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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韧斩 第4章(1)

“王爷。”

伏刀站在书房门口,毕恭毕敬地施礼。

龙缱正负手欣赏一幅展开的画卷,见他来了,微微一笑,“来。”

伏刀上前观瞧:画中雄州雾列,高山蜿蜒粗犷地俯卧于大地上;层峦耸翠,上出重霄,滚滚波涛亘古不息地翻浪;一只雄鹰展翅翱翔,搏击苍穹,如雷霆之舞般矫健非凡,腾起风霜肃杀的气息。他不由得月兑口大赞:“好一只飞鹰!”

“你觉得这鹰十分威风?”龙缱淡笑着问。

“嗯,江山在鹰脚下。”伏刀点头,“如君临天下,十分威风!”

“那么龙呢?”龙缱眼眸微睁,“这只鹰君临天下,龙要怎么办?”

伏刀隐约察觉到什么,倏地止住口。

龙缱弹了弹画上的微尘,“刚才本王问侍剑,他说,‘藏起来呗’,你觉得怎么样?”

伏刀的脑海几乎立即浮现出了侍剑回答这话时的儿戏表情,暗暗咬牙,这个小子真是不知道轻重,什么问题都敢乱答!

“你不说,那本王说了。”龙缱一拍他的肩膀,“这幅画山河瑰丽,却没多少天空,鹰在上面,龙当然没了伸展的余地,它会沿着蜿蜒的山河藏匿起来,如果哪一天,这只鹰寻找到了广阔的天空,龙会重新成为画上的主体。”

“王爷,您……”

龙缱不应,又仔细揣模了一会儿,略一思索,便在画的右侧下角挥毫而就,洋洋洒洒几十字若行云流水倾泻而出——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

悚身思狡兔,侧目似愁猢。

天地光堪离,江山势可呼。

何当御风起,凌翅跃宏图!

伏刀叹为观止,他从小就伺候在宁王身侧,对这位侧帽才子的本事再清楚不过,王爷一向喜欢行书,风格自成一家,那手好字不知多少人拿去刻碑临帖,可是从来没有写成过隶书,这是第一次,龙缱的力道几乎破了宣纸,酣畅淋漓地写下四行诗句!

写完诗,龙缱拢紧眉,后退两步仰首再看,又缓缓点头。

这时,侍剑“砰”地推门进来,大喊道:“王爷,不妙了!”

龙缱回手一拨,那只毛笔的后端穿过侍剑攒顶的发髻,直直卡在中间,“你什么时候学会大呼小叫的?”

伏刀凑过去,拉了侍剑的袖子一下。

侍剑抚着胸口,喘息连连,也顾不得取下头顶滑稽的毛笔,“王爷,吏部传来消息,说是天牢押解的犯人不见了!”

“是大哥?”龙缱紧走几步,抓住了侍剑的衣领。糟糕,若是大哥不见了,那么刚刚稳定下来的朝廷会变得风雨飘摇。

“不、不是。”侍剑摇头,“逃走的是雪捕头抓的太子侍从日阎。”

龙缱一怔,“是有些古怪了。”

侍剑跟着应声,“是啊,为什么太子没有月兑救,反倒走了侍从?”

龙缱眯眼,想到了什么,忙问:“现在几更天?”

“刚一更天。”伏刀回答。

龙缱一点头,“更衣,随我入宫。”

不多时,宁王府出来三人三骑,一溜风,马儿的四蹄踏着冰雪奔向皇宫大内。整座京师戒严,到处都弥散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息。龙缱翻身下马,那雪白的大氅在夜色中翻卷着一叠叠浪花,然后消失在拱门口。

龙缱径直走向尚宝监,一路不断有人给他施礼,都是宫廷的禁卫军,但人越涌越多,他的眉头也皱得越厉害。他忍无可忍地叫住问一个统领,问:“谁让你们往尚宝监去的?”

统领老实交待,“尚书大人吩咐,有人觊觎天朝玉玺,让臣等务必看好尚宝监。”

龙缱气得面色铁青,“胡闹,本来贼人原不知玉玺在什么地方,你们兴师动众一闹,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玉玺是一国最高的权威,从金銮殿回到尚宝监安放,只有专门负责管玉玺的尚宝太监才会有数,否则以尚宝监的复杂布局,想从成千上万的珍宝中找到一样东西,简直是大海捞针。偌大的三宫六苑,异曲同工,若之前没进过宫,连尚宝监的位置也模不准,原本地形是十分有利的。现在,贼子在朝阳宫装神弄鬼留下一张条子,目的在投石问路,偏偏有人就往圈套里跳!先告诉了人家尚宝监在什么地方。

雪韧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此事不是交给他处理吗?怎么可以让尚书府瞎捣乱!龙缱一边指挥禁卫军四处散开一边想,即使如此,强烈的不祥感仍旧袭上心头。尚宝监这边没人看守,实在让人放心不下,他在伏刀侍剑耳边一阵耳语,自己另行赶去六扇门,刚到朱雀大街,迎面就碰到一袭白衣弯刀,四处张望的雪韧。

“王爷?”雪韧一怔,“这么晚了,您怎么会这里?”

