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雪韧奇怪的是龙缱在京城住的地方不是宁王府,而是——太子府。
好歹宁王府还是有丫鬟家丁打扫,不至于荒芜,太子府截然不同,甚至曾经闹鬼,百姓传言是太子、兰娘娘冤魂不散,还请过茅山道士作法,颇为可笑。宁王回来,住在隔阂极深的太子府里,到底有什么用意?
“委屈一下吧。”龙缱在一间落满灰尘蛛网的房内点燃了火折子,照亮之处,仔细地以袖一一擦拭,“现在的我不是宁王,一时无法给你以前的优待,大哥的府里最闭塞。”
这话听起来有几分刺耳,雪韧叹道:“我不是千金小姐,不需要锦衣玉食,你是王爷还是路人甲于我都没两样。”顿了顿,“你的两个侍卫呢?”伏刀侍剑不是向来寸步不离主子么?像在京城这么危险的地方,怎么会让宁王独自行动?
没有答她的疑问,龙缱反而笑了,“你是说,不管我是什么身份,你都会始终如一?”
“讨厌始终如一。”雪韧没好气地回答。本来凄凉的氛围,被他几句话弄得烟消云散,不知该赞他豁达,还是要为他的没心没肺而唾弃。
“雪韧。”
“嗯?”她低着头,盯着墙壁上映出的烛影。
“其实,”他走到她跟前,弯下腰,与她平视,“你一点都不讨厌我,为什么要把话说得不留半点余地?”
“我——”
不等她说,龙缱修长的指尖便点在她柔软的唇上,“别说什么‘为了还命’、或者‘我本如此’,现在的你不是真正的你。”雪韧的视线落在他的袖子上,原要说的话也就此转题,“补丁?宁王,你果真去体验民间疾苦了。”可不是么?他——龙缱——皇帝最疼的皇四子穿了带补丁的衣裳……传扬出去会引来多少唏嘘?
龙缱扬起手臂看了一眼,“是啊,这才叫‘亲身体会’,出门在外,当然不比在宫里。”
“那你也不必——”她咬了一下唇,“算了,不关我的事。”
“又回避了。”龙缱无奈地摇摇头,“我当初突然离开,只留下纸条一张,你能对天发誓,没有一丝怅然么?”
“当——”
“唉唉唉,要提醒你几次,说话三思!”龙缱坦然地望着她,“我承认从第一次在那家小店看到你,就有与众不同的感觉,多次的接触直到现在更让我确认了一件事——”
“别说了!”她心跳得很快,有种混乱的预兆,于是习惯性地选择回避,捂住了耳朵。
龙缱拉下雪韧的手,紧紧扣在两侧,“如果真的和你无关,听一听顶多冷笑作罢,可你却被影响了。”
“过分!”她恼羞成怒道,“听不听是别人的自由,你在以王爷的身份命令我听么?”
“我什么时候在你面前自显身份了?”他微微一敛眉,“说好是陪我,现在却是争吵。”
“你在江湖流落八年,最后一丝皇族的气度都没有了。”雪韧月兑口而出。
“你在官场打滚八年,最后一丝含蓄的气度都没有了。”他好整以暇地应对。
“……”
说不过他,雪韧选择沉默,气闷凝结于心。
“我去了北狄。”他兀地开口。
她张张唇,见他露出笑容,负气地偏过头去,“那又如何。”
“你不问?”龙缱将她的发丝拢至肩后,“离开北狄,一点不想念是么?”
“想念又如何?”她淡淡地说。
“你来自北狄,不想那里的天空么?”他的眼中又出现以前迷惑她的那片纯净与温柔,“没有京城繁华,视野却广大许多,十分豪迈。”
“那是当然了,塞外北狄的雪松天池密林都是中原没有的。”说到家乡,雪韧的脸上情不自禁扬起一丝笑意。说到后来,发现他直勾勾望着自己,不自在地怒声道:“你看什么?”
“人生来就是要看别人的,总不能天天对着镜子。”他耸耸肩,“你很美,不要天天强迫自己冷峻,不好的。”
美?他说她长得美?
雪韧还没来得及反驳,他又笑呵呵地贴近她的耳边说:“尤其是脸红的时候,比如,现在就是。”
“胡言乱语!”雪韧慌乱地转过头。
“以我的身份见过那么多佳丽,难道还会说错么?”他也随之转到她跟前,“看我的眼睛里映出的人,就知道是不是说谎。”
“看来你心情很好,不需要人陪,我告辞。”雪韧起身就要走。
“你言而无信。”龙缱伸手拦住了她。
“是你轻薄在前。”她终于忍不出吼了出来。
“我很喜欢你。”
“什么?”
“我很喜欢你。”龙缱一字一句地说,“以前让你离开京城,是不愿你留在危险的地方,现在不让你走,是我不愿放开你。”
“住口住口!”她仓皇地一个劲儿摇头,“你说谎,你跟我根本不了解对方,谈什么喜欢不喜欢!”扬臂抽刀,屋中顿时寒光一闪,刀刃直指他的眉心。
龙缱眼都不眨一下,赤手握住刀刃,“你是感觉不到还是在逃避?我给你八年时间,你都没有回旋的余地么?”
