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看着他们消失在山后的背影,有一瞬间想去把妹妹拉回来,可那回荡在山坡上的说笑声阻止了她。妹妹尖细的声音混合在董浩粗犷热情的声音里,从那大喊大叫中,她分明感受到了快乐和逗趣。
“他们……”她看向冯君石,他正定定地看着她。“你说他们能好吗?”
她的话有点词不达意,但是冯君石能听懂,他点头道:“他们很好,董浩粗中有细,做事稳重,耐心极佳,碧箩与他在一起,只会幸福快乐。”
是吗?百合回忆着与童浩有限的几次见面,发现他确实不是个粗人。可是她对他的了解实在有限,于是她问:“你与他认识很久吗?他家是做什么的?”
“路上我再告诉你,趁现在没有下雨,我们快走吧。”
这次他将蓝谷留下,让蓝谷与孟大山一起带领村民疏浚沟渠,抢收稻谷,自己则独自随百合前往龙潜湾。路上,他也没有食言,将董浩的事说给她听。
等他们接近目的地时,百合已经对那个显然对她妹妹有独特影响力的男人有了诸多了解:他是京城富商董府的独子,十六岁时父亲去世,他在寡母教导下独揽大权,做了董氏大掌柜。八年前与初到京城求学的冯君石相识,渐成好友,两年前因与母亲发生龃龉而负气离家,放弃大掌柜不做,自愿做冯君石的护卫。
“商人”与“护卫”?这样截然不同的身分巧妙的安在了那个身形魁伟的男人身上,让她觉得很不可思议,便说:“看不出董浩竟是个大掌柜,而且他的武功好像很不错呢。”
“是的,他武功很好,有信义,是个难得的好商人。”
她默然无语,心里却在想,如果这样,那么妹妹跟他在一起就不会有问题。可是,她还是对董浩两年来有家不回,有业不守的原因感到好奇。
“百合。”手心忽然一紧,她转过脸。冯君石正对她展露出足以令她心跳加速的微笑。“我的门总是为你开着,你随时准备好进来了吗?”
她笑着回握他的手。“是的,我准备好了。”随即她又回到了他不想继续的话题。“董浩与他的母亲因何事闹到这样的地步?”
冯君石无奈地叹息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你想替他家断是非吗?”
“没有,只是好奇而已。”百合并非多事之人,只因牵扯到自己的妹妹,才有了探问究竟的兴趣,不过龙潜湾到了,她的注意力立刻转到了前面的族人身上。
见她不再询问董浩的身世,冯君石大大松了口气。他不愿对她说假话,也不想将朋友的隐私和盘托出,一则那是他对董浩的承诺;二来,他不希望那些陈年旧事影响到董浩将来的幸福。
从今天的巧遇中,他可以肯定,朋友对那位倔强又顽皮的碧箩姑娘动了真情,否则,他怎会对她如此用心地陪伴十多天而不倦?
龙潜湾一侧是由峭壁组成的山峦,溪流由山顶直冲而下,汇入山脚下河中,水流湍急,拍打岸石,水花四溅,水声巨响,景色十分壮观。此刻,官兵似乎把整座小山都包围了,手持兵器的士兵利用峭石和树木架起了木栅栏。
一群聚居在山下与官兵对峙的村民一看到他们出现,立刻围了过来,百合成了众人的核心,他则站在人群之外,心有余悸。如果不是他先说服了百合,以她如此大的影响力,带领族人与官府对抗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百合酋长,官兵扣押我们的稻谷和好多布料,还打人哩!”
“酋长,洞里藏的是我们的东西,可官兵不让我们拿回来,我们不服!”
“他们连这座山都不让我们上去!”
