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两人心灰意冷的打算离开之际,迎面走来数名衙门差役,身着深墨色捕快服,曾为女警的季薇薇特别感到亲切,像见到警局的同仁一般,忙着上前打招呼,顺便询问。
“捕快大人,请问城里发……”
没让她把话说完,大块头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她拉到身侧,腰上的刀已出鞘。
“你是不是被妖姑拐来的良家女?”捕快边厉声问她。
“妖、妖姑?”她只听过妖怪、妖魔、黑山老妖,妖姑是什么,不会是指妖里妖气的尼姑吧?
“不要害怕,你安全了,我们六扇门的公差会保护你,没人敢再妖言惑众蛊惑你。”为首的捕头一脸正气,宛若青天。
“等、等等,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难道我们不在一个地球上,你说的是外星语?”季薇薇越听越迷糊,但心里明白,自古以来冠上“妖”字都不是好事。
“什么球,什么星?看来你真的受了妖姑的影响,神智不清,语无伦次。”唉,又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我神智不清?”你家养的母鸡才长短脚呢!
“赵三,王川,把妖姑带走!”任何一个可疑的嫌疑犯都不能放过,宁可捉错也不愿姑息养奸。
“等一下,你们要做什么?”一看捕快二人组上前要扣押师父,季薇薇心急的大喝。
“最近附近几座城镇都发生尼姑拐人事件,至今尚未破案,闹得人心惶惶,我们严重怀疑她涉案。”只要看到尼姑他们就捉,以平民怨,不能再有人无故失踪。
“你们误会了,她是我师父,我是她养大的,我们刚来到你们地头,根本不晓得贵县有拐骗的事,这事和我师父无关,你们不能随便乱捉人!”简直是滥用公权力。
他们没有证据凭什么捉人?在判罪前,每个人都是无罪的。
“这句话你跟县太爷说去,我们只负责执行公务,上头怎么说就怎么做。”没有人情好讲。
“可是……”季薇薇暗暗考虑要不要使出小擒拿手,将几个大男人过肩摔,趁乱带走师父。
谁知她还没动手,看出她意图的静慈师太开口道:“阿弥陀佛。薇儿,为师和他们去便去,公道自在人心,是非自有定论,无须为师父担心。”
静慈师太笑着面对,彷佛金莲朵朵盛开在她身后,绚烂无比。
“什么,不在”
“咦,又下乡巡访了?”
“怎么又出城了,你们的青天老爷也太忙了吧,他都不用休沐,放松一、两日吗?”
“不会吧,又扑空?一个县太爷不坐在公堂升堂办案尽往外面跑干什么?他还真有闲情逸致……”
“又、又出去了?不在县衙?”不行,不行,她得自力救济,再等下去头发都白了。
要见清平县的县官居然比登天还难,这实在叫人很吐血,似乎比穿上龙袍的天子还摆谱,根本是一方土皇帝了。
奔走多日,初来乍到的季薇薇四处求救无门,她终于打听到要把下了监牢的师父救出来,唯有从县太爷下手。
可是这位明镜高悬的大老爷宛如长了四条腿,不是今日下乡巡田地,便是明日到了某镇察访案情,要不受了地方耆老邀约前去赴宴,再不为了河川改道而前往视察。
总而言之,他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让人一通好找。
季薇薇原本想要鸣冤的,但还没走到大鼓前,就被四名凶神恶煞的衙役给驱离,叫她别来玩,敲了可要打三十大板才能上堂,外加滚钉床。
考虑到她的细皮女敕肉,以及是为了伸冤而非结仇,她犹豫再三,决定换另一条管道走。
由于她三番两次的上县衙求情,靠着几分伶俐的口才和童叟皆欺的亲和面容,她和里头的杂役混熟,经由他们私底下的传话,这才知晓县太爷是新来的,还不到三个月,是个嘴刁的,刚就任就吃遍县城各大小酒楼。
目前他只满意“月满楼”的菜色,每逢初一、十五便在县上的月满楼吃斋菜,鲜有缺席。
斋菜?那不是她最拿手的吗?
既然县太爷偏好素斋,那就投其所好吧!
