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将尽,蒙蒙的夕阳沉到了远方的云里,像是一块烧红的铁。
天黑之后,男人看见那女人踩着石板,到后院收拾另一批晾晒好的床单。七天前,当她折回来时,他仍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他从来不曾听说有女人当过城堡的执事总管,但说实话,他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城堡里的人,依然很怕她,苏菲亚和丽莎虽然天天和她一起做事,可只要有机会,她们总是躲得远远的。
没有人愿意靠近她,那女人也从不抱怨这件事,她会要求也懂得如何命令那些仆人帮她做事,可她显然并不奢求人们对她和颜悦色。
这七天,晚上她亲自照顾着那些被隔离到城门塔楼的病患,白天她则要求那些仆人,将整座城堡一一打扫干净。
她清掉了禽畜舍和马厩里潮湿的干草,把已无粮食的谷仓打扫干净,将所有的门窗打开通风,要人们刷洗所有污秽肮脏的角落。
她把废弃的浴场重新整理干净,强迫每个人去那儿清洗自己,还从死去铁匠的工坊,挖出好几个老旧的铁锅充当火塘,在城门塔楼的病房里,生火替病人们保持温暖。
她定下的规矩多不胜数,除了要洗澡,进出病房的人一定要绑上遮住口鼻的布巾,就算只是进去一下也要洗手,进出厨房负责煮饭的人一样要洗手,吃饭前所有的人都得洗手,幸好他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水。
除此之外,那洗手魔女也要人把城堡内所有的储水槽都清洗干净,所以现在除了井水,他们还有储水槽的雨水可以用。
她还要求那些女仆去野地采集蓍草、蒲公英和薄荷回来,煮成药草茶,让所有人每天都要喝,又另外摘了一些他看起来像杂草的东西,熬煮成汤汁,拿来替那些病患擦洗身体。
城堡里,所有的女仆和男孩们,成天都被她指挥得跑来跑去,早已累到没力气抱怨,可那女人比谁都还要勤劳。
他注意到,她右脚跛得更厉害了。
站在主城楼的窗口,男人垂眼看着楼下那女人抱着床单,一跛一跛的绕过主城楼,回到前面的城门塔楼,消失在门楼的入口。
人们前前后后的闪避着她,却也无法克制的偷偷注意着她。
男人了解他们的好奇与恐惧,这些天,他总也会看见他们或她们聚在一起讨论那个可怕的女巫,觉得她不知在门楼里对那些可怜的病人做什么事。
她其实并没有折磨凌虐那些病人,他抽空去看过几次,她只是替他们擦汗、擦澡,在他们需要时,喂他们喝水,喝那些药草熬煮的茶。
那些得到瘟疫的人,状况时好时坏,有些甚至神智不清,可有几个,脸色已经不再那么苍白,那些连续不断的可怕咳喘声,在她来的第一天晚上,就已开始减缓,不再那样此起彼落的在夜里响起,让人听了就一阵心惊恐慌。
那些病患所处的房间,也不再充塞着可怕的臭味,她天天都在替他们换洗那些被秽物弄脏的衣物床单,还会用那些浸泡着药草的香油,为他们按摩擦洗身体;那让那个地方,充满了让人放松的香味。
不知是否是巧合,还是她坚持打扫环境的方式真的有效,从那女人来了之后,城堡里再也没人因为瘟疫倒下。
饼去这一年,他的手下与农奴死去大半,这座城堡变成了空壳子,那些和他一样倒楣,但更加凶残的邻居随时会来抢劫他,他还绑架了一个可能是女巫的女人来当他的总管。
而且天知道,他根本没有足够的食物能养活所有的人。
可即便如此,他仍觉得自己仿佛终于在黑暗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深吸口气,他转过身,把弓箭和斧头挂回墙上,下楼回到大厅。
苏菲亚和丽莎把燕麦粥端了上来,几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了大厅的长桌这儿吃晚饭。
吃着清清如水的稀粥,再一次的,他注意到即便过了这么多天,所有的人都依然保持着自身的清洁。
即便他说过她不是女巫,他们依然怕那女人怕得要命,害怕不照她的话去做,就会换来可怕的诅咒。
饥饿的路易意犹未尽的舌忝着碗,但他的双手仍是白的,丽莎的头发不再散乱,好好的绑着,安德生好像也不再老是满身乱抓痒,原本在人们身上到处都是的头虱与跳蚤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大厅里随时随地都充塞着药草的清香,苏菲亚说,那女人说那药草可以驱虫,要她在屋子里焚烧,那东西显然非常有用。
经她这么一说,他发现自己最近确实不曾再在大厅里被跳蚤咬过,那让他考虑着是否也要拿一把到楼上内室去使用。
饭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月兑上装备和衣物、鞋袜,只套着一件长衫,抓着剑,躺上了床。
当他合眼入睡时,闻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忍不住想。
或许他也应该洗个澡。
敲门声砰砰砰的响起。
男人在第一时间从床上跳了起来,只听外头传来苏菲亚惊慌的叫喊。
“大人!大人!不好了!”
