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他并没有回来。
第二晚,他仍然没有回来。
第三晚、第四晚、第五晚……第九晚,亦然。
夏日午后,滂沱大雨落下,急敲在屋瓦上的哗啦啦声惊醒了沉睡中的祖绍威。
他一脸困惑的坐起身来,揉揉额头,觉得脑袋胀胀的,他蹙着眉头,环视着这精致的楼阁,突然,他注意到大床上除了自己外,还有两个女人!
祖绍威瞪大了眼,看着一双白女敕如青葱的小手就贴靠在自己赤果的大腿上,还有另一双白女敕修长的双腿从被缛里露了出来。
他倒抽了口气,强撑着宿醉引起的微微晕眩,伸出手拉开被缛,一见那两个浓妆艳抹、身上仅着薄纱、衣不蔽体的花娘时,他想起来了,瞬间脸色丕变。
天啊,他到底喝了几天酒他一直想要离开的,只是好友们一直劝酒,女人不分昼夜的黏靠在他身上,频频灌酒,他一次又一次的醉了,醉死的时间远比清醒来得多……
糟了!黎亮亮!
他急急的跳下床,这才发现自己全身光溜溜的,“该死!”他低咒一声,四处看了看,这才见到自己的衣服被塞在床底下。他弯身拉出,胡乱的穿上后,快步下楼,一见春水楼的红色匾额就高挂在大厅正中央,他更想申吟了,不知道他究竟在这里待了几天,此时是大白天,周围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
就在这时,右方一门珠帘晃动了,一身红衣的老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出来,“咦?祖少爷你醒了,你那一群朋友——”
“我在这里几天了?”他心急如焚的打断她的话。
“十天了。”
老天!他脸色倏地一变,急着就想往外走。
“等等,祖少爷!”老鸨急急的追上他,拉住他的衣袖,再将怀里的一迭银票交到他手上,笑咪咪的道:“祖少爷你呀,真是讨到一个好媳妇儿。”
他蹙眉,“那是什么意思?妳又为何给我银票?”
老鸨有些不好意思的揉着手中的红丝帕,“祖少爷一大群人在我这里吃喝好几天,您给的银票早就不够用了,大甫爷就说了,派人去找少夫人拿钱,反正祖家大院的钱本来就是祖少爷的嘛。”
祖绍威一听,伸手猛地揪住老鸨的衣襟,咬牙怒问:“妳找人去要了”
瘦小的老鸨被扯高,连地都踩不着,吓得她大叫,眼眶都泛泪了,“祖……祖少爷,你那群朋友一天吃喝就要一万两啊,我这是花楼,又不是在做什么救济院,不找少夫人要怎么行?”
他眼前一黑,顿觉一阵晕眩,“一天一万两?”
老鸨喘着气儿,努力的想扯掉他的手,但他的手像铁钳似的揪得死紧,“是……是啊,少夫人知道后,一次给了十万两,说不够再去要,若多了就让……就让祖少爷带回去。”她说到后来全身都发抖了,瞧他一张俊颜黑似锅底,好吓人啊!
懊死!懊死!祖绍威大力的甩开她,她“砰”的一声跌坐地上,眼泪早就滚滚落下。
他将银票胡乱塞回衣襟内,大步推开门走了出去。
倾盆大雨不知在何时放晴了,天空又是一片动人的蔚蓝,湿漉漉的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车也不少,他一出现,立即引来人们的侧目。
祖绍威堕落了十天,头发尚未梳理,身上又是酒味又是浓浓的胭脂味,又站在春水楼的台阶上,样子说有多糜烂就有多糜烂。
他看到那些不以为然的目光,急急的快步就跑,看到巷子就转、街道就弯,能离春水楼多远就有多远,没想到,这样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左弯右转,竟然让他绕到了木雕老铺子前。
“咦?祖少爷,你怎么在这里?少夫人呢?”一个惊喜的童稚声响起。
祖绍威侧身一看,原来是上回那个雕木马的十一岁男孩,他先是兴奋的奔向他,但又立即止步,皱眉捏鼻子,“祖少爷身上好臭喔。”
“呃……我忙了些事,所以……”看着这么小就要挣钱养家的男童,再想到自己的纸醉金迷,他就羞愧得说不下去。
偏偏这会儿梁梅秀跟丫鬟从茶坊走了出来,一眼就瞧见他。
他倒抽了口凉气,连忙背过身,希望她会像过去一样,巴不得闪他远远的,但出乎意外的,他从眼角余光发现,她竟主动的朝自己走来。
可他现在浑身酒味、衣服也皱巴巴的,头发也没有梳理,他一点也不想让她看到他此刻的狼狈不堪。
梁梅秀看着他的头愈垂愈低、愈垂愈低,忍不住冷哼一声,以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说:“帮我带句话给你那可悲的妻子,公然说谎是没用的,你祖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贺兰城的每一个人都比她还要清楚。”
他怔怔的抬头看向她,多么刻薄的一张脸啊,他之前怎么会以为她很美?
