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震涛必须到临河处理一批货物,因为需要调度多艘大型货船,里头又有皇家托运之物,为求慎重,他决定亲自走一趟。
他要求安随行,求安心里虽不愿意,但毕竟她是下人,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再者,她也觉得陆震涛要她跟这一趟正是时候。
她离开老家好久了,至今没给常叔跟青哥哥半点消息,她想他们一定很担心她吧?再说,如今她虽知道初胧在腾云山庄,陆震涛也确实跟她爹的死月兑不了关系,但她却无计可施,至今仍没有头绪及方向。
她需要求助他们,寻求他们的建议或是帮助。在临河有专门替人送信的信差,她可以在那儿将信送到常叔手中而不被任何人发现。
就这样,她随着陆震涛来到了临河——
到了行馆之时,已经天黑,求安趁着陆震涛前往永业航运时,偷偷跑出行馆前去找信差,付了五文钱后,她便沿着河岸欲回到行馆。此时,河岸边停了好多船只,船上堆放着如山般的货物,她注意到船身上有着“永业”两字,发现那是陆震涛的船。
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船,不禁驻足多看几眼。
正要离开,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识的躲了起来,因为那不是别人,正是上次差点占她便宜的范志霄。
她藏身在十分靠近船身的一堆布袋后面,清楚的听见范志霄的声音。他不是一个人,陆陆续续地,她听见几个人的声音。
“都调包了吧?”范志霄问。
“都照公子的话去做了。”
“哼,”范志霄冷哼一记,恨恨的说:“河安的监管官欧阳勤跟陆震涛有过节,早已结下梁子,要是欧阳勤发现陆震涛的船上有大烟,一定会整死他的。陆震涛,你敢打我,我绝不会让你的日子好过。”
听范志霄提到大烟的事,求安心头一惊。大烟只能用在治病上,是必须经过官家审查,少数特许人士才能拿到的番品,若私下流通,最重可判处死刑。
看来,范志霄调包陆震涛船上的货物,打算陷陆震涛于不义……天啊,私营大烟可是重罪,就算陆震涛再有钱有势,能逃过一死,恐怕也是活罪难免。
“公子,我已经帮你了,你、你可以把我女儿还回来了吗?”一个声音怯怯的问。
“急什么?等船到了河安,我自然会放了她。”范志霄说。
听他们的对话,似乎是范志霄胁迫陆震涛的船工协助调包货物。
不行,我得立刻通知陆震涛!
当求安心里响起这个声音时,她着实吓了一大跳。
她为何为他如此担心害怕吗?他是她的仇人,若有人能对付他、教他生不如死,让他跌入痛苦的深渊,那不正是她乐见的吗?
但为何当她知道范志霄要害他,她却打从心里替他担心?她懊恼极了,可却狠不下心视若无睹。话说回来,陆震涛是为了她才得罪范志霄这个小人,她怎能置身事外,眼睁睁看着他落难?
下定决心,她打算立刻回去通知陆震涛此事。谁知一移动,竟不小心踢到脚边的桶子,引起范志霄的注意。
“有人!快把他给我抓住!”范志霄一声令下,他的随从便冲过来擒住正要逃跑的求安。
当求安被押到他面前,他宛如得到宝物似的笑着,“唉呀,居然是你这小子,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范志霄,你真卑郑,居然这样陷害十二爷!”
“你这嘴真刁,看我好好整治你后,你还凶不凶?”范志霄说着,伸手便将求安攫住。
求安知道一旦被范志霄捉走,事情就难以收拾。要跑,她跑不了,唯一的方法就是往水里跳。
于是,她趁范志霄不备,抓着他的手,狠狠的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不放,范志霄惨叫着,却甩不开她。
随从们冲过来拉开她,她便趁他们检视范志霄的伤时,几个箭步冲向岸边,毫不犹豫的往下跳。
冬夜,河水冷冽,她一跳进水里便觉全身遭寒气侵袭,心脏瞬间紧缩。
“把他弄上来,别让他跑了!”范志霄被狠狠咬了一口,皮开肉绽,气得想杀人。
“公子,这天气下水会死人的。”实在太冷了,随从第一时间还是犹豫。
求安拚了命的游离岸边,可不一会儿,冰冷的河水便夺了她的体温。她快不能呼吸,全身僵硬,感觉身体不像是自己的,而且全不听使唤。
她往下沉了一下,喝了几口水,难受地拍打水面想让自己往上浮,可她的手脚冻得失去知觉,脑袋也要冻僵了。
“你这奴才,快下去把他给我捞上来!”范志霄怕留活口坏他的事,气冲冲的催促随从下水。
“公子瞧,他快灭顶了,这河水跟冰一样,他活不了的。”随从实在不想在这时节下水,又看求安载浮载沉,估计不用多久便会沉到水里。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声音,范志霄等人怕事迹败露,急急忙忙的逃离现场