聚集在百合身边的村民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要求她代大家伸张正义。
百合要他们安静,并与领头的寨老们低声交谈。
听到他们的交谈,冯君石知道她正在说服族人回去抢收田里的稻谷、果林里的果树和山林中放养的牲畜,否则这场暴风雨造成的损失会比山洞里的东西多得多。
看到在她的说服下,族人们不再那么激动,冯君石为她感到自豪,能娶到这样温柔美丽、天赋异禀又深明大义的女子,是他今生的福气。
他往山坡走去,看到全副武装的士兵,发现其中有两个眼熟的,便缓步走向他们。
“冯大人!”他尚未开口,那两个曾在钦差大臣来时,陪同杜陵太守李大人前往高凉的士兵已经先行向他问好。
他询问李大人是否在山上,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请他们带他去见李大人。
他温文尔雅的气质让人无法拒绝,两个士兵中年纪较大的那个答应带他上山。他则请年轻的那个代为转告百合,说他去见见李大人,很快就下来。
“青铜錾花古剑两柄,铜鼎三只——”
转过半山腰凸起的崖石,冯君石就看到山洞前停有车马,洞口堆满他早已见过多次的竹筐,李大人正站在洞前与属下开箱验货。开箱的人大声执着,一个文吏模样的人登记在册,然后再封箱装车。
当士兵上前向李大人通报冯君石到来时,他回头,带着大大的笑容迎了过来。“冯大人亲自前来,恕李某失礼,不曾迎迓。”
冯君石回礼道:“李大人公务繁忙,君石因得知有村民闹事,特来巡查,得知大人在此,故特来拜见,还请勿怪唐突之过。”
“何过之有?来来来,你我何不坐下聊聊?”
李大人让其他人继续验货,自己则叫随从搬来两个木桩,与冯君石坐下交谈。
李大人年长冯君石几岁,出身寒门,为人稳重,做事颇讲原则。他一向钦佩在岭南三世为吏的冯氏,因此在陪同钦差大人巡视时,他有意与冯君石结识,并发现两人颇为投缘。
这次石洞藏物的归属问题,他内心是反对冉隆升的作法,但个性使然,他无意反抗上司,却也不愿意因此而与冯君石产生矛盾,因此心中始终不安。此刻见冯君石主动前来,正好给了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因此他当然十分开心。
简短的会晤后,两人都很满意。善于察言观色的冯君石三言两语化解了李大人心头的隐忧,李大人投桃报李,也将冯君石关心的事主动告诉了他。
“所有藏物原封不动即刻送入高州屏,不得有误!”
走下山时,冯君石想着李大人告诉他冉隆升的话,鄙弃地在心中暗骂:这个贪得无厌的卑鄙小人,现在可得意了!
***
六月末,夏如火,百越人敬慕的女酋长终于要出嫁了!
雷峒村的公庙内铜鼓齐鸣,盛装的族人们在头发上插上羽翎,有的手执斧头,有的手捧葫芦笙,有的则双臂舒张,迈着雄健的舞步,跳着热情奔放的舞蹈,以夸张的舞蹈动作尽情表达内心的喜悦和祝福。
从村头到大都老家院子,到处是飘扬的彩旗,和光着脚板、浓妆艳抹的人群,无论男男女女都以传统方式欢庆这迟来的大婚之礼。
身穿簇新长衫、帽沿插着簪花的冯君石笑容灿烂地站在竹棚外,等待着他正在行沐浴包衣、开面化妆两大“落阁”仪式的新夫人。竹棚内,他未来的岳父和族里的长老们,还有主婚的祭师都坐在那里等待良时的到来。
“这次你可以放心拜堂了。”陪在冯君石身侧的董浩笑望着他说。片刻前,他发现好友从楼上溜下来,心想他准是趁大家忙乱时,偷跑上楼与新娘子见面,目的是确定蒙在盖头下的新娘无误,不由觉得好笑。
“是的。”冯君石满意地扬眉而笑,不在乎朋友语气中的揶揄。
董浩被他的神情感染,快乐地说:“百合酋长一个顶我十个,有她在你身边,我完全放心。大礼后,我就暂时不跟你回去了。”
“你不用担心我。”他俊目一转,瞟向用脚楼围栏上的女孩,对好友说:“还是多担心那位‘属猴子的小妞’吧,她可是个麻烦人物呢。”
董浩的目光随他落在了坐在那里的娇小人儿身上,嘴角露出笑意。“是的,我会看着她,她是天下最会惹麻烦的女人。”
朋友脸上的表情让冯君石颇感新奇,已经很久了,他不曾见他如此笑过。他似有所悟地说:“那你去陪她吧,她看起来很不快乐。”
“不会吧,那猴子似的女孩快乐着呢。”董浩话是这么说,但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往“猴子似的”女孩奔去。
看到他急切的模样,冯君石诧异地想:这段时间似乎发生了不少新鲜事!