于是,季薇薇找上了月满楼的掌柜,当下卖弄手艺,弄了几道他见都没见过的素菜,吊他胃口,这才同意她在十五这日掌勺一天,专做素斋。
这一天,当菜一盘盘送上,其实她心里是忐忑不安的,虽然她之前曾听闻县太爷因满意上桌的菜肴而召见掌勺大厨,她也对自己的手艺颇为自豪,真的到了紧要关头,还是有一丝不确定。
毕竟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她做了江浙味,偏甜,以糖醋为主,再做了“芋头炖菜”、“松蕈饭”,几道川味辣炒,用豆皮做了醋饭,以握寿司的方式呈现,加上炸豆腐饼。
还有一道“珍味豆腐汤”,一盘“京熏素鹅”、“四川豆素卷”、“莲花素烩”、“竹笙金华鸡”、“香橙豆腐”……林林总总十来道素菜,风味独特,无一荤食。
她在等待,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而她紧张得手心都湿了。
“好。”
一声好,季薇薇手上多了五两银子的打赏,但这不是她要的。
终于—
“快,季薇薇,县太爷要见见掌勺的大厨,他说鬼斧神工,道道佳肴,令人吮指,回味无穷。”
面露喜色的掌柜一探头,季薇薇解下师父为她缝的围裙,拢了拢发丝,拉拉浅碧色折儿长裙,深吸一口气,从容不迫地从后堂厨房越过回廊,走向珍珠白垂帘子后的清幽包厢,一股熟悉的檀香味迎面而来。
包厢入口处的左侧有座白梅踏雪绣屏,雪落梅未绽,黄莺栖枝头,屏风底下是三足瘦腰凳,凳上摆了铜兽香炉,袅袅青烟,熏香入室。
“这道竹笙金华鸡是怎么做的?吃起来的口感有肉的鲜女敕,不过分甜,却留在口中久久不散。”乍吃之下,他以为小二送错桌,把哪位客人的荤食送到他面前。
“是以湿竹笙六条,湿香菇六块,素火腿六件,素鸡十八件,芥菜心六条,将素鸡酿入竹笙管里,连同芥菜心、素火腿、香菇,用熬了三时辰的蔬菜汤煨透,隔去水分……”
接下来只需盛盘,将各料分别间隔排在碟子上成麒麟状,以芥菜心伴边,淋上少许加了调味料的勾芡汤汁即成。
这道菜讲究的是清淡,不油不腻,清爽可口,把素菜的鲜给点出来,即使菜里没有肉也彷佛有肉的滋味。
“嗯,倒是用心了,另外,把饭包在豆皮里,放入口里有股微酸但非常对味,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实在有天分。”是做素菜的好手,和他念念不忘的那味儿十分雷同。
“是自酿的果醋拌入煮熟的米饭里,说穿了并不难,主要在果醋难酿,多一道工序醋酸了,少一道工序有可能发馊,恰如其分的沉酿才能酿出酸味适中的果醋,一如大人在勤政爱民上一向为民所爱戴,断不会错捉无辜之人。”
听出她话中有话的年轻县官骤地停箸,煦如春阳的眉头如遭风雨侵袭的荷花悄然一蹙。“你是在指责本官判案不公,为求绩效将无辜者捉拿到案?咦,是你!”一抬头,他露出讶异神色。
“啊,洁癖男!”还是挑嘴男。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竟在月满楼。
季薇薇的惊讶不亚于讶异后而露齿一笑的县太爷,三个月前见过的那一面叫她印象深刻,刚听声音时觉得有点耳熟,一打照面便认出五官清朗的男子是谁。
他不是别人,正是到任前四下视察民情的莫沧安。
“你到了清平县?”他还以为此生再也无缘相见,没想到……老天爷的安排真叫人猜不透。
“刚到不久。”遇到“熟人”当畅所欲言,季薇薇倒有几分不自在,她记得先前对这位官不太恭敬。
丙然凡事会有因果,早知道会有求于人当时就要客气点,予人和善也等于给自己留条后路,偏她管不住自己这张嘴,爆炭似的没三句话就冲着人家发,有交情也成了孽缘了。
看他在食物上的挑剔,不知与人好不好相与,别是个表里不一的官,说一套,做一套,专吸百姓血汗。
看到她一身俏丽的碧色衣裙,眼眉间多了几许娇色,莫沧安不自觉的月兑口而出,“你还俗了?”
“还俗?”一说到还俗,季薇薇还真是有满肚子苦水要吐,她真的不介意穿小尼姑的灰色衣袍,起码耐洗、耐脏,还多了一层保护色,穿了十一年也习惯了。
考虑到一个十六岁小泵娘的青春年华不能蹉跎下去,静慈师太平时让爱徒月兑去一身灰衣,还特意挑了几套女子衣饰让她换上,将她由带发修行的小尼姑转为待嫁的俏娇娘。
少去那身尼姑装的季薇薇,宛如出水芙蓉,不用刻意画眉点朱便能感受到她浑身散发的灵气,未语先笑的秋水瞳眸闪着湖泊水色,小嘴儿一弯似能引得蝴蝶飞舞。
她的美如同深埋地底的璞玉,一经月光的琢磨,瞬间绽放出与月同华的玉质光泽。
“令师尊不在身边吗?”知晓话语唐突了,莫沧安面色平和的转移话题,黑眸幽深如深山老泽。
一提到师父,季薇薇的鼻头就酸了。“你这官当得不好,有诈骗嫌疑,为什么没凭没据就胡乱捉人?”
