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采临很喜欢上灯节,每每看着那些停泊在绿水湖上的大大小小船只,以及岸边那些摆摊的、卖灯笼、卖花的,好生热闹、倚岸而筑的茶舍酒馆里,有文人雅士在品茗赏灯,也有三五好友在把酒言欢,广阔的绿水湖入了夜仍灯火通明、如织游客,人来船往,总予她太平盛世的感觉。
下午她在族学里遇到玉观云,两个人的交情已经烂熟,也已熟不拘礼,听她说起上灯节,她不过随口说晚上会到西洋人的洋铺子买东西,他便说什么都要跟来,还“楚楚可怜”地说他们大梁民风保守,至今不允西洋人入境,他还未见过西洋人,也未见过西洋物,想开开眼界。
老天,他都把自个儿说成井底之蛙了,她还真无法拒绝,便允了带上他一起,自然不能漏掉他的随身小厮小埃儿、小安儿。
侯府的姑娘虽然人人都向往一游那水上市集,但那是不被允许的,而姚采临这逛水上市集的行程是孙氏默许的,往年都会带上两个大丫鬟和孙氏的陪房吴景祥一起,姚采临客气,喊他一声吴叔,他拳脚功夫不错,人也机灵,孙氏让他跟着是以防万一有事,可以保护姚采临。
湖光映圆月,姚采临戴了面纱,一行七人从平阳侯府的小门搭了孙氏备好的马车到了绿水湖畔,玉观云已经按捺不住,几次掀起车帘朝外张望,看得姚采临好笑不已。
“看看,你这哪有半分世子模样?”
玉观云闻言放下车帘,正色地看着她。“我正打算这次回大梁时,请求我父王撤了我的世子之位,让我弟弟当世子。”
姚采临一愣。“你的意思不会是,往后将长住在大渊吧?”
其实有断袖之癖的勋贵子弟何其多,连德硕公都有此癖好,心照不宣便是,谁不是照常娶妻生子,再养几个男宠,谁会揭了自己的底?哎,这个玉观云果然特别,特别的笨,特别的纯情,竟为了姚倾要放弃将来的王位,她有点替他担心,不知姚倾是否能回报他一片真心?
“我确实有此打算。”玉观云微微一笑。“我爱的人在此处,我自然想长长久久的待在这里,再说我也喜欢贵国的民风,想来能适应此处的生活。”
姚采临不想影响他的决定,便点了点头。“你自己考虑清楚便好,我也不说什么了,反正若在大渊住不惯,你还能回大梁去。”
玉观云一脸惋惜。“可惜你就快成亲了,不然在府里有你做伴,一块儿说说话多好。”
姚采临促狭一笑。“你可以找我五妹妹陪你说话,她肯定很乐意。”
玉观云无奈地道:“别取笑我了,我如何不知道五姑娘对我的心意,我是见了她就怕啊。”
姚采临乐呵呵地笑,登船的地方也到了,两个人下了马车,让车夫去休息。
一艘小船可容纳八人,他们前头已经排了六个人,不可能再容下他们七人,姚采临心急想快点去看货,怕好东西被别人买走,于是跟玉观云先上船,让落枫、瑶想、吴景祥和小埃儿、小安儿搭后班小船,她想着反正船东想多赚点银子,船只是一班又一班的往来,落枫他们随后便到了,她与玉观云先登船也没什么,殊不知看在旁人眼里他们就是对少年夫妻,贪新鲜出来逛市集。
偏偏,大梁国境内少河川,他们的京师也没有河,玉观云没搭过船,姚采临怕他登船时重心不稳,一直与他扣着手,落在梧桐眼里不得了,这是背着他家爷偷人啊!
