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落云从来没有对一个女子产生过这么矛盾的心情。
他欣赏墨潇,因为她具有寻常女人所没有的气势与谈吐,泱泱大气,理智果断,同时又有着不俗的外貌,与她的气质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忽视的吸引力,让男人别不开目光。然而,她的利落手段及不近人情,也同样令他恨得牙痒痒的,使他随时随地都有种想和她干上一架的想法。
偏偏,他又打不过她。在欣赏她的同时又要讨厌她,原落云都怀疑再这样下去,自己不知道会不会因此生什么病。
膳堂里,大伙儿围在一起喝酒吃肉,原落云使奸却没有多得到一点食物,吃光自己的那一点点食物后,肚子仍饿到发慌,只得坐在原位生闷气,而旁人聊天的内容,自然而然也传进了他耳里。
“听说,成氏马帮与我们都在争百富庄的那笔生意啊?”张三一口馒头一口肉,边吃边说。
原落云不动声色的偷觑着他,好生羡慕的偷偷咽了口口水。
“他们毕竟财大气粗,咱们很难争得过啊!”王二有些忧虑地道。
“成氏马帮虽然有钱,但整体武力并不如我们,而且他们收费高昂,又态度奇差,咱们也不是没有胜算。”一个年纪较长的中年弟兄李大郎中肯地分析道。
“唉,那成氏马帮的二锅头成必胜……就那个成氏大锅头的儿子,一天到晚想着咱们墨大锅头流口水,上个月不是又来提亲了?不知道都提几次亲了!被拒绝那么多次还不死心,真是厚脸皮,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张三呸了一声。
“依我看,成氏一直想与我们联姻,恐怕有别的目的……”
一群人扯东扯西,但原落云在意的却只有他从谈话中撷取到的一段讯息——有人向墨潇提亲?
于是他忍不住嗤之以鼻地插口道:“墨潇那女人,永远是那一副想要压过男人的样子,会有人喜欢她,想向她提亲?”
“喂喂喂,新来的,你不懂就别乱说。大锅头在咱们马帮,就没有人不喜欢她的!”张三瞪了他一眼。“要老子有成必胜那等财力,我也向大锅头提亲啊!”
“欸!别跟我抢!我可是誓死追随大锅头的!”
“若娶不到大锅头,我一辈子都留在她身边等她……”
听着一群疯狂祟拜者的话,原落云不以为然地抿抿嘴,咕哝道:“本公子倒看不出她哪里好。”
“新来的,原来只是觉得你笨手笨脚,想不到你连脑袋都笨啊!你根本是个睁眼瞎子,连大锅头的好都看不出来?”王二忍不住投给他一个鄙夷的眼神。
张三也搭腔道:“你可知道,咱们墨家马帮,以前只是一个数十人集结起来的松散组织,直到大锅头接掌,整顿内部,对外招收人马,凝聚向心力,同时扩大马场,才有今天数百人规模的马帮。要换成你,说不定还做不到呢!”
原落云很想反驳他本太子以前管的可是整个紫霞王朝,那是数万万人,疆域无边无际,要处理的事可多可繁杂了,然而仔细一想,他事实上并未真正接掌过政事,虽然接触的都是核心机密,但主要仍是在学习,处理的事也是无关大局,决策的还是父皇及那些股肱大臣,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江山不是他打下来的,甚至到最后他还输了这个江山。
如此看来,在撑起一整个马帮,甚至将马帮发扬光大这件事上,他确实比不过墨潇,更别说她只是一名女子。
李大郎见他沉默,以为他心有所感,拍了拍他的背,接着说道:“咱们大锅头,不只要做好一个首领的事,同时,她也要做好身为大姊的本分。你可能不知道,马帮里管马场的年轻人墨风,还有那成天在校场玩耍的小女孩墨雨,是大锅头的亲弟妹,在前任大锅头夫妻去世后,大锅头便担起了教养弟妹的责任,她甚至因此误了婚期,也没喊过一声苦。像她这样坚毅勇敢的女子,至少我李大郎没在别的地方看过,相当了不起。”
原落云的表情微微变了,方才的不服气以及不以为然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恍然及钦佩。难怪这女人对他会如此苛刻,因为她似乎对自己也没多好。
“喂!新来的,看你一副富家子的样子,平时一直自称公子公子的,还有个老仆……”张三指了指老钟。“你以前是做什么大生意的?”
原落云心头一窒,闷闷地说道:“本公子没做过什么大生意。”
他以前当太子就是吃饱睡睡饱吃,平日不是上课读书,就是跟在父皇身边学习政事,真要说什么大事他都没做过,连政绩都完全没有可以拿出来说嘴的。
“那你总该会些什么东西吧?”王二也插口嘻笑道:“像我们养马、种地,就是一门技艺,你好像什么都不会?难道就像唱大戏的那些富家子一样,镇日花天酒地,吃喝嫖赌,然后正事都不用做?”
他那句“什么都不会”就像把利刃刺进了原落云的心。他原本也是自视甚高的,甚至相当瞧不起平民百姓,但当他身在其中了,才发现自己才是什么都不会的那个。
不过,极度在乎自尊的他,也不愿失了颜面,讪讪地争辩道:“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我都懂……”
讵料,一屋子人居然哄堂大笑起来。
“喂喂喂!你们谁说说,诗词什么歌赋的,值几两银子?”
“琴棋书画我那在怡红院的老相好也很会啊!炳哈哈哈哈……”
众人一针见血的嘲笑,令原落云无地自容,又说不出话来了。
只有李大郎厚道一点,安慰他道:“新来的,你也别丧气,这里的人说话就是这样,你这读书人当然会觉得刺耳,久了就习惯了。”
“好了,你们别笑了,快吃饱去干活了!”
