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进重华宫前,齐靳听见齐镛幽幽传来一句——“对不起。”
沉默在两人之间来往,齐靳明白齐镛为什么会说上这一句。
书信往返间,齐镛明白,齐靳有多看重育清,他们两人之间的情分比他这个义兄更深刻。当初齐靳在信里几次叮咛提醒,他想利用育莘造成黎府支持二皇子的假象,让大皇子出手对付二皇子,可以!但必须保障育莘的性命。
因为齐靳对育清做出承诺,所以逼着齐镛也对自己承诺。
齐靳对育清说过,人都是在摔过几次之后学会谨慎。他要她安心,还说育莘己经不是昔日吴下阿蒙。
她信了自己,她努力逼自己安心,谁知,竟会是这般下场?
齐靳同她狡辩,说:“一件事总有两面,你看到的是麻烦、危险,你哥哥看到的却是希望、机会。”她回应,“再大的成就都不值得用命去换。”那时候他多么自信满满,大言不惭地反驳她,说育莘并没有用性命去换,他依然活得好好的。
结论是,育莘换了,用自己的性命。
小丫头定要恨上他了吧?她早就知道,与皇子打交道便意谓着危险。
那时候,他与齐镛在窗外偷听,才十岁的小丫头,就晓得殷殷叮嘱自家哥哥,与他们保持距离。
他嘲笑她的妇人之虑,可结果证明她忧心忡忡是对的,和他们这种人相交,实为不智。
是他们把这对兄妹拉进争储漩涡的,他们原本可以好好过日子,也许通过科考谋得一个小辟职,也许不会轻易被皇帝看重,但至少育莘现在还会是活得好好的。
是,小丫头必定恨他了,他让她失去最亲密的亲人。
齐靳没有心情回应齐镛的歉意,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育清,想她的悲愤、想她的哀戚。
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来到黎府。
看见齐镛,黎家人并不意外,他几乎天天都会过府相慰,但齐靳一回京就跟着过来,让黎品方有些意外,然而再意外,他还是引着两人进入后厅。
灵堂己经布置起来,这世间无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规矩,因此偌大灵堂里,只有黎育清和几个兄妹。
木槿跪在炉火边,一张张烧着冥纸,黎育清瘫坐在侧,茫然若失地盯着跳跃的火焰,任由它照亮出一张惨淡面容。
她瘦得剩下一把骨头,小小的脸上己见不着半点肉,衬得那双眼睛大得碜人,她惨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瘦骨嶙峋的手背上青筋凸显,一袭白衣下,她单薄的身子像随时会被风吹走似的。
她没有哭,眼底只是一片漠然。
他们说她己经数日未进一粒白米,若不是用参汤吊着,根本撑不下去。
齐靳不同意他们的话,小丫头会撑下去的,但用的不是参汤而是意志力,她会撑到最后一刻,撑到她愿意承认,育莘己经心狠狠地疼着,像是谁用力在他的胸口重重地捶着、绞着,鲜明的刺痛感,迫得他拧起眉头。
在齐镛的暗示下,众人纷纷离开灵堂,齐靳走到黎育清面前,蹲,勾起她的脸。黎育清的眼睛虽然对着他,但视线未在他身上聚集,茫然的双眸里盛载着无尽哀伤。
“小丫头,我来了。”齐靳低声唤。
舍不得她哭、舍不得她恸,他舍不得一个灵活机敏、热爱展露笑容的小丫头变成木偶,他有股冲动,想毁掉灵堂,想带她远走高飞,就算是谎言,他都乐意为她编造出一个假想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育莘没有死,而她不会心痛……听着熟悉的声音,黎育清的眼睛慢慢聚焦,当她看清楚眼前男人是齐靳时,脸上依旧不见半分表情,只是豆大的泪水迅速在眼眶中汇聚,直到泪水沉重得双眼再也负载不起,晶莹泪滴顺着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滑下,一颗接着一颗,他刚拭去旧泪,新泪又成形。
“乖,不怕,大将军来了。”他扶着她的肩,想一把将她收入怀里。
她点点头,知道,知道那个顶天立地、勇冠三军的大将军来了,知道那个总是能够带给她安心、安全的世子爷来了,问题是,她这艘小船己经灭顶,再也回不了安全港湾,即便他来了,又能改变什么?
她无法说话、无法动弹,她有很多委屈,可是连放声号哭都没有力气,她只能掉泪,一颗一颗接着一颗,湿透衣襟。
他粗粗的掌心抚上她的脸,像是害怕会一碰就碎似的,他不敢用力,就这样看着她、捧住她的脸,掏起她的泪,也掏起她的伤心。
“对不起。”齐靳但愿自己能够说更多的话,但他和她一样无能为力,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没办法处之泰然。
好久好久,在木槿端来的温热参汤下肚后,她终于能够开口,然而,一开口就是埋怨,很浓很重的埋怨。
她说:“你骗我,哥哥没有你说的那样精明。”如果他不要救二皇子,如果他在最重要的时刻选择保护自己,如果他不要那样一副不懂转弯的性子,那么他不会死。
“对不起。”他只有这句话可以响应。
“我早就知道,别人摔一跤可能转个身就会爬起来,可哥哥性子太认真,定是摔得又重又深,摔得再也爬不起来。”笨呐,她又不是不了解哥哥,怎么可以别人教她放心,她就真的放下心?