龙缱愠怒道:“这是我该问你的,为什么没有守尚宝监,你在做什么?”

“皇上下旨命微臣擒拿逃狱的日阎,所以,尚宝监的事由尚书大人负责了。”雪韧望着他少见的神色,心一动,“难道宫里……”

“暂时没有。”龙缱深吸一口气,“你分不清轻重缓急么?玉玺和犯人哪个重要?”

“王爷,皇上的话和臣的浅见哪个重要?”雪韧淡淡地说。

“为什么不向皇上进言?”龙缱暗暗握紧了拳,“是你没有想到,还是对你来说,六扇门的捕头就是一尊木偶?”

皇上会听么?雪韧皱了皱眉,刚打算辩驳,却被龙缱一把拽了过来,他正要恼火,就听龙缱喝道:“是谁暗箭伤人,算什么?出来!”

雪韧扭头见不远处横扎一排细针,银光闪闪,不禁一阵心寒。

远远地,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依稀在什么地方听过。龙缱与雪韧看了对方一眼,有志一同地向左右方包抄,黑夜中两道白色身影形成了一个圆弧,紧紧跟随在那个声音传来的方位。

这是……

当失去可以捕捉的那丝气息时,雪韧敏锐地停下脚步。宁王不知在哪里,脚下踩着不知名的房檐,举目所及一片漆黑,大多数人家都在沉睡,静悄悄,只有积雪从树上坠落的声音,突然,细碎的响动在不起眼的矮房下发出,一个斜背包裹的人“嗖”地窜到外面,好像在躲闪什么,两步一回头,快步奔向大理寺。

日阎?

雪韧曾和他交过手,对他的身法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说不是他,除非世上还有完全相同的两人!雪韧“噌”地抽出弯刀,自上而下,来势汹汹斩向日阎,虽说被他闪了过去,可是犀利的刀风仍旧将日阎刮伤,鲜血顺着他的面颊淌落。

血腥……那是雪韧最讨厌的气味,嫌恶之情浮起的刹那,一道身影跃至眼前,瞬息间冰冷的利刃扎透了他的肩胛,更加浓郁的血腥扑面而来,飞溅在雪地上,越发刺目。雪韧撤回刀再斩,那人已销声匿迹,只留下日阎的几滴血和他越冒越多的黑血。

黑血?不好,那是中毒的征兆,雪韧顿时眼前一黑,赶忙用刀撑住,才不至于倒下,再想去追那逃逸的人已是奢望,头疼的迹象也随之明显,勉强走两步,膝盖一软,若不是有人从后揽住,一定会摔得很悲惨。

“做六扇门的捕头,连自保都难,如何去侦破案件?”那熟悉的嗓音有几分戏谑,有几分焦灼,正是宁王龙缱。

雪韧无力地闭了一下眼,“属下失职,自然会承担责任,王爷该去追——”

“你还是担心自己的小命吧!”龙缱一拂袖,“刚才不是你任性,决不会受伤。”

他知道他在失神?

雪韧惊讶地扬起脸,可惜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不……”这种时候怎么可以昏迷?他一定要坚持回到自己的住处,然后想办法治伤。

龙缱望着严寒天竟然冒汗的雪韧,有种忍俊不禁的无奈感,“你还能撑多久?这种毒不是一般的药物可以治疗的,需要外力。”

“雪韧……自会疗伤。”最后几个字,他说得轻若蚊蝇,实在是力乏殆尽。

龙缱看他一眼,扬手一敲,击昏了雪韧,“仅仅分开一会儿就弄得这么惨,要是没有本王插手这件事,你要如何是好?”

“王爷……”赶来的伏刀略略一愣。

“人抓住了吗?”龙缱没有转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雪韧的眉眼。

“是,一切如王爷所料,有人在引蛇出洞,故意把雪捕头引到外面,另外再去盗玉玺,那个人——”

伏刀的话没说完,就被龙缱止住,“人先押到宁王府,不得声张,外面怎么闹都好,府里的人一概守口如瓶。”

“王爷?”伏刀瞪大眼。敢情王爷是疯了?窝藏偷盗玉玺的犯人,那可是灭门大罪,就算是王爷也不例外,何况这次分明是太子府的人马失前蹄,私下里,他当然希望王爷能抓住机会施展霸业,那么,把偷盗玉玺的人交出去可谓是大功一件,皇上必然会更加器重王爷的。

“本王自有道理,还有,这件事不要让侍剑知道。”龙缱一皱眉,“他太冲动。”

“是。”即使再不情愿,面对主子,伏刀还是没有办法说不。走两步,伏刀又返回来,“王爷,雪捕头若是夜不归宿六扇门,恐怕邢爷那边会派人来找。”

“那就让他来找本王要。”龙缱扬起剑眉,“懂了吗?”

