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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万万岁 第十二章 落水受风寒(2)

徐琼落水的事,第一时间就传到万玄耳里。

他的脸上一片戾色,眼里顿时一片血红,心头发紧的感觉冒了出来,压都压不下去,“我让你护着她,这就是结果?”

“属下愿领责罚。”狮子单膝跪地。

“下去领军棍五十。”万玄冷酷得毫无人味。

啊生不知有多久没见过大君的脸上出现这种噬人的神色,军棍五十打下去还有命吗?

狮子微不可见地颤了下,却一句都不曾辩驳。

“你亲眼见到徐家那庶女将她推下船的?”

“属下亲眼目睹。”狮子的声音宛如金石,铿锵有声。

“先领五棍,余下的再跟你算,皮给我绷着。”现在不是罚他的时候,狮子一夜来回,不知病着的徐琼这时可安好?

狮子没想到主子居然法外开恩,他按下激越情绪,向万玄行礼,下去领罚了。

内室里,万玄冷哼一声,踱了两步,一个兔起鹊落,纵身跳出窗户,窗牖只留一道流星也似的影子,疾迅异常地消失在浮生面前。

啊生迟钝地睁人眼,大君居然把他撇下了,“大君,您要去哪儿啊?您忘了捎带上奴才了,等等奴才啊。”

慢着!他脑子进水了吗?怎敢叫大君等他?

大君要上哪儿去啊?

哪里还敢怠慢,他三步并作两步就追了出去。

徐琼躺在船舱里,忽冷忽热的高烧让她睡得昏昏沉沉,春娥、晓月和颜举轮流守候着,替她更换额头上的湿帕子,炉上的火从日到夜没熄过,熬着的药汁噗噜噗噜响,空气中弥漫的都是浓浓药味。

因为日夜担心看顾,倚着舱门的晓月累得直打盹,鼻端忽地传来一阵好闻的香味,也不知怎么了,她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支着头睡了过去。

万籁静寂,耳畔只有湍水撞击船只的声音和远处偶而响起的猿猴鸣声,夜与灯火的交会斑驳处踱出一道人影,全无声息地钻进徐琼的船舱。

徐琼睡得极为辛苦,额际一下是冷汗涔涔,一下又热得如同火里烤肉,冷热交织令她浑身湿得宛如刚从水里捞起来,脑子里来来去去都是她丢失了的过去记忆。

她像具没有知觉、沉在湖底的行尸走肉,一段段时光从混浊的泥沙中泛起,又掩进水色中。

暧昧浑沌里,她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睁不开眼,也无法回应,又冷又冰、又热又烤的身子像是被搂进一堵温暖结实的怀抱,她的背上有人轻轻安抚拍打,耳边有人呢喃着道:“不怕不怕,有我在……”

不知为什么,她如同孤舟漂泊的心就逐渐安稳了下来,像迷失大海中的小船找到了避风港,静静地停泊、安定地歇着。但是,仿佛灌了铅的眼皮还是睁不开,压根就不知道自己的手指宛如溺水抓到浮木般,颤巍巍地勾住那人的袖子,像攥着什么宝贝似的,捏得死紧,接着又意识全无地沉入茫茫的黑暗虚无。

翌日,端着热水进来的晓月发现徐琼身上的衣裳和床褥都换成干净的,床边还有件过分宽大、显然属于男性的纱衫。

“大姑娘,您可醒了,身子觉得如何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坦的?您这衣裳……都怪奴婢昨夜睡死了,这是春娥替您换上的?”

徐琼的思绪还不是很清明,脸色也还不是很好,她懒懒地靠着晓月替她在背后垫上的软枕,不置可否地摇头,喉咙一片干涩,她舌忝舌忝嘴皮,“给我杯水。”只是几个字,声音相当沙啦。

她和晓月并不知道,昨夜她浑身汗湿,是万玄唤来朱雀替她换了衣裳——

“你看着我干么?我走不开啊。”万玄凶恶地瞪着朱雀,这丫头的眼里竟然晃着不以为然。

哼,他要是不守礼,何必叫她来?

朱雀看万玄已然站直,床上那乌黑的小脑袋死气沉沉地躺着,五指却是抓牢了主子的衣衫不放,多看了一眼主子难看的表情和撇开的脸,她不自觉地闭上欲言又止的嘴。

只不过,她还是暗骂了句,主子哪是什么走不开,把那小泵娘的手指掰开不就得了?

