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平天”在失落两百多年后,终于重回冼氏手中,这个巨大的喜悦让大都老一家欣喜万分,几代的罪疚感一朝解除,他们对冯君石的感激难以用言语表达。
当夜,冼琥俍与弟弟冼琥伢,及连夜从梁州赶回来的冼崇梃洗濯更衣,进入藏宝秘洞,安静又隆重地举行归奉宝剑的仪式。
他们由冼琥伢主持,按古礼熏香焚纸,拜祭袓先,告慰亡灵,最后将宝剑放回石制剑匣内,再齐吟袓训:“一剑平天,旅运昌盛;仙人共铸,永镇千仞!”
冼百合在设置了九宫八门的秘泂外担任护卫,听到父兄们的誓言,她仰望着夜空,默默祈求老天保佑她的族人永享太平。
冯君石休息两天后,再度来找百合,想与她合查密藏食物的事。拆掉了身上的绷带,他感觉浑身轻松,而头上的伤疤被帽子挡住,也看不太出来。
冼琥俍兄弟因他寻回宝剑而对他恭敬有礼,部落的人们见大都老如此,自然也以未来酋长夫君的态度对待他,因此他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敬。
自坠河那日起,碧箩就感觉到冯大哥与姊姊的关系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每当他们俩对视时,似乎有一股热气从他们四周散发出来,触手可及。虽然姊姊仍试图躲他,但她看得出来,姊姊同样喜欢冯大哥。
可是即便这样,她仍相信最喜欢冯大哥的人是她,姊姊最关心的是部落,只有她才是全心全意爱慕冯大哥的人。因此当姊姊鼓励她多与冯大人相处,并故意为她制造机会时,她从不拒绝。只可惜冯大哥虽然对她好,却从不把她当大人看,每当她对他表示感情时,他不是笑笑地走开,就是用言语敷衍她。
现在,她站在田埂上,伤心地看着在水田里帮助村民疏通水道的冯大哥,正和姊姊有说有笑,特别是他注视姊姊的温柔眼神让她心里好难过。
“看你冯大哥那么忙,干嘛不去帮忙呢?”韦檠的声音很不是时候地传来。
碧箩烦躁地说:“走开,别惹我。”
“我可没惹你,是关心你。”经过一个多月的观察,韦檠早将她对冯君石的迷恋看得一清二楚,此刻见她生气,他并不着急,反而故作好心地劝她。“与其愁眉深锁,不如找你爹好好说说,让冯大人娶你,你这么漂亮,哪个男人不爱呢?”
他的话戳到了她的痛处,委屈的泪涌上眼眶,她擦拭着眼睛说:“他根本就不喜欢我,他只想娶姊姊,现在他帮我爹找回宝剑,爹更听他的话了。”
“宝剑?!”他神色乍变,失态地抓住她追问。“什么宝剑?”
碧箩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将无意间偷听到爹与姊姊的对话说出来了,不由得惊惶地挣月兑他的手。“宝剑?哦,我说错了……我是说,姊姊练功的宝剑。”
说完,她忙不迭地往村子跑去。
韦檠已从她不善掩饰的眼睛里得到了答案。他的手倏然攥紧,紧得可以听到指关节发出的“咯咯”声。
***
夜色如梦,清风如水,洁白的月光笼罩着宁静的赤铜峰。然而,西佛寺后堂内气氛紧绷,毫不宁静。
“你到底在说什么?”悟隐法师面对气势汹汹的韦檠不悦地问。
“我在说,你是个没用的老秃驴!”面色铁青的韦檠咬牙切齿地骂,他刚从秘洞回来,正怒火攻心。“你的责任是守住秘洞,寻找宝剑,同现在居然让人在眼皮底下毁了秘洞,偷走宝剑!”
“韦檠,休得放肆!”悟隐脸上的肌肉猛地收缩。“如果不是看在我师兄和韦老酋长的面子,我会让你现在就趴在地上!”
韦檠眉眼一横。“该死的秃子,要是我师傅和我爹还在,我现在就要你死。”
“啪!”悟隐手起拳落,身边的石桌顿时断成无数碎块,而他的一声低吼震得人气血翻腾:“你这小子无礼!”
韦檠冷笑,抓起一个铜茶壶举到他眼前,在一阵隐隐作响的“隆隆”声中,那把雕花铜器被他的五根手指硬是捏得渐渐变形,最后成为一个扁平破铜。
“我师兄居然将‘天雷掌’传给了你?!”悟隐惊骇地望着报废的铜壶。
“是的,所以你不要太嚣张!”韦檠狂妄地对他的师叔说。
悟隐颓然坐下。“师门有训,唯掌门人可习天雷掌,师兄大错啊!”
