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寿宴吃罢之后,沈晚芽命人在东院的园子里摆设茶食,让客人们可以四处随意欣赏园子里正是盛放的花卉,配上丝竹雅乐,以及问延龄和唐桂清与一干文人们比试着棋艺,空气中弥漫着藤花的香气,宾主之间无不欢畅。
凤九娘逮着了机会,在半途拦截住沈晚芽,将她拉到院子的一角,笑瞇瞇地说道:“好芽儿,来,把你的嘴巴张开,凤姨赏你个甜吃。”
“凤姨,你又想做什么?”沈晚芽没好气地笑瞅着长辈,看她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教人忍不住要心里忐忑。
不过,一直以来凤姨就很喜欢喂她甜食细点,总说她白白瘦瘦的,再多养几两肉看起来会比较腴女敕俊雅。
“你别问,只管把嘴巴张开。”凤九娘笑道。
“好。”她笑叹了口气,“啊”地把嘴张开。
凤九娘说了声“乖孩子”,就从袖里取出一个锦囊,从里头取出了一颗东西丢进她的嘴里,伸手替她把嘴巴给合上。
“凤姨,你这是给我吃了什么……”她话还未说完,一股子熟悉的香甜味道涌上鼻息,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忍不住反胃的冲动,捂着嘴巴,作势要呕吐出来。
“有应斋”的玫瑰糖。
这是她死也忘不掉的味道!
“芽儿?”凤九娘见她的脸色不对,一时之间慌了手脚。
目光一直追随着沈晚芽的问守阳见她的脸色不对,箭步上前挪开她掩唇的手,“吐出来,不要忍着,把东西吐出来!”
她紧闭着嘴,朝着他摇头,明明已经忍得眼泪都快要夺眶而出,但她还是不想让这热闹的场面变得难看,作势要把玫瑰糖给吞下去。
明明是掺合着玫瑰清香的甜味,吃在她嘴里,却好像吃进了腐味,而一段又一段她深藏在心里的不堪回忆,随着这味道,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从在小溪边崩溃哭喊的那一天之后,她就怕了这味道。
曾经,她为了要试验自己是不是已经可以接受了,吃过了一颗,却才尝到味道,就已经吐了出来,吐得胃里再没一点东西,吐得眼泪和鼻涕都跟着一起掉下来,可是她现在不能吐,在场的宾客众多,她不能吐。
“凤姨,你究竟给她吃了什么?”问守阳见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气急败坏地对凤九娘吼道。
“就……就不过是一颗玫瑰糖啊!”凤九娘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听说沈晚芽没吃过“有应斋”的玫瑰糖,而这可是京城之中闻名遐迩的美味,她觉得没吃过可惜,所以才特地买了一包,刚好见她今儿心情不好,想要给她一个惊喜,却没料到……
“吐出来。”问守阳回头看着她,沉声说道。
她用了全身的力气克制住反胃的恶心感,对他摇头,已经是泪水盈动的眼眸若有所指地望了在另一畔的宾客们,告诉他她做不到!
“你……你这个顽固的女人!”他低咒了声,拉开一边外袍,将她的头按进胸膛,以袍服盖住她大半个身子,“好了,吐吧!这样他们就看不见了,都吐出来,别忍着,快!”