“『真的很谢谢老天爷,给了我这么棒的良人!』哼,在春水楼待上十天的男人很棒?”梁梅秀冷笑的模仿完当日黎亮亮说的话后,示意身后的丫鬟跟上前,主仆随即离开。
祖绍威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独自伫立街头,回想当日的情景,愈想愈觉得自己好差劲。
他环视四周,发现看他的人不少,抛白眼的、摇头的、嘲弄的,没有一个脸色是好看的,这么说不只梁梅秀,每个人都知道他在春水楼待上十天?
才想着,一阵急遽的马蹄声窜入耳中,他蹙眉转向声音来源处,就见几辆马车急奔而来,因为车速极快,路上人车都急急退让、闪避。
“这几天都这样,也太嚣张了!”
“我们能怎么样?那些人说了,他们是祖少爷的朋友,祖家的靠山可不少,皇亲国戚、富商豪绅都跟他们有生意往来,谁敢得罪啊……”
祖绍威的身后传来不悦的谈话声。
他正想回头时,原本急驶而过的几辆马车突然停一下,由于马夫急拉缰绳,一匹匹马儿止蹄仰头嘶鸣,险象环生,他才刚想着这些人真是不要命,拿马匹的生命开玩笑,多名他熟识的友人竟已纷纷下车跑向他,关心的问:“绍威,你怎么会在这里?”
“对啊,我们是看你睡得正酣,才特别跑出春水楼,再去找些乐子要与你同乐啊。”许大甫笑嘻嘻的轻搥他肩膀,再指指前后的马车。
他看了看,就见下来的竟还有一些不知从何处找来的花娘,她们环肥燕瘦、娇媚动人,但他很开心吗?没有!他眼内冒着怒火,事实上活到现在,就他的记忆里,他从来都没有这么火大过!
难怪每个人都知道他在哪里混、做了什么荒唐事,用鄙夷不屑的目光看着他!祖绍威瞇起黑眸,胸臆间涌起汹涌的怒气。
“怎么了?”每个人都察觉到他不对劲。
他冷眼看着这些笑容满面却过着荒婬放纵生活的“好朋友”,再想着黎亮亮这段日子带他经历的一切,那些辛勤工作的老老小小……
他错了,大错特错!眼前这些人好吃懒做,全都是为了钱来迎合他、讨好他,甚至还利用他的身份,在外头作威作福。
“绍威,你到底怎么了?”许大甫吶吶的问,表情不太自在。
他冷峻的黑眸缓缓的扫过这些所谓的朋友,每个人被这眼光一扫,头皮发毛、有的还起了鸡皮疙瘩,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口水。
“够了!”他突然开了口。
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是他们与他相识多年,这还是首次在这张俊脸上见到这么冷漠的神态,吓得众人不敢再多问。
祖绍威转身就往另一条街上走去,多名友人面面相觑,再看向那似乎冒着火的高挺背影,他们好似明白“够了”的意思,他要与他们断绝往来!
祖绍威走了一段路后,闷闷的雇了辆马车,心事重重的返回祖家大院。
“回来了!少夫人,少爷他回来了。”
当祖家门房冲进厅堂大声通报时,黎亮亮正巧要与小雁出门谈生意,同一时间,祖绍威已走了进来,两人的眼神顿时对上。
祖绍威脸上满是自责,知道自己一定让她失望透了,“我有话跟妳说。”他觉得自己很不应该,也有必要让她明白他的愧疚与反省,“这需要一些时间。”
黎亮亮深吸一口气,低声交代小雁一些话,小雁明白的点点头,在看向他时,忍不住噘高了唇,隐隐透出对他的小小不满随即离开了。
黎亮亮看向一直静静站立在一旁的沈雷,他脸上也写满对自家少爷的不满,因为贺兰城的所有人,都知道他这几天去了哪里。
她咽下到口的轻叹,再看向一身狼狈的祖绍威,说道:“你脸上的伤好了。”这男人即使狼狈,也不损他的好皮相。
祖绍威羞愧的别开脸,怎么也没想到他跟她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我已让小雁去帮我跟约好的客人说一声,改明天再谈,所以,你有一天的时间可以跟我说。”
她又说。
他一愣,随即用力的点点头,“谢谢。”
她摇摇头,“沈雷,先伺候少爷梳洗吧。”
“是,少夫人!”
