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铆时已过。春水好似墨浸染,烟笼的碧波浩淼入深处,荒野池塘上也是几缕白烟袅袅,似在描画着岸边那黄衣少女的轮廓。掠影朦胧之下,她的脸蛋精巧得像一件上古瓷器,素净的瓷面上描着浓淡相宜的青绛白三色:青蛾,樱唇,雪肤。便连唇畔的微笑也点缀得恰到好处。淡一分嫌假,深一分嫌腻。
“兄台……”少女低唤一声,缓缓睁开眼睛,乍一见那明黄的光晕竟被刺得有些酸涩的疼。便情不自禁地抬手捂住眼睛,想要遮挡那片澄明。才半刻,蓦地松开手,紧接着她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怎么——”
云绛砂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她竟然——看得见了!
“阿弥陀佛!老天有眼呐!”云绛砂欢喜地扬起双手转了个圈,“啊炳,原来那‘夜魅果’也不过是骗人的东西嘛!”哼,说什么要失明三日三夜,结果不足六个时辰便恢复了!真是大幸!如此一来,她云绛砂便不用受制于那位被仇人追杀的危险人物了!炳……
云绛砂愈想愈觉得大快人心,大笑着折身便要独自离开,不料却被身后一个淡淡的声音唤住:“你要去哪?”
云绛砂的肩膀微微一缩,“呃,兄台你还没走啊?”她摆出讪笑转身,却在看见来人容貌的瞬间骤然睁大了眼睛!惊窒的呼吸,甚至听不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仿佛仅一瞬之间,那原本散漫的光影皆迫不及待地攀上他如玉的容颜。一眉一眼无须细琢,却已比女子还要阴柔清美!最是那颗生在眼角的美人痣,又为这副倾城之颜平添了多少魅惑?这样美丽的男子啊……让她如何能静心相视?
“你是……”云绛砂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语气却是兀自疑惑着的。眸光略一低垂,视线便循着那一袭锦衣暗纹落在他腰间系着的一枚金叶子饰坠上,心想果真是富家子弟,连配饰都这么精巧别致,小小的一片金叶子,不仅好看,还不显赘俗。嗯哼,有品味。
呃,且慢!待她定睛一看,这金叶子的末端刻的字,竟——竟真的是——
“啊!我知道了,你一定便是那水家三公子水源沂了,对不对?”云绛砂蓦地一拍手,一双清湛的桃花眼笑得水雾迷蒙,里头堆着的尽是难以言喻的喜意。不只是这副倾城的容貌,那金叶子末端的“水”字定也是骗不了人的!
原来,原来她口口声声喊了一个晚上的“兄台”——便是,他呀……
少女情难自已的反应让水源沂不自觉地蹙起了眉,“眼力不差嘛。”他轻嘲道。心想这“夜魅果”的毒性果真是因人而异,寻常人食之定是要失明三日之久的,但若是内力高深者食之,只需几个时辰便能恢复眼力!而她体内那股至深的内力,果然是不容小觑的……
“那你——你又是如何看出我的身份的?”云绛砂忽地急急地问他,一双桃花眼里闪着分明的期盼。或许——或许他还是记得的……吧?
水源沂双眉微拢,心头忽起了阵异样,却还是轻描淡写地道:“水家世代经营绸布生意,自是清楚寻常人家的衣着习惯——”他微微一顿,目光落在云绛砂紧束的袖口上,复又接着道:“如今街市间皆流行宽袖长衣,腰上束带。无论是绫罗千金,还是布衣丫鬟。”
云绛砂下意识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衣袖,神色却有些恍惚,“只是,如此啊……”她眸中的失落瞬闪即逝,忽又顽皮地朝对方一笑,“呐呐,三公子果真是心细如尘。”确实,她的腕上戴着银针暗器,若着宽袖便极易暴露出来,因而她的袖口从来都是用绳带束紧了的。
水源沂淡淡地“哼”了一声,余光微瞥,视线停驻在云绛砂遍是伤痕的手指上。不禁微微凝眉:她这满手的旧伤究竟缘何而起?当然绝非做粗活所受的伤——这女子身上没有半丝当惯丫鬟的迹象,相反一身的灵韵更像个自小被伺候着的主子。奇怪,倒也不像是舞剑持鞭时所受的伤……
清楚地察觉到对方的视线,云绛砂不自觉地将手缩至背后,“呃……三公子,我们何时启程呢?”她忽地又摆出明媚无邪的笑脸,并径自上前贴近了他身。
水源沂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大胆的亲近,“你去水家,究竟有何目的?”他冷声质问。
“自是去当丫鬟啊!”云绛砂回答得理所当然。
水源沂冷嗤一声:“你以为我会同意?”笑话!他会带这么一个危险的女骗子回水家?“莫要忘了你的真实身份,梨、花、雪。”
“啊?那个啊……”糟糕了呢……云绛砂颇为为难地挠挠头,眼眸低低一转,忽又朝对方嘻嘻一笑,随即二话不说便径自解下袖口处的绳带,绾起衣袖,抬起手让水源沂看个清楚。
便见纤细的皓腕之上,紧箍着一个精巧的暗器机关。薄薄的银鞘子,似一条极细的银蛇缠上她的手腕,而“蛇月复”内藏着淬毒的银针。
“其实他们有所不知,‘梨花雪’本不是人名,而是这银针暗器的名字。那些说书先生们笔下的的‘梨花雪’,原是指我女乃女乃,云莘莘。”云绛砂笑吟吟地道,坦然的神色不见半丝虚妄,“而女乃女乃过世后,这暗器便传到我云绛砂手上。”
水源沂微眯起眼睛,静静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言语。
万没有想到,下一刻,对方竟利索地卸下那个暗器,而后当着他的面将它丢进了旁边的池塘里!但闻“哗啦”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沉下去,惊起一池涟漪,随之一切归于宁静。
“你——”水源沂顿时吃惊不小。若没有这银针暗器,单凭她那点武功底子,如何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可她竟——啧,这女子究竟想做什么?