又偏偏,要下船时,有个孩童抢快,闪过玉观云身边,他忽地一个踉跄,眼见就要落水了,姚采临吓得魂飞魄散,忙抱住他,以免他落下水去。
一个连河川湖泊都没见过的人,自然是不会游泳了,掉下湖去准死的。
抱住他之后,她余悸犹存,小声嘀咕道:“世子爷,您还真会给我添乱。”
她前生虽然会游泳,但这一世她的身分是大家闺秀,根本没学过游泳,总不能她跳下水就会游了吧!若是他落水,她也只好被迫游泳,这传回平阳侯府不得了,她是何时通晓泅水的?身边的丫鬟婆子恐怕都会被狠打一顿再发卖出去,所以,玉观云这不是给她添乱是什么?
她不知道,玉观云给她添的乱还有更大的,婚期定下之后,李霄锋在江湖上的朋友传来风声,那群夜劫怀达寺的山贼原来真是梅花寨的,手下这么多人却栽了个大跟头,那寨主颜面一夜扫地,十分介怀此事,就算气恼手下胡来,仍决心要给平阳侯府好看,盘算要在姚采临出嫁前掳走她,毁她清白。
李霄锋既然知道了便不可能坐视不管,他派人保护姚采临,也因此,姚采临一出府就有人通知梧桐,梧桐原是不相信知书达礼的侯府贵女会与男人结伴游市集,待他亲眼确认,顿时冷汗涔涔。
这是怎么回事?姚二姑娘竟如此不守妇道?
所谓好事不瞒人,瞒人没好事,如果她堂堂正正,又何必遮遮掩掩?侯府一定不知道她来这里,还跟男子状极亲密的相偕而行。
这这这、这成吗?都还没成亲呢,她就做出这等出格事来,成亲了还得了?岂不上房揭瓦了?于是心急火燎地去通报李霄锋了。
姚采临浑然不知未婚夫也在此处,她拽了玉观云的手下船,熟门熟路的跳上另一艘楼船,入口处挂着垂地黑漆锦幔,她领着玉观云掀帘而入。
他们下船的地方是临时搭建的平台,四面八方都有不同的船商铺子,如果要逛的铺子不在此处,便再上船告知船东要去的商铺即可,开头在岸边已买过船票了,便不需要再付额外的银子。
这是姚采临第三年来逛西洋人的商铺了,洋人的物品在这时代还很稀奇,若不是上灯节的水上市集很有赚头,这些洋人也不会大费周章的走水路过来做生意。
说是西洋人的铺子,但掌柜的还是大渊人,就是受顾于洋人东家,洋人将货品一一定价了,能卖多少银两就看掌柜的本事,多卖的,全归掌柜所得,因此受雇的掌柜都会格外卖力。
“客官请随意。”店里的二掌柜、三掌柜、四掌柜都在招呼客人,京城富人多,对洋玩意儿感兴趣的人也多,也出得起价,掌柜们见贵客上门,自然都卖力招呼了。
玉观云眼眸四处转着,暗暗赞赏。虽然是在楼船里,但布置半点不含糊,好多精巧的摆设都是他未曾见过的,他果然来对了。
姚采临摘下了纱帽,对铺里跑腿的小厮说了要找大掌柜,往年她都是跟大掌柜采买,大掌柜对物品出处来历都知之甚详,也会向她介绍一些隐藏版的珍品,那可都是不轻易拿出来展示的,怕磕碰坏了,碰到熟客才会取出来。
小厮进去喊大掌柜了,但从里间走出来的却不是她认识的吴大掌柜,而是一名身材挺拔壮实的中年人,大脸方正,皮肤古铜,嘴边蓄着八字胡须,穿一身软趴趴的灰色长衫,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了,但那灰衫贴在身上,却看得出身躯结实。
姚采临看着他微微一愣。“怎么不是吴掌柜?吴掌柜呢?”
