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潮湿的泥地上,多只硕大的老鼠在上面爬行,长长的甬道上,只有一支火把挂在墙头,昏暗的光线微微照出牢房里狼狈瘦弱的身影。
空气中飘着浓浓的尸臭味,几名狱卒在角落里闲磕牙,声音不大,但牢狱中安静得吓人,因此即便压低了声音,他们的交谈也一句不漏地落入囚犯耳里。
“当初进来的时候,吵吵闹闹的没一刻安静,说什么皇帝定会为他作主,结果呢,还等不到作主,人就死透了。”重重的一声“哼”,从鼻孔里透出来,尽是不屑。
“你还敢讲,人都死去三、五天了你才发现,这事儿若是被人往上头报去,咱们几个能不担上责任、挨几个板子,好说歹说,人家还是个郡王。”
“做出那等下作事,他敢说自己是郡王,咱还不敢听呢。”
“郡王如何、公主又如何,进了咱这个大牢,还能竖着走出去?那份痴心妄想,省省吧,说透了,咱们哪是狱卒,咱们根本是收尸的,死一个抬一个,全抬光也就清心啦。”
“可不就是个闲差事儿嘛,别的牢里还有人探监,多少能捞点油水,不像咱们这里,全是皇帝钦指的要犯,谁敢探,是嫌脖子系得不够牢?所以呗,他们等死、咱们等月银,都是个等字。”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饭菜顿顿是馊的,连水也带着股霉味儿,难怪进入此处再张扬的人都不开口。
阿观斜斜地撇过头,看一眼门前的牢饭,看着在上面爬行的蟑螂、老鼠,掀唇微笑,结果穿越一回,最后自己的死因竟是饥饿?
这让她怎能不怀念物资充裕的现代,怀念便利商店的关东煮,怀念热腾腾的咖啡握在掌心里的感觉。
缩缩两条腿,在用稻草堆起的床上坐直,阿观背靠着阴凉的墙壁,她不愿意想起齐穆韧或何宛心,可惜他们不经邀请就是会跑进她的脑袋里,这两个自作主张的霸道家伙,她已经沦落到这等境地怎还不放过她?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都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可她翻遍自己的重生史,始终寻不着自己做过哪些罪大恶极之事值得这般报应?难道“叶茹观”曾经做下的,她都得概括承受?
人都是这样的,越是想追出一个答案,越会明白,人生本就是个无解习题。
她快死了,她认为。
快死的人,心底应该是一片模糊,外呈植物人状态才对吧,可她一动不动够像植物人了,心思却是益发清晰起来。
她想起自己与齐穆韧的第一次见面,那个丹凤眼、风流唇,那个鬼斧神工开凿出来的鼻梁,那张颠倒众生的占便宜嘴脸,让她误以为他是大姜。
她激动得想冲上前捶他几拳、巴他几下,再破口大骂:“你令堂卡好,都穿越了,怎么不来找我?”
可她终究没说出口,想想、认真想想,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她细细想过半晌,终于想出来了,他们的第一句对话,竟是他问她,“文章呢?”
他要找那篇〈阿房宫赋〉,他被她的卓越的文学造诣给惊呆了。
而她,那是第一次自己背完古文却没有飙脏话意图的崭新经验,他和她的认识,是从古文开始的。
如果阿爸阿母知道,背古文可以替女儿钓来一个身价非凡的黄金男子,恐怕会想尽办法加强再加强她的文学训练。
可是黄金男人真的好吗?古文可以为她钓来男人的专注目光,却不能为她留下男人心,这里的男人选择性太多,女人只能被选择,这里的婚姻是复选题,一个题目可以拥有好几个答案,而她……不管再努力,无法入境随俗的女子终究成为被弃选的答案。
早知道会被弃选,她还付出真心真意,是不是有点蠢?
