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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秋三 第二章 情何以堪

后台里,穿着古时朝代戏服的戏子们正忙着上妆,上好妆的乐伶在练声,热闹的气氛不比台前逊色。

一个穿着朴素简陋的姑娘带着泪痕匆匆进来,向守门的大叔问了声,便朝里面走去。

“咦,婷姐儿,你怎么来了?”十三四岁的冰云穿着宽大的袍子,正在唱《审郭槐》里小太监的一段,见着此时不该出现的女子微微吃惊。

月婷冲他胡乱点点头,脚步没有停下来。

“婷姐儿走错了,尹大哥在里屋。”见她忙乱往人多的地方闯,他好意提醒,却见她抬起头来,快速瞟了他一眼,神色复杂。

真是奇怪,难道不是来找尹大哥的?冰云摇摇头,扯起嗓子继续未唱完的那段段子。

尹姬淡描细眉,轻点红唇,妆色优雅而美丽。如果不知道,定然将他误以为是娇娇美娘子,试问天下有什么男子能有如此妩媚?恐怕连女子与他一比都要逊色三分。

“文生。”月婷站在门外,出声唤道。

专注为自己涂胭脂的尹姬微讶回头,“你怎么来了?”

她手帕绞紧,嗫嚅道:“文生,我知道现在不该吵你,可是,可是我实在没,办法了。我,我……”

尹姬露出温和的笑容,道:“没事的,告诉我,你来有什么事?”

听到他温暖的声音,月婷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号啕大哭,“我爹,腿没了!”

尹姬吃惊地推开她,“林老爹的腿?怎么回事呢?”

“矿山塌、塌了,死了好多人,腿就被砸断了。”她哽咽着。

“那望老板……”

月婷摇头道:“望老板自身难保,大家都拿不到钱,都在闹。可是,可是望老板没有钱。”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讷讷道,六神无主。

“文生,我爹说,他说……”月婷看着青梅竹马的爱人,难以启齿。

尹姬不明地盯着她苍白的脸,“林老爹说了什么?”

月婷痛苦地埋进他的胸膛,“他要把我卖给李老爷。”

难以消化这个消息,他呆呆地放开她,笨拙地问道:“为什么呢,到底是为什么?”

“我们没钱治病啊,我不能让我爹死,文生,你知道吗?”她好爱文生,可是事实却那么残酷,她已经没有办法了。

他知道,他知道,只是,他还不能接受,“月婷,我想办法,想办法。”

月婷绝望地摇头,“不可能的,文生,你没有钱。”

“我向宝师傅借。”说着就要出去,却被她拉回来。

“算了吧,他不会借的。”宝师傅的吝啬谁不知道呢,“我好辛苦,文生,我过怕了苦日子,也许嫁了,我就不必再吃苦了吧。”

“不可以!”他苦苦劝着,“那李老爷已经娶了好几个小妾了,他怎么可能会好好待你?”如果是良人,他放手也可以,可是那李老爷不仅色名远扬,还残酷霸道,月婷嫁给他,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文生,文生,文生!”她悲切地叫着,她好想牢牢抓住他,他的温柔,他的真诚,可是她没有机会了,“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做你的新娘。”她突然转身跑开,快得叫尹姬留不住她。

“月婷!”伸手没有把握住她,他茫然注视她离去时飞起的布帘,半晌,回到铜镜前,拿起胭脂,无助呆望。

“尹大哥,婷姐儿怎么了?”像个疯婆子,怎么配得上他温柔美丽的尹大哥,冰云暗暗想道,“尹大哥?”

那李老爷怎么会好好待她啊。尹姬合上眼,不敢再想。

“娘的,怎么回事?尹姬呢?”宝师傅骂骂咧咧地跑进来,“没听到已经开戏了吗,你们这两个混小子还在这给我混?告诉你们,今天要是给老子演砸了,我非灭了你们不可!”