陆震涛离开永业航运,跟着几名管事跟船工来到岸边巡视船只,才刚抵达,船工便惊讶的喊道:“水里有人。”
几个人往船工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子在河面上浮啊沉沉,偶尔手挥动一下,却不明显。
“还活着吗?”有人问。
“既然撞见了,死活都要把他捞上来。”陆震涛说道。
这是他的原则。他的事业靠的就是长河,凡是在水里的人,不论死活,他都会将他们救上来,能救活是好事,救不活的,他也会替这些流水尸找到家人,若是无名氏,他便将他们安葬,让他们入土为安。
“我不怕冷,我下去吧。”一人自告奋勇。
这时,一道月光自船与船之间的缝隙落下,照在那落水人的脸上。只一眼,陆震涛瞬间有种心脏冻结的感觉。
“该死,是小鸡!”他说着的同时,已经一个箭步往岸边冲。
赵世东闻言一震,急着要拉他,“十二爷,别……”
话未说完,陆震涛已经一个纵身下水,拚了命的往求安游去。
岸边,赵世东等人紧张忧急的看着,陆震涛虽谙水性,但这河水冰冷,一般人难以承受。
陆震涛一下水就感觉到河水的威力,但他心里只想着求安,他不想失去她,即使他还不算拥有她。
他从不曾如此恐惧过,那种仿佛有人要从他身上割去心肝脾肺肾的感觉,让他直打颤,他可以确定那不是因为冻,而是因为怕。
因为害怕、因为不安,他与她之间虽是咫尺,却如天涯。
岸边,赵世东他们几个人不断的喊着,但他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想立刻碰触到她,只想牢牢的将她抱在怀里。
终于,他构到她的袖角,并将已经失去意识的她拉向自己。
“小鸡!”他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大声呼唤着脸色发白,毫无意识的她,“求安!求安!醒醒!”
仿佛听见他的声音般,她微微的睁开眼睛,眼神却已涣散——
陆震涛走私大烟犯了国法,遭判死刑,即日推出午门施以吊刑。
午门前,众人聚集,议论纷纷,只见陆震涛被押上台子,消瘦憔悴,英气不再。行刑人用黑布套住他的头,再将绳圏套住他的脖子,命他站上凳子。
脚一踢,凳子倒下,陆震涛两脚悬空,不停挣扎、挣扎、挣扎……
底下一片鸦雀无声,不多久,他不动了。
求安看着这一幕,终于放声哭叫——
“十二爷!”
“姑娘?”鱼娘听她哭叫,急忙拍拍已经昏迷多日的她。
鱼娘是临河一家酒肆的老板娘,跟陆震涛颇有私交。几日前,陆震涛将求安从冰冷的河水中救起,便就近将她送至鱼娘这儿安置。
她是女人的事情,除了陆震涛跟赵世东再无人知。她被捞起时,衣服湿透,缠胸布松了,陆震涛为免让人觑见,只好送到鱼娘这儿来托她照料。
求安从可怕又悲伤的梦境中慢慢苏醒,这才发现自己穿着女人的衣服,躺在陌生的房间里,而床边有一位年约四十的陌生女人。
“我……”她想动,却全身虚弱乏力。
“别起来,你掉进河里受了寒,元气大伤……”见她一脸困惑的看着自己,鱼娘一笑,“我是鱼娘,是酒肆‘醉人间’的老板娘。”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她问。
“是十二爷把你带到这儿来托我照顾的。”鱼娘说:“你是个姑娘家,十二爷大概是不想让人发现你的身分吧。”
闻言,她一怔,“他带我来?”
“嗯。”鱼娘续道:“是十二爷跳进水里把你救起来的,听说世东连拦他都来不及呢。”
求安惊疑不已。是陆震涛把她救起来的?她犹记得失去意识之前,她仿佛听见陆震涛喊她的声音,也看见了他的脸,她以为是自己一心念着要去通知他才会有那样的幻觉,没想到……
知道是陆震涛救了她,她的心突然好痛好痛。为什么他要对她这么特别?他是她的仇人,她只想用力的恨他,而不是用力的喜欢他。
可是,他对她做的却都是让她恨不了他的事情。想着,她懊恼得红了眼眶。
鱼娘不知想起什么,忽然一笑,“十二爷是个枭雄般的人物,就算是面对那些官爷贵族,也从不表现得卑微小心,可他带你来的那天……我还真没看过他那种惊惧的样子,看来,你对他很重要。”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多么希望他对她没什么特别的,她多么希望他把她当下人般使唤奴役,这么一来,她就可以轻而易举的仇恨他了。
说到仇恨,她猛地想起范志霄的事。
“鱼娘姊姊,十二爷呢?”她急问。
“他……”鱼娘一脸为难,“他派世东来跟我说,千万别让你知道他的事,可是……”
“什么事别让我知道?”她一惊。
“你别急,他希望你好好休养。”鱼娘说。
“鱼娘姊姊,我有事要告诉他,非常迫切呀!”