那中年人笑了笑。“敝姓萧,姑娘叫我萧掌柜就行了,吴掌柜家中有事,今年没有过来,由我来为姑娘介绍也是一样。”
说着,他很快瞥了眼站在姚采临身边的玉观云一眼,身姿如松,一双星眸湛亮如星,温雅中透着月兑俗气质,真真是个十足十的美男子。
“原来如此。”
自称萧掌柜的人声音异常低沉,像用内功在说话似的,姚采临打量了他几眼,不置可否的与玉观云一同坐下来。
小厮连忙勤快地为两人上了西洋花茶,姚采临不免俗地打赏了一两银子,小厮面露喜色,连连称谢退下了。
两人品着茶,萧掌柜取出两只大黑匣,第一个黑匣打开,里面分为九格,每一格里都置放着一件首饰,自然与姚采临穿来后看过的首饰都不同,有个小骑士银坠她看了颇喜欢,另一个黑匣是一瓶瓶可爱精巧的香水,共有二十六瓶。
大渊还在用熏香,香气也不足,她上回买的香水全送完了,不但她那些姊姊妹妹爱透了,连老太君和孙氏也喜欢,来之前她便想着要再买香水,做做人情也好,嫁入典亲王府之后,也能送给王妃和王府里的姑娘们。
“这里的香水我全要了,麻烦萧掌柜算算要多少银两。”
玉观云忙靠过去。“是什么东西这么好,你全要了?”
姚采临浅浅一笑。“这玩意儿叫做香水,顾名思义,这小瓶子里装的是有香气的水,就这么用……”
两个人凑在一块儿,头几乎要碰在一起了,姚采临又亲昵地拉起玉观云的手,取出一瓶香水,打开瓶盖,在玉观云白皙的腕上喷了喷。
玉观云心花怒放地将手腕凑近鼻子一闻再闻。“这好香啊!”
姚采临望着他满脸的兴奋,掩嘴而笑。“所以称为香水啊。”
萧掌柜忽然粗声打断他们,“姑娘,这些香水价钱不一,共是五百两银子。”
西洋来的东西,五百两银子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她抬眸见到萧掌柜眼底闪过一丝轻蔑,嘴角还微微翘起,估计是颇为不屑玉观云,见状她不禁好笑。
都说人无笑脸休开店,会打圆场自落台,这萧掌柜却是不掩饰自己对客人的喜恶,这要如何做生意?反观吴大掌柜就不同了,总是笑呵呵的好脾气。
不过,玉观云这娘们似的反应,是男人都会看不顺眼吧……
她的视线又不经意的扫到萧掌柜,忽然心里一个咯噔,萧掌柜那微翘嘴角的模样怎么好生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
玉观云见香水她全要了,不禁急道:“好妹妹,你就不能分我几瓶吗?”
姚采临见萧掌柜眼睛一瞪,眼角一挑,彷佛在说:不会吧,你一个大男人要学姑娘家用香水?
她好笑地说道:“分你不成,不过,我可以送你一瓶。”
玉观云顿时喜上眉梢地说:“多谢妹妹!”
而姚采临则望了眼入口。
真是奇怪,落枫他们怎么还不来?每年落枫他们都会跟着来,都知道要在哪儿下船,又该上那艘楼船,不可能船班到现在还没到吧?
姚采临心里满是疑问,幸好银票在她身上,为了大肆采购,她把一年来平日攒下的银两全带来了,她身为嫡女,月例银子多,加上落枫精打细算,院子里花费少,足足攒下了五百两,孙氏又给了她二千两,加起来共有二千五百两。
萧掌柜又拿出几样东西,她看中一个蛋形小钟,开价二百两,她要了,跟着看中一组十六对的玻璃杯碟,大渊目前的技术只有琉璃,还没有玻璃,琉璃是低温烧成的不透明陶瓷,精致程度不若玻璃。
那组十六对的玻璃杯碟,萧掌柜开价五百两,还不能讲价,姚采临实在喜欢,虽然贵了点,还是买了,又买了几样特殊的首饰要送给孙氏和孟老太君,加上她相中的那个小骑士银坠,又买了两双大渊朝至今没有的手套和一个桌镜、一瓶葡萄酒、一张挂毯、一幅油画,至此已花费二千一百两银子了,而玉观云还在那里踌躇不定,这样模模,那样碰碰,不知道买什么好。
自然了,她是因为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该怎么用,所以才会见猎心喜地狂买,玉观云根本不知道那些洋玩意儿怎么用,如何下手?