“明白。”伏刀转身离开。

龙缱仰望彤云密布的天空,细细的雪花又飘落下来,他不觉吸了一口冷气,“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往事还有可能心平气和怀思吗?低头再望一眼昏迷不醒的雪韧,龙缱露出抹复杂的神色,“被牵扯进这件事,可能会让你后悔一生……”

一入侯门深似海,更何况是这重重森冷的深宫大内?

雪韧醒来,身在一处陌生雅致的房内。

透过层叠的幔帐,隐约可见屏风上远山傍水,熏香缭绕,不时有悦耳的琴声传来,若高山流水,清新宜人,即使是在严冬季节,也很难再联想到外面恶劣的天气,顿时令人觉得心胸舒畅,气血活络。

“哎呀,雪捕头醒了?”一位年级不过十四五岁的小丫鬟映入眼帘,笑眯眯拿出一块温润的毛巾,“婢子给您再擦擦虚汗。”

雪韧敏感地偏头避过,眩晕再度袭来,他撑住身子,一瞬间发现上身仅着内衣,不由得又惊又怒,霍然一拍床榻,“是谁如此无礼!”

小丫鬟不为所动地依然微笑,“雪捕头不要生气,是婢子给您换的,因为原先的衣裳沾了血迹不得不清洗,息怒息怒呀。”

“你……那你……”雪韧不知如何启齿,汗从额头淌落。

“雪捕头,有些事婢子不会多嘴的。”小丫鬟很懂事地一弯腰。

“这里是什么地方?”听她这么说,雪韧紧绷的心稍稍放松。

“宁王府。”

三个字甫一出口,雪韧差点跳下床,“你说什么?”

“宁王府啊。”小丫鬟微微一笑,“捕头受了好重的伤,王爷带您回来疗伤花了大半天,直到一个时辰前,雪捕头的情况稳定,王爷才离开的。”

雪韧听罢,面色更加难看,“你们王爷带我回来,那我的事,他肯定知道了?”如果这样子的话,他要么立刻离开京城要么就得杀人灭口,否则,只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王爷知道不知道婢子不敢说,不过……雪捕头的伤口是王爷吩咐婢子来清洗的。”小丫鬟不慌不忙地说,“他只是给您洒了一些药粉,其余换衣缠纱布都是婢子所做,对了,捕头要是想见王爷,婢子这就去请。”

“不必,我自己可以起身。”他才不要再耽搁下去,那宁王到底抱什么心态,还未可知,掉以轻心不是雪韧的一贯作风。“轻举妄动对你的伤没有好处。”突然,一道似朦胧似真切的声音传入房内。

雪韧一愣,立即问小丫鬟:“是宁王?他在哪里?”

“王爷在离此厢房不远的栖心亭。”小丫鬟毕恭毕敬地一福身,“捕头听到琴声了么?那是王爷的音疗术,您感觉好些了吗?”

音疗术?宁王为什么要费尽周折救他?

雪韧不得不承认,龙缱确实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养在深宫大内,竟然还能学会这么多武林奇学,实在不简单,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行踪被人家掌控得一清二楚,再想别的办法月兑身也不大可能,不如稍安毋躁,看看对方想做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雪韧平静下来,淡淡地问。

“婢子叫‘湘湘’。”小丫鬟见他恢复神色,也笑了起来,“捕头有什么吩咐?”

“我想见宁王爷,请他来一趟。”

“好的,婢子这就去。”湘湘欠身,关上房门离开。

雪韧靠在床边,手抚上腰间的伤,隐隐作痛之处让他清醒不少。不多时,门外响起衣裳环佩的叮咚声,继而门一开,走进位风度翩翩的锦衣公子,正是宁王龙缱。

“你都知道了。”雪韧劈脸就是一句。

龙缱拂袖,房门关闭,他来到炉火旁伸出手,烤了烤,“我该知道什么?”

雪韧挑起眉,“我的……真实身份。”

“你的刀在床边。”龙缱微微一笑,“要是想杀人灭口,没有利器会很吃亏吧?”

雪韧被他搅糊涂了,可是没有丝毫妥协,“我不会感激你,提醒我刀在什么地方,只会使你自己深陷险境。”

“不遗余力地指责我不该这么做,难道不怕自己身陷囹圄?”龙缱俊逸的脸孔流露出些许倦意,“既然,我们都没有置对方于死地的意图,何必再咄咄相逼?”

雪韧握紧了刀柄,“我不可选择,不是走,就是杀。”

“可我并不打算让你开杀戒,更不打算……让你走,怎么办?”龙缱不动声色。

雪韧的血液一阵沸腾,痛楚再度袭来。

龙缱走近,见他额头有滴滴汗沁出,抬手一搭脉搏,“抱元守一,此时莫再激动。”

雪韧的唇边溢出一丝丝血,眼神冷冽,“我落得如此,还不是你的功劳?”

龙缱修长的指尖拭去他的血迹,低低叹息,“你一个姑娘家,为什么这么大怒火?世人都负了你么?”

“我……”雪韧愕住,震惊得忘记了合上双唇,旋即,又反应过来,手中的刀不由分说向他划去。

龙缱轻松闪开,掌风一拨,顿时弯刀落地,人也倒入他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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