他抓起佩剑,飞快套上厚重的羊毛长衫和鞋,火速上前开门,“怎么回事?”
“女巫——那女巫——”那女仆死白着脸,眼眶含泪,万般惊恐的指着窗外塔楼的方向,“她把杰利带到城墙上去了,她想把杰利丢下去,她一定是想把杰利献祭给撒旦!”
男人愣住,转头看去,只从窗口看见那轮迷蒙的圆月下,有个人影抱着一包东西,站在城墙上。
懊死!
他暗咒一声,想也没想三步两并的飞奔下楼,冲过庭院,爬上门楼,跳过那包着毛毯睡在门楼上的安东尼,那少年被他发出的声响吓了一跳,揉着眼醒了过来,男人没理会他,只是冲上了那女人所在的城墙。
原以为,自己会来不及拯救那孩子受她荼毒,可他一上城墙,就发现自己搞错了某些事。
那女人确实抱着金发的杰利,但她一点也没有要把那孩子丢下城墙的意思,她只是怀抱着那五岁大的孩子,来回走在通往另一座塔楼的城墙上,一边轻轻摇晃着那孩子,嘴里一边哼着柔软的摇篮曲。
听见他飞奔上来的声音,她抱着孩子转过头来,口鼻仍包着布巾,但嘴里曲调未停,看见手持长剑的他,她有些惊讶,但楼下内庭广场的骚动让她领悟过来;下面不知何时已聚集了一堆人在那里。
女人没好气的看着他,挑起了眉,继续哼着那首歌,一边继续慢慢朝他走来,一边还不忘伸手拍抚着那孩子的背。
他是个白痴。
她甚至不用开口,他脑海里已经出现这一句话。
七天前,她早就可以离开,但她没有走,而这女人过去七天来,几乎日夜不眠的亲自照顾这些病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以为她真的想要谋杀那个孩子。
小男孩把头脸枕在她肩头上,光洁的额头有些汗湿潮红,脸颊上还有着泪痕,显然刚刚才哭过,但此刻那孩子闭着眼,虽然还时不时抽泣着,但已经快要睡着,一脸舒适安心的模样。
女人在他面前几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不忘维持规律的轻晃。
她责备的视线,让他有些无言,还有点尴尬,男人将长剑收回剑套里,转身下楼把所有人都赶去睡觉。
当他再回来时,看见那女人在月夜下怀抱着那男孩,她已经没再哼歌了,也不再来回走动,但仍在轻晃,杰利已经五岁,即便比平常的孩子还要瘦小,对她来说仍然太重了,造成了她右脚的负担,所以她才靠着胸墙,虽然如此,她却没有想把那男孩放下来的意思。
深夜里,寒冷的空气,让她吐出的气息,即便隔着布巾,仍化成氤氲的白烟。
刺骨的风,扬起她黑白相间的发。
他走上前去,把长剑靠墙放着,朝她伸出了手。
她瞅着他,有些微愣,小声道:“他还没完全睡着,得再待一下。”
他点头,表示明白,手仍朝她伸来。
她没有放开孩子,开口道:“他可能会把瘟疫传染给你。”
闻言,他依然没有放下手。
见他坚持,她才道:“你得把口鼻遮住。”
“把你的给我。”他粗声开口。
她一怔,迟疑半晌,最终仍拉下了她绑在头上的手帕,递给他。
男人将手帕绑好,再次朝她伸手。
她这才小心翼翼的把孩子转交给他。
那孩子有些发烧,他猜那是她上来这儿的原因,城墙上无人且通风,就算孩子哭闹,也吵不到谁。
他接过那金发小男孩,让那孩子靠在他肩头上睡觉。杰利在半梦半醒间微蹙起眉头,但她的手仍轻轻拍抚着孩子的背,让那孩子很快的放松下来。她确定孩子不会因此惊醒,才收回了手。
“你可以下去休息了。”他压低了声音,告诉她。
这女人两眼下方都出现了阴影,显然已经几夜没睡好。
她扯了下嘴角,摇了摇头,悄声回道:“他还没熟睡,随时可能会醒过来,相信我,你不会想独自应付他的。”
男人盯着她,半晌,改口道:“那就去那边坐着。”
凯瞧着他用下巴指示的方向,看见那儿的城墙往上增高,有一段阶梯,这座城堡因为建造在巨大山岩上,城墙也随之高低起伏着,有不少地方都有这样的阶梯。因为右脚实在太痛,加上累了几天几夜,她确实感觉异常疲倦,所以她慢慢的走了过去,有些困难的在那石阶上坐下。
当筋骨可以放松的瞬间,她忍不住小小的叹了口气。
这里是附近地势最高的地方,从胸墙的城垛之间看出去,可以看得很远。
在蒙蒙的月色下,她隐约能看见前方那座村子,还有旁边的田野,和周园森林的轮廓,但再更远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眼前那个男人,学她之前那样,抱着孩子在城墙上规律的来回走动,也许是刚从床上爬起,他身上不像平常那样,穿戴着铁制的锁子甲。
套着柔软的羊毛长衫,他看来显得没那么恐怖吓人。
这几天,她每天都会看见他骑马出门去狩猎,大部分的时候,他都能带回猎物来,有时是飞越过境的候鸟,有时则是瘦小的野兔,偶尔还会有鱼,运气好的时候,他的收获会多一点,运气不好,空手而回也是有的;不过除了她之外,他没抓过人回来。
他猎到的那些动物不多,肉很少,但总是肉,加在稀粥里,聊剩于无,多少能添点滋味。
可即便如此,他洗劫她的那些食物,也快要消耗殆尽。
“你知道,你不可能光靠打猎,养活城堡里所有的人吧?”