“不要逼我。”眼看着鲜血从他的掌心滴落,雪韧百转柔肠。很早以前,看他一个人在宫里失意的样子,就狠不下心拒绝挽留,何况是现在?他总能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也能让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无法再以温文儒雅的表象粉饰太平,在他面前,她就只能是一个任性固执的女子么?
“是不要逼你自己。”他不以为然地握着刀尖,一步一步靠近她。
雪韧向后退,心里升起的另一种感觉快要呼之欲出,恐惧之下,她一咬牙,内力灌于手臂,刀刺向他的胸口。
龙缱闪也不闪,任刀刺入了胸前,滚烫鲜红的血顺掌心、手腕不断外涌。
“你在做什么?”雪韧一见此景,顿时清醒过来,急忙抽刀。
龙缱却出乎意料地制止她,甚至更深几寸扎入血肉。
雪韧一掌隔开他,顾不得落地的刀,上去点了他穴位止血,怒道:“疯子!”
“我是疯子,所以需要冷静。”龙缱闭了闭眼,身上的痛楚让他的心轻松了一些。
预谋!一切都是他的预谋!好一个龙缱,用她的刀来以毒攻毒,覆盖之前受到的伤害么?雪韧瞪着他,眼波流动之间,濡湿的热潮袭来,哽咽地说:“这算什么?让我来背负一个无情无义的罪名,让你解月兑,觉得很轻松是不是?那不如让我杀了你,更干脆!”
“雪韧……”
分明是泫然欲泣,还要苦苦逞强,他伸手抚模上她的面颊,清楚地触模到那丝水气,不禁将浑身颤抖的人拥入怀中。
“为什么要让我来做?”此刻,她满月复辛酸,无心挣扎,又何况——拥抱她的人是那个让她欲恨不能的男人,“我——我没有要刺伤你的意思——”
“抱歉,是我自私。”龙缱怜惜抬起她的面颊,拭去行行湿意,“不该利用你,都是我——是我——”
是他心里难受,希望有人来让他忘记那种痛苦,哪怕是用血肉之伤来代替!痴人,到头来岂不是要弄得身心全都是伤么?
魔刀啊,师父果真给了她一把魔刀,伤人甚于伤己,伤在他身却痛在她心。
“不该。”握紧他的前襟,她摇头,“你走了就不该回来,不管这里发生什么,去过你想要的生活,为什么要回来?”
“你有你的迫不得已,我有我的无可奈何。”他抱紧她,下巴枕在佳人的肩头,“还记得以前跟你说过的话么?有些事,即使对抗了‘天理不容’也会落得‘情理难容’,若能保全其一都是要付出代价。”
“你要违背圣旨?”她悚然一惊,抬头看他,“公主和亲已成定局了。”
“我从来不是一个好哥哥。”他的眼神一冷,“为了绻儿的未来,这次,即使逆天,我也要反抗到底。”
“如此会跟梅妃决裂。”雪韧有种不祥的预兆,“你不是感情用事的人。”
他举了个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习武之人,右手废了,左手一旦危险,会不去救么?”长啸一声,“当年我顾忌太多,才会把绻儿一步一步推到死胡同,我欠她的一定要还。”
“不怕我揭发你么?”她几乎要叹息了。
“连伤我一点皮肉都这么难受,你怎么会陷我于险境?”他镇定地说,“雪韧,要承认一段感情,是不是非要等到后悔莫及?”
“我……我不知道。”她深吸一口气,“我现在很乱,你一回来,打乱我好多计划。”
“也许是好事。”他望着皱眉的她,“好好想想吧,你是要继续这样过一辈子,还是愿意和我一起拼一次?”
“将来?”陌生的字眼让她一愣。
龙缱指了指这间屋子,“以前的事没办法挽回,只能看将来,雪韧,我曾是个纨绔子弟,现在却是江湖浪子,可你对我来说,仍然很特别,在我回到这里后第一个跑去见的人是你时,便很清楚了。”
雪韧退两步,一双黑眸紧紧瞅住他,“你何苦?我、我不能给你任何回报的。”
他摊摊手,“你的心墙太高,根本不让人走近,我费尽周折,还是在外面打转,唉,更别说什么回报了。”
“以你的条件,就算不当王爷,仍然可以找到如花美眷,我不行。”她心一痛,“在喜欢人的方面上,我恐怕早已失去了那种能力。”
“你明白什么是喜欢么?”他若有所思地笑了,“在没有意识到喜欢时,就已经开始,在意识到时便已深种,当醒悟时已是百年之人……如果今日你可以拿刀利落地扎我一次,就足以斩断你我之间的关系,从此以后,龙缱再不相扰,如果不能,你就面对这份感情。”这番话语气很温柔,如情人之间的耳鬓厮磨,让人心慌意乱,可这话又尖锐如刃,逼得人不得喘息。
刀就在地上,还有未干的血迹,雪韧弯腰去捡——
刹那,龙缱意识到她的想法了,扬手一挥,掌风打歪了断水弯刀,只在雪韧的肩头划了一道长长的印子,立即,雪白的衣服浮现鲜红。
“你!”