“三公子定是有数,少了‘梨花雪’,我云绛砂等于是废人一个,对水家构不成任何威胁。”云绛砂笑着拍了拍手,轻快的语气里不见丝毫的遗憾之意。
眼见对方始终皱着眉一副兀自沉思的神情,云绛砂暗自磨了磨牙,索性抛出最后一张杀手锏,“嗳,我猜,三公子定是不希望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师父是谁的吧?”她毫不避讳地望进他的眼睛里,唇角的笑意却越发深浓起来,带着些顽皮的孩子气。
“你——”水源沂脸色骤变,随后又紧抿住唇角,蓦地拂袖便折身而去。如墨的长发交织着衣袂张扬翻飞,那一对紫玉玲珑也碰撞得好生清脆,统统只为宣泄主人心中的不快。
心知他是负气离去,云绛砂不禁得意一笑,并疾步跟上了他。
林野乡陌,便见少女一面跳着步子走一面欢快地哼着不成调的谣曲儿。水漾的裙裾猎猎翩跹,张扬着杏子花的黄,似一只调皮的黄蝴蝶。
水源沂的脚步忽地一顿,“你应清楚,入水家为婢是要推荐函的。”
“那种东西,还需三公子说?”云绛砂不以为意地拍拍胸口,“我云绛砂早有——”她的脸色煞然一白,手指捉着衣襟也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准备……”
“如此更好。”水源沂冷哼一声,便又径自往前走,像是没有察觉出她异样的紧张。
身后,云绛砂缓缓从怀中掏出那封早已经被水浸烂了的推荐函,呆呆地凝望半晌,却忽然狠狠揉碎了,丢至脚下。哼!即便没有了推荐函,她照样势在必得!水家的丫鬟,她云绛砂当、定、了!
“什么?三少爷送二小姐回京,半路竟带了个丫鬟回来?”
这个可谓是“惊天动地”的消息,从水源沂踏入水家大门的那一刻起便在整个水府传开来。自此众人皆记住了这么一个幸运的丫鬟,云绛砂。
“嗳,靛秋你快瞧,咱们的三少爷可又是在写字了?”
水家长廊,红漆雕栏,两名衣着鲜丽的丫鬟一路走来,正咬着耳朵窃窃私语。时有嬉笑声,流转的眸光却时不时地掠向不远处的疏芸阁,白纱帘之后,一道修长的剪影。
“可不是,昨儿个才回府,今日便又重操旧业了。”丫鬟靛秋掩唇嘻嘻一笑。这三少爷虽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却只钟情于写字,纱帘之后总见他挥笔泼墨的优雅身姿。偏他每日写的字帖必会携至“世外源”烧掉,从不给别人看——可真是怪人呢。
“嗳,说起来,与他一同回府的那个丫鬟——”身边的晚榭似乎想起了什么,正要开口,却被靛秋暗中扯住了衣袖。
话语戛然而断,晚榭下意识地抬眼,便见云绛砂正往这边走来。
云绛砂看见她们,笑吟吟地朝两人挥了挥手,“靛秋姐姐,晚榭姐姐。”声音甜脆悦耳,细长的桃花眼弯成讨巧的月牙,模样可爱又怜人。
“是绛砂啊。”靛秋微笑着颔首示意。听三少爷说,她本是由桃庄李家推荐来的新丫鬟,遇上山贼被洗劫了盘缠,碰巧遇上他,便顺道将她带回来了。不禁要感慨她的好运气,若让外人知道,不知又要羡煞了多少怀春苦恋的女子!
是在看什么呢?云绛砂略微侧首,暗自循着她们的目光朝疏芸阁那边望去。正欲细看时,便见纱帘微颤,那纱帘之后的颀长身影倏忽即逝,转眼却已步至门外延廊。
他要去哪?云绛砂心底思忖着,脸上却已堆出明媚的笑靥,“两位姐姐,绛砂还有事,先走了哦。”说罢颔首转身,却是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步履轻快。
“是个乖巧的丫头。”靛秋望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长得水灵,嘴巴也甜,讨人喜欢。”而更重要的是她懂得察颜观色,不该问的便不问。
“若非她是三少爷带回来的,我定会更喜欢她。”晚榭笑答。一个平凡无奇的小丫鬟竟有机会与三少爷同舟共路,说不嫉妒也是不可能的吧。
“对了晚榭,那些新来的丫鬟可是在你那报的名?”靛秋忽然问。
晚榭点头轻应了一声:“呃,说起来——”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云绛砂消失的方向,“三日后便要收推荐函了吧,也不知那丫头——”
“三少爷不就是最好的推荐函了吗?”靛秋玩笑地打断了她的话。
“去你的。”晚榭笑着轻推了她一把,“这推荐函可都是留着备案的,容不得半点差池。去年那个叫绿致的丫鬟不就因为弄丢了推荐函被退回的吗?人家还是从千里之外的云南赶来的呢,结果大少女乃女乃仍是一点余地都没有留啊。”
只因大少爷远在西域经营,近府之事便交由大少女乃女乃蓝茗画打理。她说退便是退,容不得他人说半分情——想这平日里爱同下人们嬉语言笑的“媚姬”硬下心肠来可也令人生畏呢。
靛秋了然点头道:“总是当心点好。回去我也提醒那丫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