不知是因为灯光不明还是没那胆子直视主子的目光,她好像隐约瞧见主子双颊有可疑的晕红。

然而醒过来的徐琼完全不知道昨晚有过这件事,这段小插曲就这么神鬼不知地抹过去了。

晓月一听小姐要喝水,忙不迭倒了满满一杯,徐琼接着,一口气喝个精光才觉得喉咙舒坦了许多。

服侍徐琼洗漱又喝了药,晓月道:“大姑娘醒了,奴婢这就去向老爷报讯。”

徐琼发现自己一想说话,喉咙就痒痒的,刚刚喝药的苦味还留在舌根,索性点头当作允许。

晓月出去,床舱里安静了下来,因为动弹不得,徐琼只好看着窗外的晨色从远处一点一点亮起来,然后发现自己手里一直攥着一件衣衫。

她将这件上好纱衣摊开来细看,这明显不是她的衣裳,是男装,一思及此就想把那衫子丢开,但是衣料轻逸柔软,瞬间擦过她的鼻端,她的手凝住了。

衣衫上似有还无的味道带着她曾经熟悉无比的皂香,干净又温暖。

她被熏得眼热了。

不是梦,不是幻想,那个人昨夜真的来看过她。

她抱着衫子,指月复自有意识地划着布料上的细致纹路。

他来了,为什么不唤醒她?

很简单,男女有别。

再看看自己身上被换掉的衣服,她没有尖叫也没有害羞,而是蹙起了眉头。

万玄是如何知道她落水的事?是狮子吗?

她的眼神放空,出神的想了一会儿,接着温吞吞将衫子折了起来。

是的,她,想起来她是谁了。

打从有记忆开始,她的玩具就是窑土,她住在莺歌,家里世代开着窑厂,从曾祖父那一辈到父亲手上,窑厂几回更迭,衰败爬起又掉进谷底,从来没有谁想过要改行换路走。

等她懂事之后,知道要看别人的眼光脸色,渐渐开始觉得,所谓的“坚持”说起来很美,现实却步步逼人。

自己的家境并不怎样。

窑厂和店面都是向人租来的,她很少享受过“我的家庭真可爱,整洁美满又安康”的气氛,她的那个家总是摆得满满当当的,艺术花瓶、仿古花瓶、茶壶、家庭器皿、装饰品,以及满坑满谷工业用的精密陶瓷,每逢假日,他们住的那条街就会挤满不胜其数的游客。

而她就必须放下手边所有的事情,顾着店铺,哪里都去不了的她从小学到高中都没能参加过一次毕业旅行。

她是家中独女,上头还有个哥哥,却从小就被告诫要继承家业,因为她有天分。

她才不要,她受够了这种没有半点私人生活的家业,继承家业不是男人的事吗?跟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好不好。

于是,她高中毕业就用自己苦苦存来的钱游学去了,在许多国家中流浪,不再回台湾。

命运真是奇怪的一枝笔,因缘际会,她进了英国艺术学院。

因为半工半读,她的学位修得有点久,拿到艺术和设计学位文凭时,她已经二十四岁,拿了指导教授的介绍书,辗转去了丹麦皇家学院进修陶瓷艺术。

绕了一大圈走来走去,她根本没想过要往艺术这条路上走,偏偏每个教导她的教授都说她有这方面的天分。

宿命真是个教人又气又恨的东西。

她慢慢信了命运。

二十九岁,她到哥本哈根的皇家瓷器制造厂实习,这个制造厂的瓷器都是御用餐饮用具,她在那里一待就是十个年头,结婚生子一样不落,四十岁那年接任皇家瓷厂艺术总监一职,她开发出丹麦釉画,这种新式的釉下彩瓷器在巴黎世界博览会上赢得殊荣,奠定她在瓷器界不坠的声誉。

没想到,先是她先生得了癌症去世,她因为远赴他国开会,没来得及见上他最后一面;唯一的儿子在她五十岁那年出了车祸,论及婚嫁的女友和他一起走了,她也没能见上最最心爱的儿子一面。

她亲手将丈夫和儿子的骨灰都撒在海上。

直到那时候,她才发觉自己一直以来追逐的那些东西都是空的。

案母早已离世,兄长和她也断绝联络。

她年幼时,不能体谅父母的劬劳,结果,自己最终还是走上和他们一样的道路。

成就再高又如何?那些闪亮得令人迷醉的奢华宴会,多少人的吹捧虚荣与营谋计算都比不上她身体的疲倦,她期望着当自己精神力乏回家时,有盏灯火等着她的温暖。

原以为世界是以她为中心在运转的她,揭开真相之后,发现自己只是一个轻忽爱情、轻忽家人所给予的、理直气壮享受别人给予的虚伪女人。

她错得何其离谱。

当她孤单过完一生,在最后弥留时,她曾经想过,如果能重来,她想过一遍不一样的人生。

她要珍惜身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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