥生心里略略有个底,她虽只有十四岁,但多少知道一些儿女情长之事,她看得出来也感觉得到,主子对陆傲秋动了不寻常的感情。
但是主子已经订了亲,对象还是黄国的国主之子,这门亲事她是万万不能拒绝的,她很想阻止主子再跟陆傲秋接触,可她又怕冒犯了主子而不敢多说什么。
“熙主子,吃点东西吧。”她将点心端到主子面前。
“吃不下。”段景熙懒懒的道:“没心情。”
“何故?”她问。
“当然是因为寻不着对手。可恶的陆傲秋,为什么就是不肯跟我比剑?”
弥生沉默了一下,斗胆地道:“熙主子,比剑,会不会只是……只是你的藉口?”
段景熙的心猛地一震,惊疑的看着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熙主子不曾对一个人如此执着。”弥生鼓起勇气把话说白,“会不会你只是想看见他,接近他?”
闻言,段景熙脸一热,羞恼地斥道:“胡说!”
“弥生该死。”弥生低下头,连忙赔罪。
她知道主子就算生气也不会真的罚她,但主子毕竟是主子,不容她言语放肆。
段景熙看着一脸惶然的弥生,表面上装得生气,却心虚得很。
其实,连她自己都这么怀疑过,但她又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不,这绝对不是个事实,所以她无论如何都得证明她一点也不在乎那个家伙。
思忖间,她霍地起身。“可恶的陆傲秋,今天无论如何都要逼他跟我比剑!”
说完,她目光定在弥生身上,命令道:“去把我的剑提来。”
弥生露出抗拒却又无奈的表情,但不敢反驳主子,只好放下点心,乖乖的返回房间去将主子的剑提来。
就这样,主仆两人离开居城,前往陆傲秋的医所。
行经大街时,段景熙忽见前方不远处一阵骚动,定睛一看,竟是有人在大街上纵马奔驰。
马背上坐着的是一名年轻公子,他策马入市,却如入无人之境般,行人见状,纷纷走避。
这时,一名约莫三、五岁的小女娃为了捡一颗羊皮球自街边跑了出来,女娃的母亲见着,一时慌了手脚,整个人僵住。
路人惊呼,却没人敢冒险上前,眼见着马儿就要撞上小女娃,段景熙想都不想便冲上前去,一把抱住小女娃,同时间,她的眼角余光瞥见马蹄就在眼前,她自知闪避不了,毫不犹豫的将女娃紧抱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她。
耳边除了听见达达的马蹄声,还有弥生的惊叫,正当她做好被马撞上的准备之际,一双劲臂将她连同小女娃提起,然后重重的摔在地上。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直到小女娃惊天动地的哭声在她耳边响起,才终于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跟女娃都毫发无伤,而且她们都摔在一个男人的身上。
段景熙定睛一瞧,就见陆傲秋俊朗的脸庞,登时瞪大双眼,惊疑又羞怯的望着他。
陆傲秋也看着她,但眼底没有平时的冷漠及不悦,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从未有过的温和,甚至是……温柔?
她的心一悸,顿时不知如何反应。她是要来找陆傲秋比剑的,谁知道居然遇上这事,反倒欠他一个人情。
“没事吧?”他问话的同时,人已经站起身,并将她和小女娃一同拉起。
弥生跟女娃的母亲冲了过来,女娃的母亲一把抱起女娃,不断鞠躬道谢,“谢谢公子相救,谢谢陆大夫!谢谢,谢谢。”许是受了惊吓,她泪流不止。
女娃紧紧抱着母亲,嚎啕大哭。
段景熙想起自己约莫也是在这个岁数失去娘亲的,她当时还小,不懂得悲伤,但反过来,若是一个做娘的失去孩子,那该是如何伤痛欲绝?想到这儿,她突然庆幸自己做了一个危险却正确的决定。
“行了,孩子没事就好。”她笑视着妇人跟女娃,然后模模女娃带着泪痕的小脸,爱怜地哄道:“乖,不哭了,要勇敢喔。”
小女娃抿着唇,努力忍着哭声,用力点点头。
熬人再次向两人致谢,这才抱着孩子离开。
待她们母女俩一走,陆傲秋睇着她,闲闲的问:“你还真不怕死,马蹄都快踩到你头上了。”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小女娃死在马蹄下吗?”她不解的望着他,反问:“你又为什么救我?难道你也不怕死?”
“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在马蹄下。”他用她的话回道。
当他看见有人冲到大街上救小女娃,而且是她的时候,便立刻如同当年那般,完全没有考虑及犹豫,一心只想着要救她。
他得说,他对于她的举动相当惊讶,难不成一直以来是他误会她了?毕竟高傲跋扈如她,照理说人民在她眼里应该如同草芥,怎么她竟会毫不迟疑的用身体去保护一个平民?
骑马的少年公子在前方不远处勒马,接着掉转马头回来。
陆傲秋一见他的脸,便知道他是富户刘大风的独子刘耀祖——
这家伙不学无术,成天闹事,可因为他是单传,刘大风十分惯着他,不管他干了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刘大风总会帮他善后。
因为刘家为富不仁,所以每次他帮刘家人看诊时,总是收取斑额诊金。
刘大风不是笨蛋,当然也知道他收费不合理,但因为他医术高明,总能缓解困扰自己数十年、却无人能治的沉癎,因此即便得付出高过其它大夫数倍的诊金,刘大风还是得乖乖求诊于他。
“唷!”刘耀祖嚣张的看着陆傲秋跟着男装的段景熙。“原来是陆大夫呀。”
陆傲秋还未做反应,段景熙已率先发难,“你是谁?给我下马来!”
“你又是谁?敢这么跟本少爷说话!”刘耀祖哪里知道她的真实身分,立刻呛回去。
“混帐!”段景熙怒瞪着他。“你可知道我是——”
陆傲秋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她一怔,话音一顿,惊疑的看着他,而他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多说。
“为……”
她不明所以,正想问个明白,他却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是谁?”
他炽热的气息喷吐在她耳边,教她的心一阵狂跳。
“周、驌、黄三国鼎立,各有盘算,你是驌国国主的亲妹妹,岂能随意在大街上泄露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