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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心魇 第八章 障孽死志结(1)

冤魂?!

朱棣大惊过后并不害怕反倒成怒,一拍桌案,“大胆!”也不知进来的是何人。

那人不跪不扣,反而轻轻一笑,笑得几分迷离,声音竟也幽然起来:“燕王朱棣,太祖四子,叛王之身,四年以夺京师,建文帝火烧明宫,不知所踪,终成朱棣心头之患。”

此话一出,堂上几人倒抽一口冷气,不说如今天下谁敢直呼一声朱棣名讳,更不提当年朱棣叛王叔侄之争的是非对错,如今这人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论起!

魏公公最先回神尖声一句:“放肆,圣驾在此,岂容你胡说?”魏延谨话未完,朱棣脸色有变地抬手制止。

而说话之人亦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脸色也不好,但是眉眼可分,几分嘲讽的笑意,竟让朱棣突然不寒而栗起来,“建文帝,最得意乃行宽政,得士心,最失意乃失帝位,最不幸为平燕失利,最痛心非削藩未果!熬人之仁终成悔!”他冷冷一笑,短短四句括出朱允炆得失。

朱棣一愣,脸色变得有些奇怪,好像见了鬼一般,“朱……允……炆?”不,不,不——这个感觉,这个眼神——是跟朱允炆相似的但绝对不同的那类!他见过的——并且永不会忘记的那个眼神——他转头去看朱文圭,只见他如同见了鬼一般,他顿时恍然——是他!“朱文奎!”他惊慌失声一喊,整个人险些跌了过去,他不曾预料这个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身边!措手不及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回来了!

“你还记得我……”凤兮微微一笑,绝意蔓延,“或者说,你从来没忘记我,我活着……你该高兴,还是失望?”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转向朱文圭,“我说过,不管你怎么利用我,想毁东厂、拖锦衣卫下水也好,你不甘心也罢,他都不会放了你的。你想拆穿我,”他又笑了起来,凌人悚然,“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利用——就是这皇室的利用毁了他最初的心,没有人记得——他朱文奎和朱棣是一样的吗?他要回来,他要流血——那么,没有人能够阻止,“你想天下大乱,我说过——这个天下,”他的眼神突然犀利起来,“是朱家的天下!”他这一喝,喝得震声犹在!简而言之,他不会同意任何人破坏这个天下太平。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朱文圭。朱文圭脸色铁青,是怒也是羞,他并没有猜到凤兮竟然会自己承认——自己,领死!如今他得罪了锦衣卫和东厂,以后日子定不好过,他有没有命活着已经是个问题。

朱棣震袖一喝:“朱文奎,你要做什么?”找了几十年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么坦诚地,毫不惊慌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好像一切见不得光的东西都摊了开来——他竟然,也不再畏惧。

“不做什么,”凤兮声音轻小,“不过是有人想看我们斗个你死我活,”他抬头,“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他轻轻瞥一眼朱棣,那一眼风轻云淡,甚至没有任何执着的沉痛的东西,只是很自然的一眼,“犯我绵长治世者,虽亲必诛。”他缓缓道,那是六岁那年第一次对着朱棣说出挑衅的话,从此被视为眼中钉的存在。

魏延谨一惊,谁都听出了那话中的大逆不道,尖声叫起:“陆大人——护驾——”

“退下!”朱棣不以为然,反喝退身边两人,跟前的朱文奎早已没有当年那年少轻狂傲意凛然之觉,如今他面色倦秀,声如冥音,隔空开花,那些决绝如妖的姿态下隐约地透着三分倦柔和一分枯死——倦柔——倦柔——那是像极了当年朱允炆的姿态!他朱棣永不能忘记的那种——仁厚的姿态!

这个孩子衣衫轻薄,纤衣素裹,将自己逼到了绝境,是人是妖是魔——他谁也不再像,十九年前失了自我,再也找不回自己!对的错的——从来都是他一人的罪孽——死的活的,只因为那份轻狂影射出将来的血流成河!野心,……朱棣,怎么和你那么像?像到所有人都弃他如敝屣。

朱棣在这刻,竟然为他心痛了起来,他本该可以成为一个好皇帝的。也许仁义宽厚,像他的父亲;又或者雷厉风掣,像他朱棣!可是,到头来——在靖难之役的那场皇族内斗叔侄之战中,什么也不是,不过——一个牺牲品!