当他再次走到她面前时,她忍不住月兑口。
男人庞大的身躯微微一僵,但没停下脚步,他转身折回去了,不过看他的表情和反应,她想他确实知道这件事。
她真的应该忍住那句话的,可眼下,那么多张嘴嗷嗷待哺,就连那难吃的燕麦粥都快要见底,她怀疑他能这样撑到什么时候。
他缓步走了回来,面无表情的扔下一句。
“复活节就快到了,再过不久就能播种,情况会好转的。”
说完,他又晃了开。
她不该再多管闲事,可等他走回来,她听见自己说:“我以为所有的种子早在冬天,就被吃掉了。”
他皱眉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丽莎和夏绿蒂说的。”她看着他冷着脸、抿着唇,再次走开,忍不住道:“我是总管,必须知道存粮的情况。而且,你的谷仓是空的,厨房里也只剩下几袋燕麦。”
去年的饥荒太严重,她听见那些女仆们讨论,知道人们把所有能吃的东西
都吃了,鸡、鸭、牛、羊全部被宰杀一空,村子里甚至连猫狗都抓来炖汤,还有人把老鼠都抓来吃。
本来,谷物的收成,都要留下一半来当明年的种子,但暴雨的长夏,让耕地大半时间都泡在水中,教收成少到填不饱肚皮,一年的饥荒人们还能撑得过去,两年之后,情况就开始失控,到了第三年,过度的饥饿,教人再顾不得什么明年的种子,就连树皮、草根都有人吃了,何况是种子,加上有经验的老人们又一一染病饼世,寒冷而漫长的冬天,只是让事情雪上加霜。
他晃开,又晃回来,拧眉吐出一句。
“这不是你的事。”
是啊,好像她不吃东西也会饱似的。
看着他再次走开,凯环抱着自己,收紧身上防风的斗篷,瞧着那男人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小声咕哝着。
“男人。”
她以为自己够小声了,但风把她的声音送到了他耳中。
他回头瞪她,她只能无言回看着他。
那男人皱着眉头,掉头走开了,不久又走了回来,停在她面前,俯视着她,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凯。”她环抱着自己,仰望着那个在月下的男人,“我叫凯。”
“没有姓?”他微蹙着眉。
“我不是贵族。”只有贵族才会拥有姓氏,像她这样的小老百姓,有个名字就不错了。
他点头,表示理解,看着她问:“你的苹果怎么来的?”
“从树上摘的。”她开口说。
“它们看起来很新鲜。”而且冬天才刚过去,她不可能在森林里找到如此新鲜的苹果。
她看着他,沉默着。
她不该告诉他,但过去这七天在城堡里的生活,只让她清楚了解一件事。这看似凶恶的男人,收留了附近所有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本来都不住城堡里,苏菲亚是村子里面包坊的女儿,夏绿蒂家里是牧羊的,安东尼是铁匠的儿子,安德生的父亲是屠夫,路易、安妮的双亲都是农奴……
那么多的孩子,在情况恶化之前,都住在城堡外,直到瘟疫和饥荒夺走了他们的一切。
他是领主,他本来就应该要照顾他的子民,但他其实把城门一关,城堡里平常的存粮,大可以让他轻松度过很长一段日子。
很多贵族都这么做,关上城门,锁上谷仓,然后酒照喝、歌照唱、舞照跳,选择对城外的饥荒与瘟疫视而不见。
所以,虽然明知不该说出来,她最后还是仰望着那个男人,开口道:“我有一座地窖,冬天时,我会把冰雪留起来,存放到地窖里,入夏后,地底依然阴凉,冰雪让里面的食物可以保存得更久。”
他看着她,黑眸炯炯,微亮。
“你不要期望那有多少,我并没有预期得养一城堡的人。”
她警告他,但眼前的男人,双眼仍露出亮光。
然后,他张嘴,吐出一句她意料之外的话。
“我留了种子。”
她一怔,睁大了眼,惊讶的瞪着他。
“你留了种子?”
他点头,告诉她,“不多,但只要我们撑过这几个月,撑到收成,情况就会开始好转。”
凯没想过这男人竟然预留了种子,但她更没想到,他竟然会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