龙缱迅雷不及掩耳搂过她,一点章门穴,不由分说撕开衣襟,露出她受伤的纤肩,手起袖断,缠绕上涌血的部位。
雪韧被制住无法动弹,肩头上掌心的热度让她双腿酸软,咬牙道:“我不是被人看了身子就要死要活的女人,你若是想用这点要挟我,抱歉,弄错人了。”
“终于承认自己是女人了?不错嘛!”龙缱又是恼又是怜,“如果你觉得扎自己一刀,就抵了刚才伤我的事,那也错得离谱,这身子给我看,本来就很正常。”
“无耻!”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他眨眼,“我现在是行走江湖的浪子,繁文缛节一概免去,说好了陪我,不准再闹别扭,好了,先打个盹!”说罢,打灭烛火,硬是拉雪韧半坐在自己腿上,靠在桌边休息。
雪韧被点了穴,挣月兑无力,靠在他胸前,听着一下下有力的心跳以及男子的呼吸,浑身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慢慢的,紧绷的身躯也放松下来。
龙缱在黑暗中低叹一口气,搂紧雪韧,在她耳边说:“等我处理完绻儿的事,一定要带你离开这里。”
“离开,能去哪里?”先不说她根本无法月兑离六扇门,就算离开了能去哪里?娘亲去世,师父四海为家,她早已无处可去。
尽避她的声音很小,龙缱听得一字不差,“离开京城,到没有倾轧的地方。”
“世间哪里没倾轧?”她疲倦地闭上眼,“走不了。”
“出路是要自己寻的。”他吻了一下她的耳轮,“人定胜天。”
“龙缱……你太痴了……”她伏在他怀里呢喃。
听到雪韧如此荏弱的声音,龙缱心中一软,只觉得名利杀戮真是无稽,怎么比得上心爱之人相拥在怀?
这一夜,相濡以沫,不再需要任何言词。
雪韧清晨起来,已不见龙缱踪影,身上披着一件外套,正是龙缱的。她竟然在他身边安然入睡?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仔细一看,刀就摆在旁边的桌子上,还有一封信,打开看,上面只有“等我”两个字。
等他……
雪韧的肩头隐隐作痛,不由得想起昨夜发生的事,脸上微微泛起红潮。
龙缱本是要先看望一下龙绻儿再打算下一步,没想到,妹妹竟是这么凄惨:身上烫得东一道西一道,小脸消瘦若枯槁,哪有半点一国公主的雍容尊贵?八年,他以为她会成长为婷婷玉立的少女,会开心地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当年知道她喜欢的人是那人,他才会专门在走之前考验了对方一次,为什么,仍是害她凄惨至此?
“叫一句‘哥哥’,很难么?”他坐在床边,盯着床榻里抱着双膝的女子。
“王爷……”一旁站立的丫鬟烟雨怯怯地喊了一声。
龙缱指尖点在唇上,“噤声吧——你去外面守着。”私下来见妹妹的事,万万不能让别人发现,尤其是在公主即将出嫁北狄的前夕,否则,定会打草惊蛇。
“不是的,王爷!”烟雨摇摇头,“公主她……她说不了话!”
龙缱一震,“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说不了话’?”
“公主不久之前,失声。”她低下头,不敢直视龙缱。
“放肆!”龙缱一拍床榻,怒上眉梢,“此等大逆不道的话也是你能说的么?”
烟雨“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泪水四溢,“王爷,您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八年啊,公主过的日子有多苦,您知道么?她不愿意嫁给北狄人的,可是,娘娘……娘娘她……”
“这事我知道,但是她的嗓子是怎么回事?”龙缱气得青筋浮现,握紧了拳头。
“婢子……婢子不敢说……”她缩了缩脖子。
“说!”龙缱低吼道。
烟雨从来没见过如此暴戾的宁王,吓得面色苍白,“王爷恕罪,公主不允许婢子讲的。”
“你是我指给公主的丫头,难道我没权利管你么?”龙缱快要控制不住满腔怒火了。
“不是的,王爷,这……这还是去问花凋大人……”
“花凋——好——”龙缱兀地站起身,向外走。
谁料腰上一热,多了两条颤抖的手臂。
“绻儿,你松手。”龙缱没有回头。
龙绻儿置若罔闻,双手没有减少半点力度,指尖泛起一层清冷之色。龙缱不敢用力,生怕伤了她,只能平息下暴怒的火气,缓缓转过身拉下她的小手,轻轻地问:“绻儿,跟哥哥走,去外面的世界好不好?”
龙绻儿水汪汪的大眼瞅着他,怔怔的,泪珠骤然滚落,“呜呜……”
“不哭了,哥哥带你离开宫里。”他模模她的头顶,仿佛又看到儿时绻儿拉着自己撒娇的样子,感慨万千。
哪料龙绻儿摇了摇头,松开了抓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