祖绍威也知道自己有多邋遢,从进门至今,沈雷、小雁,还有其他奴仆们的表情都隐隐透着指责……不,或许他们并没有,而是他罪恶感太深,自己多想。
“我在书房等你。”黎亮亮说。
祖绍威点点头,转往东大院。
沈雷向黎亮亮行个礼后,即带着怨恨的神情陪主子回院落,再替他梳洗更衣,总算让主子全身散发的是清爽气息而非脂粉味,正要开口——
“行了!”知道他要说什么,祖绍威没让沈雷有机会碎念他的荒唐,他急急的要去书房跟黎亮亮解释,他不是不想回来,而是被灌醉、睡死了。
没想到就在此时,多日未见的何一平再度登门,而且开门见山的接受黎亮亮提出的价钱,虽然还扯了一大堆不想千里迢迢过来又无功而返、祖家大院的马匹备受外界推崇,即使价格贵了些,但看在跟祖老爷的旧交情上,也得卖他个面子之类的话,但总归是谈成了。
黎亮亮很快请来副总管撰写一份双方都满意的合约,签名后,付了钱,合约各留一份,也因为这笔交易已延宕多日,何一平迅速再点一次将出货给他的母马后,他带来的多名家丁就牵着马走了。
一阵忙碌下来,时间已近傍晚,黎亮亮邀何一平一起用膳,他拒绝了,“老夫在贺兰城延误太多时间,就此告辞了。”
其实,他真正要说的是,做生意比的是耐心,但他显然输给她了。
“请等一等,何大爷,我的夫君在欣喜这笔交易成功之余,总觉得让您老来回奔波,甚为歉疚,于是,我建议夫君退回五百两银,他也慨然应允,算是感谢你给我这新嫁娘做成生意。”
黎亮亮巧笑倩兮的看向祖绍威。
他错愕的看着她,却见沈雷已将备好的银票交给何一平。
何一平看着手上的银票,开心的快步上前,“谢谢祖少爷。”他顿了一下又忍不住道:“看来外头流言是假,说什么祖少爷流连花丛多日,乐不思蜀呢。”
流言没错,他只是幸运的及时回来,但他根本还没有机会跟黎亮亮聊他的心绪变化,她怎么先替他做面子了?祖绍威心想。
“祖少爷?”何一平看着他。
“呃……”他尴尬一笑,“对啊,流言总是绘声绘影,信不得的。”
何一平抚须一笑,眸底闪过一道精光,瞧他一脸心虚,看来流言是真,不过,他赞赏的看向黎亮亮,“老夫不得不说少夫人真会做生意,这笔交易与我先前跟祖老爷开过的价,可硬生生多付了五千两,现在只不过拿回五百两,心情却分外的好,好像多赚的。”
她微微一笑,“何大爷不愧是我公公赞不绝口的买主,我做生意多回,只有何大爷看穿其中乾坤,我由衷敬佩。”
“哈哈哈,好说、好说,妳这女娃儿老夫喜欢,老夫迫不及待想再一次跟妳交手,希望不要太久啊,哈哈哈……”他笑得阖不拢嘴,“好了,祖少爷、少夫人,咱们后会有期。”
何一平再朝祖绍威、黎亮亮拱手,随即笑呵呵离开。
沈雷跟小雁仍是一脸的难以置信,那么难缠的老奸商竟然这么开心的离开,还是被少夫人坚持住价格,只拿回五百两的状况下就他们印象中,祖老爷不在的交易,老总管等人可吃了好几次暗亏,而且交易后的利润已经够薄,何一平却还是一副勉强接受、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讨厌状,这会儿却哈哈大笑的离开?
祖绍威也不懂,更觉得不可思议,那日何一平刁钻谈生意的情形仍历历在目,他凝睇着黎亮亮,心里五味杂陈,其中一味是苦的,他开始怀疑堕落放纵的自己能否配得上如此优秀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