嗯,不是有点蠢,而是很多点蠢,非常之蠢,蠢过界线、蠢过头、蠢到世界末日那天,都会有人想要唾弃她这种笨女人。
齐穆韧和何宛心是走过千山万水,终于寻出圆满,那她呢?认罪、认输、认休书,她认下了自己有多倒霉,认下了此生的不堪回首,她啊……那么有骨气的认下,却认出自己的万劫不复。
她也想正向光明,也想豁达乐观,她已经对自己说过千百遍没关系,说多元社会必须容许多元声音。
她提醒自己,齐穆韧没有错,只是立场不同,何宛心没有错,她只是积极追寻心之所向,这个世界上没有对或错的人事,只有想或不想的选择。
只是恰恰好,她是别人的不想,只是刚刚好,她弄错了别人的想望,只是刚刚好,阴错阳差地误以为那个别人爱上她、心疼她,会专注于她,护她一生周全给她宠溺万千。
她啊,她只是误会了自己很重要。
没关系的,有误会,解释开了就好,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槛儿,阿爸阿母有教过,再崎岖的道路都能带给人们经验成长,至少,她从这个错误当中学会爱情是种会让人丧失判断力的东西,往后,再遇见爱情就绕道而行,再不要正面迎上。
她快死了,她想。
听说不恨、不怨慰,才不会走入六道轮回,听说无情无欲念,才能月兑胎换骨成为神仙,那么她……深吸口气,再次提醒自己,别怨、别恨,静静地等待最后那刻来临,说不定她会听到仙乐,会看见王母娘娘带来各路神仙……
这个想像,让她发笑。
眯眼,她听见狱卒的脚步声,侧过脸,看见他们弯腰为她换上新饭菜。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可以辨别他们的动作,当中一人用杓子敲了敲拦杆,扬声道:“吃点吧,就算你过去是王妃,可进了这里,就别再想高贵那档子事,不多少吃一点,怎能多撑个几日,说不定多捱过几天,能盼来皇帝一只免死金牌。”
他说着说着,其他狱卒像听见什么天大笑话似的哄堂大笑起来。
见他们笑,阿观也跟着失笑,如果她还有力气,真想驳他们两声:吃你们给的饭,只会死得更快,哪里等得到免死金牌。
可不是吗,第一餐时她饿惨了,看见饭,啥也不想就扒进嘴里,然后吐得连墨绿色的胆汁都呕出来,那堆呕吐物还停在墙角,散发着淡淡的酸气,若不是尸臭味太浓哪掩得过去。
“咦,她在笑耶。”一名狱卒发现阿观凝在嘴角的笑意,好事的问:“王妃,啥事那么好笑,要不要说来听听?”
“别惹事,好歹人家当过王妃,没听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吗?”另一名狱卒拉拉他的衣袖道。
“我能惹出啥事,只不过见她长得漂亮,玩不得,嘴上讨点便宜还不行?”
“再漂亮又如何,进来还不到两天呢,整个人就萎了,若是再晾个几天,和隔壁间那个有什么两样。”
“说得也是……”两人搭着话,往下一间牢房送吃食去了。
又笑,阿观也不知道有什么事好笑,是笑自己愚蠢,还是笑爱情幻灭?
不知道耶,她就是想笑,想这般一路笑着迎接死亡,如果金氏世界纪录上,有“世界最豁达”或“最不怕死”的项目,她一定可以在上头留姓留名。
她笑着闭上眼睛,放任身上知觉一寸寸褪去。
阿观并没有睡太久,就被铁链敲磨的声音给扰醒,她轻轻睁开双眼,试着透过昏暗不明的光线分辨站在牢房外头的身影。
那是个女人,阿观分辨不清楚她的五官,但不明所以地她就是知道她在笑、知道她心情很好,真是奇怪的第六感。
两名狱卒推门进来,一把拽住她往外拉,阿观哪有力气反抗挣扎,只能任由自己像块破布似的被他们给拉出去。
“姑娘,皇子妃要的是她吗?”
那女子勾起阿观的下巴,就着光线细细看过后,回答:“没错,就是她,带出去吧,皇子妃等着问话呢。”
皇子妃,是哪一个?大皇子的?二皇子的?
不会是二皇子妃,虽然先前那些日子自己被隔离在清风苑里,但她多少知道外面的消息,那个王熙凤似的风流人物,就快随着齐宥家被贬为庶民。
那么,来的会是三皇子妃吗?齐宥钧是齐穆韧暗地支持的人,他们交情匪浅,三皇子会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头助他一把,将自己给救出牢狱?
助?想起这个字眼,阿观忍不住又想笑了,是齐穆韧亲自把她送进来的,何必费心费力再把自己弄出去。
难不成是良心不安?原来她还能在他的良心上头占上那么一角。
“看来这个牢,你坐得挺舒心的嘛。”
一个清脆声音响起,阿观回神,她抬起眉眼,这才发现自己已置身刑房,而皇子妃并非自己想像的那位,而是她连考虑都没有考虑过的四皇子妃。
程氏来这里做什么?
是叶茹秧让她过来替自己张罗?叶茹秧真会顾念那点称不上手足亲情的亲情,让媳妇走上这一趟?又或者是齐穆韧与她交换了条件?
然下一刻,阿观明白自己错得离谱,她啊,最大的缺点就是把事情都往好的方向推想,殊不知天下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发生好事的比例只有一、两成。
程氏眼神示意,狱卒大力的抓起阿观的左右手,分别绑在自屋梁上头垂下的粗麻绳中,那绳子年代久远,不知道已经审过多少犯人,斑驳鲜血已经变成点点暗褐色的渍痕,在绳索上头交织出令人怵目惊心的图案。
怎么办呢?她总是猜错剧情发展,枉费她看那么多小说和电视、电影,难怪月季和晓初她们老要笑话她。
心机呐,奉劝想要穿越的各方美女们,国英数史地……别的东西可以不学习,但心机这等能力千万要训练熟了,才能在古代混出几分好成绩。
疼痛自腕间传来,程氏不知道给了狱卒多少好处,他们将她捆得死紧,让她连站都站不稳,非得踮高脚尖才能勉强抵着地面维持平衡。
捆好了人,狱卒们向四皇子妃屈身行礼后便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