尹姬慌忙站起来,“班主。”

“今天给我好好演,演好了有赏,演砸了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傍老子听到了没有?”

“是。”尹姬担忧的眼移向门外。

“这才像话!”宝师傅微笑,满意地移驾出屋。

风秋三半卧在华贵的银貂红木椅上闭目养神,很努力很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睡觉。不过他的掩饰有点差劲。

宝师傅弯着腰,凑到他大爷面前,谄媚地笑着,“三爷,这戏您不爱听?”

半睡半醒,有点迷糊地张着眼,“不会不会,这戏还挺有意思的。”

别开玩笑了,三爷。他从一进场就在那银貂上睡得直流口水,以为大家都瞎了才会看不见,“三爷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风秋三笑容可掬地坐起身,轻摇玉扇,“这个狸猫换太子演到这里也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是啊是啊,凤二姐,快换另一幕戏。”宝师傅表情十分僵硬地保持着微笑,他大爷的,现在在演的是包公怒铡陈世美好不好。

还要听啊,风秋三笑面虎的背后暗暗嘴角抽筋。他风秋三,什么坏习惯都没有,就是怕听戏,一听就犯困想睡觉。他立即翻身上椅,做好入睡的准备。

宝师傅头上出现三根又粗又硬的黑线。妈妈的,还让不让他把话给讲完啊?“三爷,那善恩楼的场子能不能让给我们宝贵戏班?”他极力维持恭敬的态度。

啊,救命啊,那拉拉唱唱,吹吹弹弹的又弄得他好困好困,“宝师傅,不是我不卖面子给你,实在是荣师傅那边不好交代啊。”

一提冤家对头,宝师傅就牙痒痒的,“三爷,我们宝贵戏班可比他荣贵的好,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实。善恩楼请了我们,绝对比请了荣贵的要更卖座!”他荣贵凭什么来跟他抢地盘。

风秋三胡乱点点头,“那是自然,可是人家荣师傅的价格可比你的便宜不少呢。”

“三爷,我们应该重的是质量啊!”宝师傅苦口婆心,“我们的价格已经给善恩楼最便宜的了,可是在质量上,我们却是会做到最好。”

风秋三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宝师傅说得没错,不过秋三近来听说荣师傅的戏班子越来越红火了,好像气势也不比宝贵差。”

宝贵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怒道:“谁说的,竟然给我造这种谣!”

“所以啊,这里一比,我觉得好像请荣贵更有价值哦。”丹凤眼可爱地笑成弯弯的。

宝贵心慌地瞅了他一眼,见他不像是在说假,心里打起了小算盘。这荣贵近年来势头长了不少,价格也确实便宜,搞得各个酒楼都愿意请他们,而自己的,质量上唱功上当然绝对比荣贵的好,就是在价格上比不过他。可是钱啊,他恨恨地咬牙,那荣贵怎么那么跟钱过不去啊,挣那么少,养得活谁啊!

风秋三正等着要睡着,突然耳边传来悦耳的声音,他迷糊地张开眼睛,四下探索。媚人的丹凤眼往唱台瞟去,找到了圆润声音的来源。

“演的是什么?”

“朱买臣休妻记。”奇迹地看见一直呵欠连连的三爷精神起来,他连忙回答。

“唱得还不错嘛。”至少听了不会想睡觉。

宝师傅呈上一言,“那戏子是我们宝贵的小招牌,叫尹姬,今年二十有五了。声音还是那么好,对吧,三爷?”

“对,对,对!”他呷了一口最爱的碧螺春,润润有些沙哑的嗓子,敷衍着,告诉他这些做什么,他来听戏,又不是来调查那戏子的身家。

“三爷,只要让我们宝贵在善恩楼唱,您就可以天天听见这么美妙的歌声啦。”面对这么迟钝的风大当家,他真的好绝望哦,要人家把话挑得这么明,超不好意思的。

风秋三斜睨满脸期待的宝贵一眼,“宝师傅,善恩楼的事情嘛,自然是有得商量的。”

见他态度软化,宝师傅深感欣慰。尹姬这好小子,回去一定好好奖赏他,“三爷,那我们是不是可以签个约?”