“对不起。”她的话让他充满深深的罪恶感。
“我不是个性懦弱,不是前怕狼、后畏虎,我只是觉得天底下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可为什么她一再强调的事,没有人愿意看待认真?
“对不起。”
握住她冰冷的手掌心,他明白,她不是在喃喃自语,而是在自恨、自责。
“我应该更谨慎、更坚持的,如果我肯逼着他在二皇子和我之间做选择,那么、也许……哥哥现在还会站在我面前,冲着我大笑。”后悔呵,为什么天底下没有人卖后悔药?她愿意倾尽家当,换它一颗从头来过。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一把将她拥入怀里,如果说千万次对不起,能够让育莘活着回来,真的,他愿意!
齐靳后悔万分,如果当初不要自以为是,不要对齐镛使心机,也许齐镛不会招惹他们兄妹,育清也许当不成怀恩公主,育莘也许无法风光无限,但他们会好好的、平安一生。
他后悔,不该把那套男子立业成就之论教给育莘,不该告诉他,不管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想当英雄,就得紧紧抓住时势。他甚至不应该找人教导他武功、不应该鼓吹他走武举之路……小丫头只想要育莘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她从不要他功成名就、举世扬名,为什么他要逆她心意,为什么他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育莘身上,为什么他就不能当个安静的第三人?她自责,他更自责!
想念了,想念那个大雪夜她紧紧抱住自己、放声大哭,他想念她愿意哭、愿意在自己身上宣泄委屈的模样,他不要她像木偶似的,只会发呆发愣。
她待在他怀里,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他本就不擅长聊天,更不晓得这种时候该说什么,只能把自己的体温奉上,期待着她能够感受到心平。
很久,烛火燃尽,守在外头的木槿进来,换上新烛,再次奉上参汤。
是齐靳喂她喝下的,她没有拒绝,因为即便心再痛再怨,她都要送哥哥走完最后一程。
夜深、人静,她没有倦意,明天哥哥将要下葬,当黄土覆上棺椁,撕去最后一分期盼,她便真正失去哥哥,那个哄她宠她,口口声声要给她过好日子的哥哥,那个手头分明没有什么钱,却还是硬着头皮要到“天衣菩凤”为她买新衣的哥哥……就不在了……齐靳也没有睡意,即使他风尘仆仆、快马加鞭返回京里,即使十来天他未曾睡过一场好觉。
“其实,我也骗了你。”黎育清说。
“骗我什么事情?”
“我并不真正相信人死后会化成星子、化成云霓,能够看顾着这世间心疼他、爱他、念他的人,我不相信活着的人过得好,死去的亲人就能够在天上发出真心微笑。”
“所以你写那封信,只是在哄我?”哄他不为江云的死而伤心,哄他顾虑自己的安全,也哄他好好活着,那是她一再强调的事。
“嗯,我现在才明白,那种哄人的话,说服力有多薄弱。”是她太无知,无知到相信自己幼稚的言语能够劝动他。
“所以呢?”
“所以我很害怕,哥哥走了,从今以后,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一个人的感觉很可怕,那种没有人惦记心疼的感觉更可怕,但她能怎么办呢?无能为力呀,红尘如网,千丝万缕的劫数织就起它,将她捆绑、迫她窒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沦陷下去。
“不会一个人,你有我,小丫头还有大将军,大将军别的不行,但是很勇猛、很顶天立地、很力拔山河,天地间能够为难到他的事不多,他一百个乐意让小丫头依附,一百个愿意为她支起天地。”这是表白?承诺?还是同情?黎育清分辨不清……她仰头看他,试着在他脸上解出答案。
是表白、是喜欢?不是的,她有自知之明,那个江云紧紧地霸住他心底,他只是……套句致芬的话,是英雄主义,男人很容易把自己当成英雄,很容易误以为自己得负担天下责任,他是因为一时同情做出不理智的承诺。
她知道,在他眼中,自己始终是个小丫头,是齐镛的义妹,也是他的……妹妹……她不喜欢当妹妹,但是……摇摇头,她依然对他感激涕零。
他读不明白她的心思,却看得懂摇头代表什么意思。她不愿意?因为在她心底的男人是十三叔?
怎么办?在湘城,他同十三叔谈过,他眼中只容得下一个女人,是那个与众不同到惊世骇俗的女子,不管她是不是己经为人妇,不管她的名声会走到什么境地,此生,他只愿意在她身边守护。
十三叔的立场这样坚定,那小丫头怎么办?
齐靳叹气,此刻不是落井下石的好时机,她的心己经伤痕累累,无法为她修补己是过分,怎能再添上重重一锤?
他环住她小小的身子,低声在她耳畔喃语,“不要害怕,我会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