最后一个字,他几乎是低声咆哮出来。
“呕……”还不等他再开口,她已经吐了出来,玫瑰糖香甜的气味,被其他呕吐物的酸腐味给彻底掩盖过去。
问守阳感觉到胸口的衣料被濡湿,但他没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听她痛苦的呕吐声音,让他的心为之一阵揪扯,但他不作表情,就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凤姨。”他看着凤九娘,嗓音比自己想象中平静,“请你回去招呼客人,拜托叔爷多担待一点,我和她一时片刻之间是回不去了。”
凤九娘担心地看着在他怀抱里的沈晚芽一眼,对于事情变成这样,她有满满的歉疚,点了点头,依言离开。
问守阳轻拍着沈晚芽的背,替她顺气,听她在他的胸前吐到只剩下干呕声,像是要把胃里最后一点东西也吐出来,纤细的身子在怀抱里颤抖。
“就真的那么怕那糖的味道吗?”他沉声问,没期待她能开口回答。
沈晚芽终于止住了不再干呕,点点头,不能出声回答。
她将脸蛋深埋在他厚实的胸膛,双眼紧闭,让泪水刚涌出眼眶,就染透在他胸口的锦缎上。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一些她以为自己早就咽下肚的痛苦,其实一直梗在心里,就像一把锥子刺在心坎上,经年累月,早就生腐生烂了。
“不说原因吗?”他抱着她,心揪疼着问。
沈晚芽顿了一顿,在他的怀抱里数度启唇,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闭上含着泪水的美眸,靠进了他的胸怀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见她不愿意说出来,问守阳只是抿紧薄唇,没再多问,他的大掌就像是在拍着孩子一般,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背。
他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未曾懂过她。
在她这纤薄的身子骨里,究竟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过去,直至这一刻前,他未曾有过兴趣要知晓。
这些年来,他只知道自己的痛,未曾一刻想过,是否他以为在这天底下最快乐的小丫头,根本就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呢?
会不会……其实一开始他就错了呢?
蓦然间,他在脑海里想起了她睡觉时候的蜷瑟模样,与此刻的她简直就是如出一辙,同样脆弱得教人心疼。
“谢谢你给叔爷办了这场寿宴。”他俯首亲吻着她的头顶,嗓音再轻柔不过地说道:“你做得很好,芽儿,你真的做得很好。”
南国清和烟雨尘,刺桐夹道花开新。
林梢簇簇红霞烂,暑天别觉生精神。
骚人墨客的这首诗,道出了刺桐城的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因为大街小巷遍植刺桐树,所以这个中原第一大商港就被称为“刺桐城”。
而许多遍游五湖四海的商人们更说,“刺桐城”不只是中原第一,它堪称当今天下第一商港而无愧!
因为当地的气候温暖,所以,刺桐城宜农、宜桑、宜茶,再加上经年都有丝绸交易,所以当地也开设了不少丝庄,所产的丝缎,完全不输给盛产丝绸的四川与江浙地区。
再加上,早些年路上的丝绸之路因战争而受阻,而且路途艰困,骆驼商队运货量少,以一只骆驼能驮运三百斤的货物来计算,随便一艘从刺桐出发的海南船,就可以把一支由七百头左右的骆驼商队所驮运的货物都给运走,这比例悬殊的吞吐货量,让商人们对海上贸易趋之若鹜。
沈晚芽早就对刺桐城向往已久,却一直没有机会亲自到来,这次为了要亲验一批从海船进来的货,她随着“云扬号”麾下的一支商队,顺道过来了刺桐城,她携着萱香,乘坐的马车刚一进城,她的目光就被完全不同于京城的殊异风光给吸引住了。
终于,她忍不住只坐在马车上,吩咐着要下车,命令商队先同当地的分号去交差,她则是带着萱香以及两名护卫随行。
她站在热闹的大街上,看着来自于不同国家的商队,她闭上了眼睛,聆听着他们所说的话语,依稀能辨认出几种,心里觉得雀跃以及不可思议,从未想到自己能有一日如此善用所学。
这时,她感觉到萱香躲到背后,双手死紧地捉住她,在她的耳边也听见了一阵不寻常的人声骚动,她好奇地睁开眼睛,立刻看见了引起骚动的来源,她看见了一名穿着红衣衫的少女身边带着两头大老虎,一白一黄,直直地就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过来。
她直瞅着少女,被她那一双充满灵气的大眼睛给吸引住,明明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却教人感觉到不可逼视的明艳,脸上的表情摆明了“生人勿近”,而那发型学做男子,将发辫高绾于头上成髻,束着头带,随风飘然。
“是柳鸣儿,她又带那两头黄金白银出来散心了!”
她听见远远躲到路边的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对于这位叫“柳鸣儿”的姑娘,他们似乎都非常忌讳,或者说,他们害怕的不是少女,而是她带在身边的“黄金白银”。
柳鸣儿走到了沈晚芽的面前,看着大伙儿都已经退得远远的,就她一个人还立在原地不动,背后躲着捉得死紧的萱香,忍不住小哼了两声。
“怎么?你不怕吗?我看别人都躲得远远的,就你一个人挡着我的路不动,难道你不怕被它们给咬死吗?”