李大郎年资老,喝止众人还是有点威信的,一下子讪笑的声音就逐渐消失,众人也一个个离席而去。
李大郎要走前,看了看原落云那个空碗,便自作主张拿了颗馒头放进他碗里。
“大锅头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她要管好这群嚣张的男人,自然要公平。你快吃吧,吃饱才有力气干活儿!”
直到李大郎也走了,原落云还是那副闷闷不乐的模样直盯着碗里的馒头。
老钟知道主子不喜欢被人施舍的感觉,尤其方才那阵嘲笑,一定伤了主子的自尊,他担心地问道:“公子,你还好吧?”
原落云摇了摇头,口气有些苦涩地道:“老钟,本公子是否真是个废物?”
“当然不是!”老钟一口否决。“公子才高八斗,智慧无双,在宫里的时候,每个人都称公子是难得的栋梁之材,未来必可振兴我紫霞……”
原落云伸出了手,阻止他再说下去。“但与墨潇比起来,我真的是个废物。我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替紫霞王朝做过什么。”自己有几斤几两,他还不清楚吗?
老钟也沉默了,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主子,因为他自个儿也很佩服墨潇,况且主子真的没有亲政的经验,所以比成绩,当然比不过别人。
他究竟还要当废物多久呢?这个领悟,如榔头般直直地砸向了原落云,令他脑袋一明,许多想不通的事,似乎在这一刻突然想通了。
他突然由碗中拿起那颗馒头,就在老钟以为他会嫌弃地扔掉时,他竟塞进了嘴里,很快地吃了起来。
“公子,你……”老钟看得目瞪口呆,主子不是从不吃别人施舍的食物吗?
原落云只是淡淡一笑。“老钟,本公子突然觉得李大郎说的对,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
原落云觉得,自己似乎慢慢可以跟上大家的节奏了。
一开始,是早晨的操练,以往只是踢个几下腿、蹲一会儿马步,就像要了他的命,但持续一个月下来,他已经可以站半个时辰的马步,也能赐破一些薄木板,甚至没再被木桩打到了。
而以前替马上鞍装辔,他都差点被马儿踢死,但现在马儿会跟他撒娇,令他也渐渐开始觉得这些动物挺可爱的;过去他搬个三袋草料就会累趴在地上,现在搬个十袋才会腰酸背痛。
原落云做出了成就感,不再像一开始那么排斥这个地方了。
马帮里的弟兄都是古道热肠的人,他们瞧不起懦夫,敬重汉子,所以原落云听到的讪笑声少了,虽然他与众人之间仍不是那么契合,但至少没有了一开始那种非我族类剑拔弩张的气氛,伙食也渐渐恢复正常。
可是要做到这样的代价,就是自己快累垮了。
这时候,他多想在墨潇那女人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大声说“本公子不是个废物”,可惜她最近似乎在忙什么百富庄的事,好一阵子没有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少了表现的机会。
这日,原落云在用完早膳后来到了马场,现在的他已经可以一个人照料好几匹马了,从清理马厩、补干草、喂草料、清马蹄到清洗马儿都不成问题,甚至从没握过缰绳的他,还学会了骑马,能负责带马儿出去溜溜。
不过,今日的马厩似乎气氛诡异,几个工人都表情惨淡,还有好几间马房站满了陌生人。
在马厩里的人,算是与原落云关系稍好的,于是他直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还有,小丁去哪里了?”
小丁是个半大不小的小伙子,是马夫老丁的儿子。最近老丁生了重病,小丁才补上父亲的工作,前来帮忙。由于小丁与原落云一样都是生手,两人颇有惺惺相惜之感,感情不算太差。
堡人听到原落云的问话,立即叹了口气道:“小丁闯了大祸了!前阵子不是有马儿类似燥屎的情形吗?昨天小丁就想把掺了巴豆的草料给马吃,想不到他竟然把草料堆弄错了,最后给错了马,导致五、六匹马儿拉到虚月兑,现在小丁已经被大锅头叫去问话,还不知道会受什么惩罚呢?”
闻言,原落云表情微变,二话不说便回头往大堂之处跑去,想去找墨潇帮小丁求情,毕竟墨潇的公正有时候到了不通情理的地步。
他知道小丁是个孝子,最近照顾老丁已经精神不济,再加上还要代父照顾马儿,自然难以兼顾,或许因此导致了他给错草料的事,但他并不是存心的,情有可原。
当他来到大堂,就见外头站满了人,小丁则是垂头丧气地站在堂下。
墨潇目光冰冷地瞅着小丁,冷冷的道:“小丁,最近我们在争取百富庄的生意,马匹对我们格外重要,你在这时候捅这种楼子,若是传出去,如何说服别人信赖咱们的马队?”
“大锅头,小丁知错了。”小丁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惊吓加上内疚,让他忍不住双眼泛红,马上肯求道:“求大锅头别让我爹丢了工作,小丁愿意做一切事情补偿……”
“马,你是赔不起的。”墨潇说话仍是那般直接且不留情面,“不过谅在你父亲对我们马帮还有点贡献,就罚你把生病的马儿该做的事给做完,直到它们恢复健康。”
小丁一听,身子狠狠抖了一下。把马儿该做的事给做完?那可是五、六匹马啊!扁是要抬的货就不知道有多少……万念俱灰的小丁,想着之后未知的惊人工作量,又想到差点被他弄死的好几匹马儿……等一下!那几匹马儿是——
他突然双眼一亮,看向墨潇的目光尽是感激与动容,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激动的道着谢,“谢谢大锅头,谢谢大锅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