珑染的脸颊莫名有些热,也终于明白了,原来一个名字强韧的生命力不在于它有多深的涵义,而在于念出这个名字的人是否不偏不倚,恰是那一个。尽避那个人她遇到得太晚,但——遇到了,总比擦肩而过的好。“我——”
正欲开口,不妨对方突然伸手过来,衣袖微自腮边拂过,却是帮她扶正头上的流珠金钗。
“太子妃入宫三年,还是不习惯戴这类东西?”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风姿朗朗且目色端正,没有任何暧昧不清或是引人遐想的余地。
珑染思绪一片混乱,那丝质衣袖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颊上,以至于心里面升起无数个细细的冷冷的情愫,像银铃一样在她的血液里四处摇曳作声,渐渐也变灼热起来。她慌忙退后几步:“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确实,太子妃清誉要紧。”
那日蝉声了了,珑染几乎是逃出西苑的。
宝蟾悬镜。
珑染只身站在皇宫最高层的楼阕上,远远望着祀神台前的歌舞升平。雕龙攀凤的主位上楼兰王与皇后齐肩而坐,金鸢太子便坐在殿下最近处,所有姬妾中唯有椿姬一人出席,其后依次是樟芮公主、璟幽公主和几位权臣,骊王辄音和几位焉耆国使者坐在对面。
身后有旁人的气息靠近,珑染淡淡一笑:“你是如何让菱姬知难而退的?”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个人是萱见。她心知为了争夺参加庆典的机会椿菱二姬之间必然有一番明争暗斗,椿姬素来工于心计,而菱姬也不是省油的灯。
“臣根本没有做什么。”萱见作揖道,“是菱姬自己说身体不适,主动将名额拱手让人的。”
珑染微微蹙眉:“难道我们都被她欺骗了?她暗中收买槿戈给本宫服用菊花脑,让本宫无法上祀神台,原来并非她自己想参加庆典,而是为了让椿姬去?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她垂眸思忖片刻,似有一丝恍然,“是本宫疏忽了,原以为她想借此机会引人瞩目,倒没料到她心里其实打着别的主意。”
萱见便提醒她道:“臣方才经过祀神台时,看到菱姬也在不远处观望。或许……”他倾身凑近她的耳朵,“菱姬早就知道庆典会生事端,才故意将某人推上断头台。”
珑染眸光一凝:“她想借刀杀人?”旋即失笑,“菱姬,本宫真真小看你了。”
是了,菱姬毕竟是左大将军的女儿,对朝中政事不会不了解。想必她早已从父亲口中听说今晚祀神台上会有一场刺杀,才故意让椿姬冒这个险。只是不知椿姬会如何应对,依她争强好胜的性子,也绝不可能会坐以待毙……
正寻思间,听见萱见问她:“今晚的行动,太子妃可做好最周全的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珑染伸手抚额,惘然叹息口气,“本宫唯一能做的,只是嘱咐太子殿下当心罢了。”
话音未落,只见场上一个舞伶突然旋身朝金鸢飞去——“噌”,袖口泄露一片银光!
那暗器既短且薄,似是匕首,又似娥眉刺,刃面寒光濯濯逼人,陡然一招刺来竟先让人眼花了一瞬,待回神时那刃尖已指在胸前半寸处!
幸在金鸢反应及时,当即掀桌而起,趁着刺客分神的间隙扯过身后的帷幔——“嗖嗖”,红纱如蛇,将利刃连同对方的手臂一并绞住,“砰”,飞起一脚踢在对方胸口!
“保护陛下!”
几名侍卫抢先护住了楼兰王与皇后,众人乱成一团。而不等金鸢松口气,另外几名舞伶已相继持剑而至,刹那银光如链,交织成天罗地网!
目标分明只是他一人!