“你想我死吗?”沈晚芽镇静若素,唇畔噙着淡淡的笑痕。
“我和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想你死?”柳鸣儿挑起眉梢,以明艳的眼眸上下打量了眼前的绿衣女子一眼,总觉得她这话说得古怪。
“如果你不想我死,那它们就不会咬我,因为我看得出来,它们很喜欢你,虽是能吃人的猛兽,可是在你身边乖得像猫儿一样,所以我不怕,当然,若你想要我死,就另当别论了。”沈晚芽一字一句都说得有条不紊,倒是躲在她身后的萱香已经被两只大老虎吓得腿软跪地。
闻言,柳鸣儿“嘻”地一声笑了出来,很欣赏沈晚芽这套说法,蓦地,她的动作像只猫儿似的弯,凑近沈晚芽的胸前,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喜欢你身上的花香味,很好闻,我知道这种花春天会开。”
沈晚芽笑着点头,“是,是春天的花,是白辛夷的味道,我会用这花做香膏,如果柳姑娘喜欢,改日我派人送几罐到府上去。”
“好。”柳鸣儿仰起又圆又大的眼睛瞅着她,丹红唇瓣咧着开心的笑,“咱们就一言为定,可是我家在很远的山上,你知道凤炽他家吗?你的香膏就送到他家去,只要东西到他手上,我就一定能拿到!”
沈晚芽活了二十一个年头,直到此刻,才尝到了什么叫做“人人敬而远之”的滋味,一时之间倒也觉得新鲜有趣。
不过,人们“敬而远之”的并非是她,而是在她身边的柳鸣儿,以及跟在她们身边的两只庞然大物,她们一路徙步走到了“祥和会馆”,直到踏进这处虽然表面上是客栈,但其实是商帮汇聚的地方之前,没碰到有人胆敢挡住她们的去路,一路上畅行无阻。
柳鸣儿坚持要带她来会馆,其一是与凤炽相约在这里,其二,是与她一见如故,借花献佛要凤炽请她吃一顿饭,顺便交代如果她让人送香膏过去,记得把这要送她姑女乃女乃的礼物收下来。
沈晚芽听柳鸣儿提起“凤岛”大当家的语气,好像与他十分相熟,却不太知道他究竟神通广大在哪里,为什么世人皆知“凤炽”这名号?
她们一进会馆,柳鸣儿那身红衣以及身旁两只老虎就像是正字标记一样,伙计赶忙着热情招呼,领着她们走到二楼的上房,而这当然是看在“凤岛”当家的脸面上,往下,沈晚芽瞧见那伙计的两只脚一路上都在发抖。
不过,就在伙计得知她是“云扬号”的芽夫人时,顿了一顿,随口说道:“夫人与您夫君是约好了吗?问大当家眼下也在本会馆,跟着范大人他们几位一起吃饭呢!”
说也巧合,伙计这话才说完,沈晚芽就见到归安从扶廊的另一端走来,没料到会看见她,归安愣了一愣,但视线很快就发现在她身旁的两只大老虎,一时之时大惊失色。
“爷!”他连滚带爬到一间上房门外时,颤着手拍门,“爷,快救命……芽夫人要被老虎吃掉了!你快出来救她啊!”
沈晚芽被他的反应弄得又她好气又好笑,瞥见身旁的柳鸣儿脸色一沉,心想也难怪她会不高兴,才正启唇叫归安稍安勿躁,就见到门扉被人从里面打开,问守阳一脸不明究理,没想到会看见沈晚芽出现在刺桐城,不由得怔然。
“那男人是谁?”柳鸣儿看见沈晚芽的表情瞬间变得不太寻常,忘掉了被归安弄得不太高兴的情绪,忍不住靠过来笑问道。
“我夫君。”她淡淡地回答。
她的眸光瞅着问守阳,也同时看着从他身后跑上来,紧紧捉着他臂膀,明明离老虎还有一大段距离,却掉着眼泪,口口声声要她夫君保护不想被吃掉的秀丽桃衫女子。
听见她的回答,柳鸣儿脸上的表情更加兴味盎然,“如果他是你夫君,那现在挽着他手臂的那个女人,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