凤兮眨眨眼,好像有些颓然,他呵呵笑起,“我不想当皇帝,我也不恨你们。”他垂首,“我恨我自己,太和门十一盏幽魂,我对得起谁?南市处死一百零六人,我又对得起谁?”谁也对不起——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对得起谁,因为最先将朱文奎逼死的就是他的亲人,他的父亲,他的那些皇亲国戚!可是如今呢——他最想对得起的人也已经被他背叛——桑枝,桑枝,离开了,就不要再回来。他说着突然脸色一变,“锃”一声袖剑滑落在手中,四人脸色一紧,谁也不知他竟然还带着兵器,他想弑君不成?

剑柄捏在手中的一瞬,他轻轻一笑,像是对那些紧张那些畏惧的不屑,他抬手将剑横在自己身前,幽幽道:“朱文奎早就死了,死在建文四年六月乙丑;如今凤兮也死了,死在永乐十九年,十月初九。”他望向朱棣,“你想安心,想要我的命,我给你就是,凤兮此生早就无妄,负德负臣,无父无君!死后即是弃尸荒野,从此也与朱家天下了无关系!”

他喝声犹在,那凛然决绝的意味蔓延在殿内,一时安静得连小雨的淅沥声都一清二楚,四人听在耳中却各有所思。陆折泠眯了眯眼,这等凛冽之人,他还是头一回惊觉,且不管他身份立场,倒是心底有些敬意,相比朱文圭,着实出众太多——难怪,当初朱棣要痛下杀手!

朱棣目瞪口呆,他是来——自寻死路的,为了那些对得起?

他若有所思,缓缓从龙椅上站起,晃了晃。

身边的魏延谨忙扶了上来,“皇上,此人非诛不可!不必劳圣上亲自动手!”他着实是不放心,殿下的人安什么心,他不知道,万一圣上下了殿去那人反手一剑,虽然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在此护驾,也难保反应不及!他一面扶住朱棣,一面也不顾平日冷脸相向地频频朝陆折泠使眼色。

朱棣推开魏延谨,呼出口气,“朕要你们都退下,听不到吗?”年过半百,他很少如此厉声重喝,他盯着单衣纤弱的凤兮,走到他面前,“这只是——朕的,家事。”他顿了顿——这是他们朱家的内争,朱家的家事!

家事?

朱文圭咬牙切齿,他等了这么久的真相,却被凤兮临场破坏,再被朱棣以一声“家事”宣告终结?!不甘心——不甘心——陆折泠的严喝,魏延谨的冷嘲,摇扁的厉声威胁,从来没有人为他想过,你们所有人都想天下太平,都是伟大,可我呢?我就活该?

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不允许!

凤兮也一愣——家事,呵呵,怎么——跟前那个老人,还想当自己是家人?

朱棣从他手中接过细剑,退开了三步,扬剑一指,直点上凤兮心口,“你果然是朕的心头大患……”从那年他傲然的语气挑衅的眼神,这个孩子就注定是他朱棣的硬伤,注定——总有一天,要血雨腥风!原来,我们那么像,“凤兮凤兮,高思举,世乱时危久沉吟……”朱允炆……用心良苦啊!

十多年前的明宫,上演的弑亲戏码,在十多年后的紫禁城——要再次上演了吧。

今夜小雨再落,也永洗不去落在心里十多年的伤痛和怨恨,洗不去当年明宫的大火,如今的血腥!

凤兮没有闭眼,而是看着那剑尖,寒光冰冷。

“嘎吱”一声,殿门突然被推开,外面狂风暴雨,一道惊雷霹下,“凤兮凤兮——”有人跑进了殿来,被一屋子窒息的空气所吓,她顿了顿,惊觉有人拿着剑指着凤兮,她大叫一声,滑到在殿上,转而慌忙爬起来,扑上去就拉开凤兮挡在他跟前,“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桑枝?!

凤兮脑中一炸,为什么她会回来?她不知道这里终于要结束十多年的冤孽了吗?她不知道,那么——风怜懿呢?为什么风怜懿要放她回来?他这才发觉,方才魏延谨一声“护驾”为何没有人闯进来,原来风怜懿早就藏在殿外!如今殿外已无一人可动,这殿内就算血流成河,就算弑君——外面也没有人会来帮忙!