“殿下当心!”椿姬正要出招相助,忽然身子一斜,登时脸色大变,“酒里有毒……”
而不止她一人,其余几个喝了酒的将臣也觉得四肢乏力,空有一身武艺而使不出来。
“混账东西!”金鸢咬牙暗骂,幸好他留了防心,假装吃了那些酒。他利落地拔出腰间短刀,迎上劈头一阵剑雨——“乒乒乒”,一时间兵刃交加声大作,祀神台上刀光剑影交错不休,但平日里训练有素的侍卫却似换了个人,寥寥挡了几剑便败下阵来,最终只剩金鸢被困在刺客当中,孤立无援。
金鸢心中猜出是谁在背后捣鬼,却是临危不乱,手腕翻转短刀挺出,便是一招“回龙双捣”,一连刺伤两人。
“太子哥哥,我来助你!”一声凌厉娇叱,樟芮公主也用九截蛇鞭撂倒了几名舞伶,飞身至金鸢面前,“让他们看看我们楼兰国的女子可不是绣花枕头!”
她骄傲扬眉,一席话显然是说给焉耆国的使者听的。
金鸢闻言哈哈大笑,尽避衣衫破褴,却愈发凸显出一骨子的王者气魄:“好极!”
两人各挡一面,并肩而战。但他们毕竟寡不敌众,稍不留神便被对方钻了空子——“噌”,金鸢的右臂被割开骇生生的口子,顿时鲜血如注,他痛得往后一个趔趄,“哐”,短刀月兑手,便在同时左边的一剑已直刺向他的颈项!
“殿下!”珑染转身就要往楼下跑。
“太子妃!”萱见出手拦住她,眼眸微暗,“太子妃不懂武功,去了又能做什么?”
珑染脸色发白:“难道你要本宫眼睁睁看着他受伤么?”
“他在你心里就那么重要么?”萱见突然问出这一句,那一刻他甚至嫉恨那个男人——只有那个男人能够让她失去冷静和自持!“他这样待你,你也甘愿为他倾尽全力?”他徐徐问她,“你可曾问过自己的心,这样做——值得么?”
值得么?值得么?
珑染的眼神刹那空茫,是啊……太子待她如何,他最看得分明,尽避她早已习惯了太子的貌合神离。她知道,太子是个阴鸷多疑的男人,他的微笑比任何刀锋剑刃都要伤人,他不相信爱情,更不相信女人——但她终究留着几分念想,以为藏着便不会被人发现……
曾几何时,突然闯进一个人,他知晓她所有隐晦的心事和无法启齿的苦衷,并毫不留情地撕开这道窗纸——告诉她其实她所作的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别人根本不会感激。那么,是否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值得么……”珑染喃喃自问,苍白的脸上勾出一朵凄然笑花,“我只知道,如果他死了,那我一辈子也不会快活。”
萱见静静凝视着她,仿佛只是一瞬间,又仿佛有千百年之久,最终他扯出一抹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的味道:“而我一辈子无法面对这样不快活的你。”他直接伸手揽过她的腰,“我带你过去,害怕的话就闭上眼睛。”
珑染抓紧了他,身子一霎失去重量,恍惚间只觉得眼前星云流转,他已揽着他飞下楼阕。
待脚底踩到实地珑染仍有些不可置信,她知道他功夫不弱,却不知他的轻功竟已到了这般出神入化的境界!腰间的手一触即离,她甚至来不及回味这温暖,只见眼前寒光凛冽——
“叮!”先掷出酒杯从对方耳边擦过,趁那人短暂失神之际,珑染已将瘫在桌上的椿姬拉起,险险避开那一剑,随后平静抬眼望着刺剑而来的菱姬,“我来晚了,幸好有菱妹妹出面相助,但这种时候,保护太子殿下才是当务之急吧?”
她并没有当面揭穿菱姬意图趁乱杀了椿姬的诡计,只希望她还能稍微顾全一下大局,不要再为一己之利争个你死我活。
菱姬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尴尬应声道:“太子妃说的是,我,我这就去救殿下!”