“这下你该明白为何师傅死时,虽传位给你,但我从未以掌门人之礼对待你的原因了吧?”韦檠将铜壶扔在地上,无情地说:“不要再啰唆,我们得合计夺回一剑平天,否则师袓、师傅,还有你我数代人死守此地一百多年的苦心全都白费,我爹和我族人的死亡也毫无意义!”
“我守此地是遵师命,无意与你争掌门人之位。”悟隐面如土色,幽幽地说。“自从得知一剑平天被你先袓夺得,藏匿于赤铜峰石洞中后,我们的师袓就在这开寺设派;招徒授武,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宝剑。可是一百多年来,这附近的每一个石洞都被仔细搜过,却一无所获,现在你说那位既无武功,又无经历的冯太守取得了宝剑,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没什么好不信的,碧箩不会说谎。而且三天前的深夜,冼崇梃忽然回家,我悄悄潜去冼家,竟找不到门。冼家人必定在为寻回宝剑庆祝,否则冼百合没有必要布阵防范。而那天恰好是冯太守落水,百合入水相救的日子,因此我断定他们定是被水流冲落飞瀑,发现了宝剑,随后又在秘洞中发现我们为孙大人准备的食物。”
“秘洞的每一处我们都查过,绝对没有宝剑。这么说,宝剑一定是藏匿于飞瀑的水洞内?”悟隐觉得不可思议。“那里面怎么可能藏宝剑呢?”
“足可见我先人的本事更大!”韦檠咬牙道:“只可惜他竟以为赤铜峰只有一个石洞!包可恨你守在这里居然容人取剑而去,让我费尽心机弄到的食物被偷走,你罪不可恕!孙、卢大人很快会来,如不尽快寻回食物,你我都得死!”
悟隐面色惨绿。“你要我怎么做?”
他从腰囊内取出几个三角飞镖递给他,阴险地说:“你用这个速速召集散落各地的弟子,我们先抓太守爷,一来可从他口中打探细节,二来,我看冼百合对他动了情,一旦他落在我们手中,她将投鼠忌器,不得不收起利爪。”
“与官府作对?师门有训……”
“狗屁!此时此刻,夺回宝剑事关重大,还顾什么师门训律?”
他粗暴的吆喝让悟隐目光一沉,可想到他拥有的武功,便隐忍地说:“好吧,就这么办。”
见他驯服,韦檠心中有几分得意,指指他手中的飞镖。“一旦有事时,以这个联络。最近多留神点,别再让人踩了痛脚。”
说完,他扬长而去,悟隐呆坐灯下,看着手中的飞镖。看来,那小子不仅掌握了师门独传绝技,还早就以掌门人自居号令众弟子了。心想着被师傅、师兄,甚至整个师门背叛的苦楚,他眼泛精光,头上的戒疤在灯下愈加显出刺目的苍白。
***
就在冼氏大都老仍沉浸在终于寻回“一剑平天”的巨大喜悦中时,又一惊喜降临——朝廷钦差奉命颁旨,为保五岭之南万世归顺,皇上御赐岭南百越大都老冼琥俍之女冼百合婚嫁高凉太守冯君石,缔结冯冼美满姻缘!
钦差大臣是与冯君石有数面之缘的征虏将军兰钦,他不仅带来了皇上的圣谕,还带来了一批长江流域先进的铁农具作为贺礼。
面对圣旨和贺裆,冼氏大都老和族人们欣然接受,与冼氏同时接受圣旨的冯氏父子同样满面喜色,众人狂欢,就连冯君石回乡一个月的护卫兼朋友董浩,也笑嘻嘻地出现在欢乐的人群中。
大都老家的院内很快就燃起了篝火,人们按照部落节日的喜庆方式摆酒烤肉,敲锣打鼓。在欢乐的人群中,百合异常的平静,她知道随着圣旨的到来,她一直以消极方式抗拒婚嫁的作法不再有效。可是,她心里并不感到失望或生气,只是想到妹妹时,内心很不安。
她一直回避着冯君石,直到族人们不断地向她表示祝贺后,她终于忍不住向他看去,不料正与他的目光相遇,而他饱含感情的双眸立刻让她心慌不已,地想转开视线,却见他穿过拥挤的人群向她走来,眼睛一直凝视着她。
“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忧伤?”他的声音让她意识到他们靠得如此近。
“我……没有。”她迟疑地说。
他以一种让她心痛的眼神看着她。“你如果还是坚持不嫁给我的话,我们两个家族都犯了蔑视皇威的大罪。因此,为了家人平安,你别无选择,只能嫁给我,不管你愿不愿意。”
说完,他掉头想走,但被她拉着。
“不是,我不是……”她不想伤害他,可也不能伤害妹妹,她该怎么做?