一直以来她是独立个体,也这么认为,可是与师父朝夕相处十余年,从未分开过一日,突然间身边少了师父,空落落的,感觉好失落,好像左脚穿右鞋,一直没法适应。
她被制式化了,长久和师父相处在一起,虽然来来往往不少过客,可始终相伴而行的只有师父一人,那份用时间累积而成的感情绝非外人所能了解的,隽永而且难以抹灭。
“说清楚。”诈骗?她把他当成一般宵小不成。莫沧安略有不悦,但面上不显。
来到清平县已有三个月,他不敢说治下全无盗匪,但是他用心在县务上,深入民间,感受百姓的日常作息,公正不偏颇,除恶务尽,他自认未判处过一件冤案,屈人入罪。
“你们县城是不是不太平静?怎么见人就捉,也不问明缘由就把人送入大牢,这天下的律法全由你们编写了,不分青红皂白,随便逮个人充数。”
“你是指?”他的县衙有滥捉无辜行径?
“大人,她师父是尼姑。”一旁的小厮小七弯下腰,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如今正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
看见季薇薇“还俗”后的娇妍模样,莫沧安一时半刻还没想到那上头,只记得静慈师太是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仁心济世,为民医治。
要不是小七的提醒,他不会将两件原本不相干的事扯在一块。确实,他下过令要衙役盯牢面孔陌生的尼姑。因为城内发生多起尼姑拐人事件,不少出外游玩的女子因此一去不归,毫无线索可查。
包含他在内的几个城镇的县官皆为此苦恼不已,坐困愁城地想找个突破点,好把失踪的女子找回来,并将犯罪者逮捕归案,让百姓过着无惊无惧的安乐生活。
“如果你指的是尼姑诱骗女子一案,恐怕要对姑娘说声抱歉,职责所在,望请海涵。”为了大多数人的安心,只得暂时委屈少数人,若非事出无奈,断不会有此举措。
“可是我师父没做过这件事,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冤枉她?所谓捉奸在床,捉贼拿赃,证据呢?把证据拿出来我就认。”季薇薇很不服气,据理力争地想求个公义。
“她是尼姑。”他只回了四个字。
季薇薇一听,很想吐口痰在他脸上,骂他一声昏官。“是哟!以后要是有打鱼的杀人,那么每一个背渔网的渔夫全是杀人犯。”一并论处。
“季姑娘用不着讽刺本官,本官也有难为之处,不过,这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此举对静慈师太而言,利多于弊。
季薇薇很想踹他胸口一脚,再问他吐血的感觉好不好。“人被捉到牢里哪里好?是你能官升三级还是衙役们不用出门捉人?反正有个倒霉的替死鬼,到时往上一交便了事。”
辟场有够黑的。
莫沧安清逸面容染上一抹笑意,从容道:“季姑娘的性子叫下官佩服,只是你可曾想过外面为了这件事闹得群情激愤,令师若还在城中行走,你能想像她会遭遇到什么事吗?”
“你的意思是变相的保护她?”冷静的想一想,她是事急则乱,确实,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他的说法虽然季薇薇不是很满意,但勉强能接受,她也从事过警务工作,知晓要保护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先行扣押,不与外界交涉,预防串供及遭人暗杀。
只是当被关的是她那与世无争的师父时,她还是难过,无论如何得想办法让师父早日月兑离牢狱之灾。
“也是,也不是。”他话说得模棱两可,不给予正面的回覆,这也算是当官者的狡猾。
不定罪不代表无罪,无辜者不一定无辜,一切要等水落石出才能判定,谁也不敢肯定孰是孰非。
“不要故弄玄虚、吊人胃口,既然这事把我师父卷进去了,我也要尽一份心力,为我师父洗清嫌疑,请让我协助办案。”在捉拿犯人这事,拥有现代专业知识的她一定比他强。
“你?”莫沧安闻言失笑。
“瞧不起女子会被驴踢。”他那是什么眼神,竟质疑她。
三条街外的胡同里,有头暂放的黄黑杂毛驴引颈一叫。
“不是本官对季姑娘有任何不满,此事非同小可,身为涉案人的亲眷,你必须避嫌。”他不想她牵扯其中。
季薇薇眼神坚定地捉起身后青丝往他面前一挥。“我还俗了,看到了没?你不能阻止我。”
“你!”见她一脸坚决,不肯退缩,他考虑再三才勉为其难的同意。“好吧,就让你试一试,但是你要答应我量力而为,不可逞强。”
她没好气的一酸,“你是老人家喔!说话慢,还一堆讲究,活似老气横秋的老太爷,你看好入土为安的日子没?”
先把寿材准备好,以防万一。
“放肆!你以为你在跟谁讲话?你一个小老百姓也敢冒犯官老爷!”为主子抱不平的小七大声喝斥。
“小七。”莫沧安低声轻斥,再向她道:“小厮无状,季姑娘莫怪,若是方便的话,容本官安排一下,明日便以厨娘身分入住县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