他朝门外瞪了一眼,陆折泠何等洞察力,凤兮眼神一变的瞬间他也赫然发觉门外还有一人。

朱棣也是一呆,那丫头拼了命地挡在凤兮跟前,一身诏狱囚衣,血迹被雨水渲染得化了开来,他一看便明了这人是谁了。

凤兮咬唇,“风怜懿,你就是这样报复我吗?”他揉了揉桑枝的头发,她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全都乱了。

“不关风怜公子的事,是我要回来的!”桑枝急忙跟他解释,转过头瞪着朱棣,“你你你,你为什么要杀他?”桑枝甚至都没看清楚她眼前站的是何人,她只看到这个人拿着剑要杀凤兮。

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

朱棣一时语塞,反又退开两步,撞到了桌案,执着剑的手松了下来。桑枝瞪着他,满脸的追究和责问——她不知道他是谁吗?她不知道她在跟皇帝说话吗?此时此刻,他杀这个人——还需要理由吗?

“大胆,当今圣上在此!”魏延谨严声厉指,没有朱棣的指示,谁也不会轻举妄动,这个丫头不要命了?

皇上?

桑枝脑中一团乱,皇帝,太子,杀人——方才风怜懿给她说的那一大串嗯怨是非全部涌到了脑中——皇帝要杀凤兮——这是她最后拼凑出来的字。

“你你你——你你你——”桑枝显然很激动,因为这个人要杀凤兮呢,那么温柔的——善良的凤兮,“你……”她突然有些词穷,不知道要说什么,朱棣也被她一长串的“你”字,念得目瞪口呆,大约他一辈子没被人这么放肆地指着说一串的“你”字,“你、你们抢了凤兮的东西!现在还要杀他,你你你——你连他的命也要抢吗?”她脸涨得通红,又有些要气得发白,所以一阵红一阵白,众人一惊,皆不知这回龙颜震怒如何收场。

你抢了他的东西——

她所有的指责只化成这样一句话,她对帝王之事并不是很了解,她只能以她的理解来解读。

朱棣全身一怔,这天下,江山,九龙御座,原本确实该是凤兮的!

凤兮心中一暖,暖过后是一道痛痕。桑枝——这天下,恐怕只有你一人在为我说话了。他搂了搂桑枝,却说不出一句话。

桑枝余怒未消,她转身咬咬牙,“凤兮,他要杀你,我不允许不允许不允许!”她连喊三声,“他们都不是好人,他们都怕你,怕你搅得天下大乱,怕你抢他们的东西,可是那些东西本来该是你的……”凤兮愣了愣,她捧了捧凤兮的脸,那脸上倦色尽柔,她看着看着,自己眼泪就掉了下来,“凤兮凤兮,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风怜公子说你要下地狱,可是——可是我不怕啊,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知道,就算下地狱了,我们也不要分开,好不好?”

心里像被墨迹氤氲开的痛苦越沉越深,凤兮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无奈地笑起,像是嗓子里泣了血,声音充满无限的苦涩:“傻瓜……”

她不是疯啊,是傻,真是傻瓜……

“好不好……好不好呐……凤兮?”桑枝眨着眼睛,看着他。

凤兮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摇头,甚至笑得那么平和,那么没有一丝波澜——

为什么,又是摇头,又是,拒绝?

“凤兮,你不要……一直摇头好不好?”桑枝的嗓子有些哑,凤兮除了给她摇头的答案再没有其他,他总是这样模棱两可,她心慌不已,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她急得脑袋里缓缓作痛,“你一直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她顿了顿,低下了头去,眼泪越掉越多,陡然地,抓着他衣袖的手一松,神色也变了几分,她转身看向朱棣的方向,“啪”地猛然推开了凤兮,她直朝朱棣扑去。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魏延谨眼睛一瞪,大叫起来:“保护皇上!”他自以为桑枝要对朱棣不利。

那瞬,桑枝扑上了龙桌,一把抓起案上的建文帝御章玺——就是这个东西——就是这个东西害得所有人如此!就是因为这个,凤兮不要她了,凤兮拒绝她了!

毁了它——她脑中只有这么一句。

她高高举起就要摔下去!

“呲”一声,血溅了开来——桑枝只觉得身体有些冰凉,她的手一松,“喀。”御章玺还是掉在了地上,碎成了几块——所有人都惊呆住。那匕首从她的背后穿过,剑尖上还在滴血——好像伤口没有痛楚,为什么心里会那么难受?凤兮睁着眼惊恐地看着她,那种——他从来没有流露过的恐惧的眼神——要死了吗——原来……这样,就是要死了吗?原来——她要死了,凤兮会这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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