“妹妹,你说,我到底要买什么才好?”玉观云满心欢喜却又举棋不定地问。
姚采临拿起一顶饰满花朵缎带羽毛的镶边女帽子试戴,那帽子后部有较大的首饰和精致刺绣,她对玉观云笑道:“你可以什么都不买,来这里也不一定要买东西。”
萧掌柜看她从从容容的戴上了那顶满是羽毛羽翎的古怪帽子,还对着镜子俏皮地眨了眨眼,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他瞪直眼,顿时感觉心房的位置有股热流窜过。
姚采临对着桌镜调整好帽子,问玉观云:“如何?可好看?”
“太好看了!”玉观云赞叹着,边帮着调整帽上的缎带羽毛,一边啧啧称奇道:“西洋人怎么会想到在帽子上插这么多羽毛呢?真真是别出心裁。”
“是吧?”姚采临笑容可掬,即便她是从现代来的,也没戴过这种欧洲贵族的帽子。
玉观云实在觉得姚采临戴那帽子太好看了,他便心动了,有些犹豫地问:“妹妹,还是,我也买顶这样的帽子可好?”
萧掌柜瞪着玉观云心道,你还是不是男人?又蹙眉看着姚采临,这种娘们儿似的男人你也喜欢?
姚采临却是笑望着玉观云。“好啊!你皮肤比我还白呢,想来你戴也是很好看的。”
萧掌柜的神情越来越冷,姚采临看见了也没放在心上,只觉得他不太像生意人,哪有生意人这样瞪客人的?他们又不是不付钱,她觉得萧掌柜的眼神都快把他们大卸八块了似的。
两人把各色物品赏玩了一番,又交头接耳的讨论了一番之后,姚采临微仰了脸,抬眸客气地笑问:“萧掌柜,除了眼下的这些,没有其它的了吗?”
萧掌柜注视着她青葱似的小手,那小手适才几次碰触到她旁边那娘们似的家伙……他有些暴躁地哼道:“有是有,可是姑娘恐怕是不会用。”
姚采临端起茶盅,轻轻地抿了一口,脸上净是笑容。“不打紧,能够给我看看吗?”
萧掌柜朝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马上登登登的跑进内室,很快拿了个罩着布套的东西出来,看似一把琵琶。
姚采临见那布套形状,心中已经有数了,待萧掌柜将那布套褪下,果然与她想的一般,是一把吉他,不过不是她前世学过的六弦吉他,是五弦吉他。
“这玩意儿叫吉他。”萧掌柜见她眼睛放光,不由得存疑了,难不成她会弹奏这个叫吉他的玩意儿?
姚采临把玩了吉他一阵之后,朝萧掌柜展颜一笑。“掌柜出个价吧,我要买。”
萧掌柜忍不住问道:“难道姑娘会弹奏这吉他?”
姚采临面带笑意,并不回答是或不是,只笑吟吟地道:“就是贪图新鲜有趣罢了,买回去与家母一同玩赏。”
萧掌柜深深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姑娘已经采买许多了,这把吉他原价要一千两,就算姑娘八百两吧。”
八百两?
姚采临吓了一跳,在前生,吉他镶金才要八百两,她身上只剩四百两,无妨,等落枫他们到时再付也可以,吴景祥那里有孙氏给的备用银票,几千两是有的。
“就八百两吧!”她干脆地说。“等等我的丫鬟家丁就到了,到时再把不足的银两补给您。”
她身上的银子已经全部用尽了,想买的也都买齐了,只能等明年再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物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