“哥哥!”一声甜美的呼唤让他回过头来,看到妹妹正笑容迷人地走过来,身上穿着不露肚脐也不显腰的华丽衣裙,优雅又大方。
“媛媛,你怎么来了?”他惊讶地问。
“我本来是想跟爹爹在良德迎你们,可是崇梃非要我先陪他送妹妹出嫁,再陪我去良德迎接嫂嫂。”冯媛语气不满地说,但眼神却出奇温柔地转向院子东面,脸上还带着美丽的笑容。
这也是一件让他想不到的“新鲜事”!冯君石郁闷地想。
几天前,当他陪冼百合回家后,曾去罗洲看望爹爹。不料爹爹竟告诉他,大都老几天前亲自上门替儿子冼崇梃提亲,要娶媛媛为妻,他已经接受了这门亲事,如今两个家庭正在商量着办另一场婚事。
得知此事,冯君石备感震惊和失望,他一直认为他美丽温顺,知书达礼的妹妹应该嫁给京城某个兼俱才学品貌的青年才俊,而绝不是那个粗鲁蛮横、身带匪气、女人一大堆的冼崇梃。
可爹爹却认为冼崇梃耿直憨厚,粗中有细,而且真心爱媛媛,因此就算过去有几个女人,在娶了媛媛后,也一定会善待她,因此认定冼崇梃会是个好女婿,对冯冼的再次联姻充满期待。对爹爹的决定,一向孝顺的他只能把遗憾埋在心底。
此刻,看到妹妹多情的目光和羞涩的笑容,他情不自禁地随着她,将目光转向东面院墙下。那里,冼崇梃高大的身材在人群中有如鹤立鸡群,当迎上冯媛的目光时,那大汉竟旁若无人地对她挥手大笑。
冯君石不满地看了眼那个笑歪了嘴的男人,转向妹妹抱怨道:“那个家伙绑走你后可一点都没浪费时间啊!瞧他那一脸贼笑,爹怎能把你许配给他呢?”
冯媛白皙的双腮像染了胭脂般红润,她转回头不安地推推他的胳膊,低声央求道:“哥,他是好人,爹和我都喜欢他,你别讨厌他好不好?”
听到妹妹的哀求,看着流转在她眼眸里的爱意,他犹豫了。
想起父亲对冼崇梃的称赞及百合得知此事时的欢欣,他暗自叹息:为了这事与亲爱的妹妹为敌,与慈父爱妻唱对台戏?不,他可不做那样的蠢事!
再次转头看向东面那个眼睛片刻不肯离开妹妹的大个子,他转念又想,从那炽热的目光看来,那个蛮汉果真很受媛媛,既然如此,他何必偏要做个恶人?
“只要你和爹喜欢他就行。”尽避心里的硬块难消,他无法再反对。
冯媛立即向他保证:“我真的很喜欢他,就像你喜欢嫂嫂一样,真的!”
听她提起自己与百合的感情,他不由得心软,一抹笑容出现在他英俊的脸上。他低头迎向妹妹热切的目光。“那么我会接受他做我的妹夫。”
“我就知道哥哥最通情达理!”听到他的话,冯媛兴奋地抓住他的胳膊。
他猛地缩回手,训斥道:“斯文点,大家闺秀行为怎能如此放肆?”
可这次冯媛对他的训斥毫不在意,因为她正忙着用目光安抚正眼巴巴地看着她的冼崇梃。而那个大汉在得到她的暗示后,立刻咧着嘴笑开,几个大步就从院子那头走了过来,伸手将她搂进怀里。
冯君石立刻把妹妹拉离他,不悦地说:“如果你想顺顺利利地娶到她,就得对她温柔点,媛媛不是你所习惯的那种女人!”
“当然,冯大人放心,媛媛是我的小心肝,我会好好疼她。”冼崇梃一改往日的粗门大嗓,他的手温柔但坚决地将冯媛拉回胸前,满足地对瞪着一双秀目看着他的准妹夫说:“你别苦着脸,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该笑着迎接我妹妹,不然,她会以为你在后悔娶她。”
“谁后悔……”刚想反驳他荒谬的言论,院里的铜鼓突然响起,良辰到了。冯君石再也顾不上教训他未来的妹夫,因为他心爱的女人出现了。
他的目光跟随所有的人转向木楼,看着他的新娘身着一袭绣花罗裙,头顶着长及腰部的细纹红绢,在大妗姐的搀扶下缓缓走下楼来,走到他身边。
他的心有一刻停止了跳动,满溢的幸福感淹没了他。此刻,他的眼里、心里都只有她美丽的倩影,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