珑染再也顾不得她们,一心往太子的方向寻去,身边有萱见替她支开屏障,那些刀剑并未伤到她分毫。还没走出几步,忽听得身后“啊”的一声,她心里跟着一抖,只听得椿姬故作紧张的声音:“真是抱歉,我原是想帮忙对付刺客,不想刀剑无眼,竟误伤了妹妹!”
“你——你——”菱姬捂着自己脸上的伤口,气得浑身发抖。
“呵呵,妹妹别气,姐姐也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珑染只觉得脚下一个趔趄,蓦地抓紧萱见才勉强稳住自己。原来椿姬也是在演戏——她根本没有喝下那杯毒酒!可她竟宁肯冷眼旁观也不肯出手帮助太子!是啊,自己怎么忘记了,椿姬是何等的精明,想必是在菱姬不肯上祀神台时便留了防心,所以她顺水推舟,故意配合菱姬演了一场戏——只为等待最佳时机反刺她一剑。好一个以牙还牙!
原来在她们眼里,太子的安危竟不如她们彼此间的较量重要!珑染深吸口气,咬牙一字一字道:“萱见,你看清楚了,只要本宫还活着一天,便绝不会让她们坐上皇后之位!她们,一个都没有资格!”
那是萱见第一次从她眼里看到了决绝,一种努力压抑了悲哀与苦恨的决绝!
她从来不想与人争,这些年栉风沐雨的漂泊,早已磨尽了她逞强称能的心力,那些名利和虚荣于她只是过眼烟云——她来皇宫陪在太子身侧,不过是想还清从前欠他的恩情,助他顺利登基为帝。若到后来她不能全身而退,那么,她只当抛却了这余生。
“殿下!”
珑染冲到祀神台中央,却只见金鸢已被两个红衣舞伶逼到死角,刷刷两剑接连刺来,只有毫厘的间隙。珑染当即拾起金鸢掉在地上的短刀,对准一只穿金缕鞋的脚,狠狠一刀向其脚踝上疾削过去,只听“啊”的惨叫声,那人倒地的时候一截断脚还在不住战栗,血肉模糊中露出了森森白骨,当场将一名宫娥吓得昏死过去。
珑染面色煞白,反而更加冷静,一个鱼跃长身而起,正欲再度出刀拦下逼近金鸢喉咙口的另一剑时,却只觉得后颈一麻,有人隔空点了她的穴道!
便是这一刹的意外,敌人那一剑已经触上金鸢的皮肤——
“不要——”
“叮”,两指夹住剑刃,看似轻巧的一弯一折,红衣舞伶却被震得连飞几个筋斗,噗”地呕出一口血,“你——”她不可思议地瞪着眼前的男子,“呃——”
她瞪大的双眼再也没有阖上,只因身后一剑已将她穿胸而过。
骊王辄音拿白帕拭去手上血迹,朝对面的男人皮笑道:“多谢萱见太医救我二弟一命。”左大将军率领的两千铁骑已经闻声赶至,聪明人自然懂得适可而止。
是萱见,也只可能是萱见……珑染下意识地往焉耆国使者所站的方向看去,那个人不在。原来如此……
其实她早该料到的,只是不愿去承认罢了。如果承认了——就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依赖着他给的温暖,在持久的寂寥中寻到一丝慰藉。她情愿将他们永久地分割开来,择萱见为友,视白哉为敌,才能不至于令她乱了方寸……但这一切不过是她聊以自慰的空想。
——我只知道,如果他死了,那我一辈子也不会快活。
——而我一辈子无法面对这样不快活的你。
耳边回响着那些话,这一恍惚之间不知是怎样一种难言的感受,双腿像用薄木支起的筏,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一面缓缓往下沉,终于沉到水底。她无力挣扎,任由决堤的情感将自己淹没。
珑染只觉得浑身力气被抽干,虚弱跌坐地上,抬眼对上金鸢夹杂迷惑与怜惜的复杂目光,她平淡一笑:“臣妾不洁之身亵渎了神灵,还请殿下赐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