他回头看着她,发现她的眼睛透露了比他预期更多的东西,他紧绷的脸渐渐放松,一抹温柔的笑纹出现在他眼角,让他看起来既英俊又仁慈。
“你不要担心,只要跟随你的心走,所有的事情都会有好的结果。”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转身往院子另一端、他们的父亲走去。
看着他挺拔俊逸的背影,百合心里充满了矛盾,她缓缓转过身,隔着人群看到妹妹苍白痛苦的脸。
“碧箩……”她向她走去,可她转过身,穿过拥挤的人群往后出跑去。
他没有理睬她,他眼里只有姊姊!碧箩奔跑着,感觉到利剑穿心般的痛。她真的没希望了,姊姊很快就要嫁给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男子,她最心爱的冯大哥!
伤心的泪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坐在山坡上,泪眼迷离地注视着山下欢快的人群,一方面为姊姊高兴,一方面为自己难过。她希望姊姊嫁个好男人,但是不喜欢姊姊抢走自己的意中人。她是多么渴望这是为她准备的庆典,渴望看见家人和朋友簇拥着她,赞美她的姻缘,渴望她的手被那个有着温柔笑容的冯大人紧紧握着……
一声压抑的啜泣逸出口,她屈起双腿,伏在膝盖上哭泣。
一双有力而温柔的手搭在她的肩头,姊姊熟悉的声音阻止了她的哭声。
“碧箩,别这样,事情还没定。”百合在她身边坐下。
“怎么没定?皇上都颁旨了。”碧箩抬起头,幽怨地说:“这下你不能不嫁给他了,除非你愿意看着爹爹犯欺君逆反之罪!”
“我们不能让那样的事发生。”她心痛地为妹妹擦着眼泪。
碧箩因她的话而产生新的希望,她实在太喜欢冯大哥了,顾不上考虑其他的细节,抓着姊姊的手问:“你有办法吗?”
“是的。”她轻声说:“只要你照我的话做,我们可以……”
姊妹俩一番耳语后,碧箩的情绪迅速改变。她的双目晶亮地看着姊姊,既高兴又不放心地说:“可是……冯大哥会不会被气死?”
“他也许会生气,但死不了。”百合淡淡地安慰她,心里短暂的内疚敌不过对妹妹的爱。况且,看着妹妹娇俏的容颜和纯真的双眸,她想,有哪个傻瓜能漠视这样美丽清纯的容貌和真挚深刻的爱呢?
“他会生气打我吗?”碧箩的脸色有点灰白。
百合笑了。“这世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就是冯君石打女人。他是个很有风度的男人,无论有多生气,他绝对不会动手打你。”
姊姊的话安慰了她,眼泪被欢笑取代。随后,姊妹俩手牵手地下山回家。
钦差大人宣布,这次前来除颁旨贺喜外,还奉命访察当地情况。因此高、罗两洲的刺史和各郡太守将陪同他实地访察民情,查看农田山地。
与钦差大人私下见面时,冯君石得知皇上已收到他和罗洲刺史、冼氏大都老等上奏的信函,对赋税一事十分关心,因此才派精明强干的兰大人在出征北方前先来一趟。于是,他将自己在百合和大都老的帮助下,整理出来的孙、卢等人及高州太守七年来在岭南及高凉地区征棁的清单交给他,并对目前百越人愈来愈激烈的“抗税”行动做了分析,希望大人在此次访察中仔细评估。
钦差大人于次日与大都老父女见面。深夜,百合忽然出现在冯君石的书房内,当时他正独自一人沉思,见到她,自然十分惊讶和高兴。
“百合!你这样悄悄地溜进来,不会是人想我吧?”他毫不含蓄地抱住她。
他的大力拥抱让她差点儿喘不过气,他的手在她背上摩挲,使她肌肉紧绷。她不怕他,可他的亲近总让她有无法说明原因的紧张。
她在他怀里微微喘气,低声说:“我是在想你,因为我担心你忘记那位钦差大人去年曾镇压过南海越族,所以你说话时要多留神。”
“怎么了?兰大人今天跟你说了什么吗?”他担心地问,并未放开她。
“没有,我只是不希望孙冏、卢子雄得知我们在山里的部署。”
“你放心。”他贴着她的鬓角轻声说:“虽然兰大人绝对是个好人,但我不会在牵扯到你的事情上掉以轻心。”
“那就好。”他的怀抱温柔得让人难以舍弃,但她不敢回味和享受,因为她不能。略施巧力,她月兑出他的怀抱,往门口跃去。“我相信你。”
这句话将被她推拒的失落感一扫而空,他笑道:“你不该如此。”
她愣愣地看着他,似乎有话要说,但随即又忍住,很快便消失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