“唉。”鱼娘一叹,“可他现在被关在官衙大牢里,任何人都见不了他。”
“什……”她陡然一愣。
“他的船上藏了大烟,在河安让欧阳勤查到了。”鱼娘一脸忧心地说:“欧阳勤亲自将船押回临河举发十二爷,他便被逮进官衙了。”
事情怎会发展得这么快?她究竟昏迷了多久?
“鱼娘姊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已经被关在大牢三天了。”鱼娘说:“走私大烟是重罪,要不是他平素与人结下不少善缘,很多官门中人都受到他的恩惠,恐怕他早已被判刑处决。你一直昏昏沉沉,有时像是醒了却又回不了神,一转眼就八九天了,因为十二爷非一般人,今天刑部李大人会抵达临河,决定明早亲审十二爷。”
难道正如她的恶梦般,陆震涛会遭到吊刑?不不不,她一定要救他,她得还他清白!想着,求安奋力的起身。
“你干什么?”鱼娘一见她起身,立刻阻止她,“不行,你寒气入了五脏六腑,大夫说你必须卧床休养,否则日后会落下严重的病谤啊!”
她脸色苍白,身体虚弱,但眼神却坚定。“只有我能证明他的清白。”说罢,她仿佛抱着必死决心上战场的士兵般起身,下床。
陆震涛入狱的翌日,他的大哥陆震云便得知消息并凭靠着各种关系,来到大牢探视他。
“怎么才进来一天,你看起来便十分疲惫憔悴?”
“这都拜欧阳勤所赐。”陆震涛一笑,“他一天只给我吃两个馒头,夜里又叫我起来问审,吃不好睡不饱,脸色还能好看吗?”
陆震云听着,懊恼气愤,“这欧阳勤分明是挟怨报复,要不是他姑母是吏部尚书的夫人,他上次犯的罪够他死几次了。”
两年前,陆震涛负责运送宫廷宝物到圣上位于出凤的行宫,航经河安靠岸休息一晚,欧阳勤竟趁职务之便上船偷取宝物而被陆震涛逮个正着。他求陆震涛放他一马,但陆震涛早听闻他一些恶行,想给他一个教训,因此举发他。
欧阳勤虽因姑母的奔走逃过死劫,但还是被杖责五十,足足在床上趴了三个月才能下床,自此便与陆震涛结下梁子了。
陆震涛做的是航运生意,陆震云则在京城经营陆运,人脉甚广,一听见弟弟遭难,他便赶赴临河探视。
“震涛,到底是谁用大烟陷害你?”陆震云生气地说。
“我的脾气会与小人结怨也是寻常,还真不知道是得罪了谁。”陆震涛身陷囹圄,但还是沉稳冷静,一派悠闲。
这时,一旁的赵世东说话了。“十二爷,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吧。”
“十二爷,那日你在河里捞起小鸡,而那附近停的船正是翌日要前往河安的船,小鸡怎会……”
“世东。”他打断了赵世东,“我不相信她会做出那种事情。”
“可是……”赵世东眉心一拧,“她女扮男装又来历不明,天知道她想方设法进到腾云山庄是为了什么……”
“她做不出那种恶毒之事。”陆震涛神情笃定地说。
“小鸡是……”陆震云疑惑地说。
陆震涛将他跟求安的相遇,以及求安女扮男装之事告诉了陆震云。
听完,陆震云觉得不可思议,“震涛,你不是如此大意的人,怎会轻易的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陆震涛未答,一旁的赵世东已抢着帮他解释。“还能为什么?十二爷恋上了她。”
“恋上她?”陆震云诧异道:“惜儿死后,你关起心房,游戏人间,只为不再牵挂,怎会……我对这只‘小鸡’可真是好奇。”
陆震涛淡然一笑,“人生难免有无法预测的意外,至少她是个美丽的意外。”
说完,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交给了陆震云,“大哥,这封信有劳你帮我交给刑部李大人。”
陆震云微顿,接过信函,“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何时写的信?”
“你就别多问了,交给李大人便是。”他神情泰然地道:“这么大的案子,当然要让李大人这等地位的人来审。”
陆震云看着一旁似乎也满脸疑问的赵世东,“世东,你也不知情?”
赵世东摇摇头,一脸茫然。
“震涛,你葫芦里卖什么药?”陆震云问。
他唇角一勾,悠哉地说:“时间到了,你自然会知道,替我转告爹,请他老人家不用担心,我这个不肖儿子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