“不急。”那戏子一颦一笑都很有味道,尤其是眼睛里的温柔光芒闪闪发亮啊,“你也知道,我们是做买卖的,不可能有钱不赚。只要宝师傅的价格合理点,秋三自然会给一个机会。宝师傅,你来。”他对着宝师傅凑过来的耳朵低声道。

“你给我算便宜,我卖你一个人情,长恩楼的约延长一年。”

“真的?”宝贵喜出望外,眼睛迸射出金钱的光芒。

扇柄支开越凑越近的脑袋,秋三微笑点头,“看你怎么决定咯,宝师傅。”

他疑惑地抬眼望着舞台,那声音消失了,人也消失了,空留满堂寂寥。

宝贵明白地冲着手下的伙计无声口语道:“叫尹姬再来唱一段。”

于是,婀娜摇曳,长袖生香,舞动于台上长久不止,歌乐升平,鸣唱在长恩楼,余音仍绕耳不绝。

宝贵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在与奸诈的风秋三谈判中取得小小胜利的大英雄,让他老人家在余生不停回味。

暮色蔼蔼,戏班的人都已经回院落去了,尹姬怀里揣着宝师傅和那风老爷赏的几十两银子,一个人走到林家门口。

林大娘红着眼睛,愧疚地不敢看他。他微微叹息,他是个孤儿,这么多年多亏了林家的照顾,如今出了这种事,他帮不上忙,又怎么忍心去怪他们呢,“大娘,我这里还有些钱,你给老爹买点好吃的补补身体。”

“文生。”林大娘沙哑着,“我们家对不起你。”

“大娘别这么说,文生这么多年麻烦你们照顾,心里对你感激不尽。没能帮个忙,我很抱歉。”真正应该愧疚的人是他。

“月婷她……”

“大娘,我都知道。”他忧心地说道,“月婷怕是会吃苦了。”她已经收了李家的聘礼,他也已经无能为力了。这段感情,就只能这样烟消云散了。

“这孩子命好苦啊。”林大娘抽咽着,心里万般难受。

尹姬也跟着流泪,他和月婷从小玩到大,两家至小就定了亲事,他一直认定她是他尹家的人,如今曲终人散,她的终身被这样糟蹋,叫他情何以堪?

月婷站在远远的,红肿还未消退,朝他招手。

两人漫步在闲时爱去的山林,却已经没有当初的纯真与悠闲。停在一棵参天古树下,她抚模着斑驳的树皮,那隐约有着刀的刻痕,“月婷喜欢文生……”她凄迷笑着。

尹姬黯然地别过头,对她,他有喜爱,更多的是亲情,不舍得她落得这样的结局。

她突然抱住他,眼神狂乱,“文生,你要了我吧。”

他吃惊地想推开她逾矩的身体,“你胡说什么?”

“文生,我不想让自己的第一次毁在那糟老头子的手上,我想把它献给你。你知道的,我一直想,想和你一起。”她赧红着脸,拼命表达自己的意思。

“不可以,你已经是他的人了。”即使明白她的苦衷,他也无法做出这种不道德的事情。更何况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与她做那种事。

“文生,你要我吧,我求你。”她乞求着,放开女子的自尊。

不是他狠心,实在是……他沉重叹气,“已经不可以了,月婷,我们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她悲愤嘶吼,“为什么李优抚可以,你却不可以?”

她的唇强行欺上他的脸,他慌忙推开,心绪混乱,“因为那是他的妻妾,而你不是我的。”因为没有关系可以维持,他们那是不忠不义,伤风败俗。

“我只想要你,只想要文生哥你一个啊。”她跌坐在地上,失望低喃。

尹姬不忍再看她,望眼沉郁天空,一如他的心情一片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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