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今生不为贼 第三章 雨霖铃(2)

话音刚落,却见那支糖葫芦,已递至她的面前。阿颜抬眼看他,却见疾风别开眼去,似是专注于欣赏街道两边的花灯。智力与五岁孩童相仿的阿颜,哪里想得通他的动作,只知赶紧将糖葫芦抓在了手里,张口“啊呜”就是一咬。

笆甜的味道在舌尖弥散开来,乐得她将眼睛眯了起来。先前的抱怨也被抛至了九霄云外,她抓住疾风的袖子,任由他领着自己往前走——而她,则可以放心大胆地对付她的糖葫芦了!

二人的动作引来路人的侧目。毕竟,这样年轻男女相依而行的模样,实是有些过火。就算疾风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也被众人的目光盯得面上发烫。他试着将袖子抽出,可下一刻,却换作胳膊被她紧紧搂住。

心中一动。疾风只觉得耳根都烫了起来。他垂首望他,却只见她专心致志地啃着糖棍,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那模样,似乎这世间,唯有这是最为开心的事儿了。

他当然知道,阿颜是真正心无杂念,天真无邪。疾风不由得在心中暗骂自个儿多心。然而,骂过自己之后,他却又觉得心底更不痛快,敛眉望向身侧的她,一种莫名的怨气涌上心头。偏偏……偏偏她是个痴儿!

喧闹的街市之上,小贩叫卖的吆喝声、脚步声,还有人们说话笑闹的声音,连成了一片。月光之下,绚丽的彩灯,映出各样的面容来。面前有路人对他们投来惊讶的眼神,也有年纪大些的妇女,偷瞄着他与她窃窃私语。

疾风可以猜得到她们交头接耳的内容,定不是什么好话。他浪迹江湖惯了,又何须在意妇人嚼舌根?可阿颜却不同。想到此处,他加快步伐,领着她走过这条繁华街道。四周是汹涌人潮,他侧过未被她拉住的右臂,开辟一条属于二人的通路来。

周围的人语声听不真切,似是切近,却又似是遥远。明月之下,仿佛只有他与她立足的方寸之地,在这初春微凉的夜晚中,圈起一片暖意。

疾风微偏头垂眼,便可以看见那个挽着自己的胳膊、正小口小口地舌忝着糖葫芦的女孩,孩童一般无忧无虑的笑容,绽在她的面上。

忽然间,疾风很羡慕她。若能像她一样,将口中甘甜的味道,作为快乐的源泉,自此,远离那些江湖纷争与纠葛,远离那些武功与名利——或许,亦是一种别样的痛快。

心中骤然清明,原先,他只怨她太傻,时至今日,他只怨自己不够痴。

这已是离开杜伯钦家的一个月之后,疾风的腿伤也已痊愈。在这月余之中,他带着她行路,带她看山看水,看她从未见过的风景,带她看城看镇,看她从未见过的繁华。而这灯会,更是她期盼许久的。

最初,见她正直芳华却是痴痴呆呆,不免有些可怜她。后来,又因腿伤之事,打算还情报恩。直至今日,与她相处也有月余,疾风终于明白,可怜也好,还情也罢,他只知,他并不介意这样带着痴傻的她,走遍海角天涯。

春夜的风,还蕴着些微的凉意。一阵夜风拂过,惹得阿颜“阿嚏”一声,手一颤,竟将攥在手心尚未吃完的糖棍抖在了地上。她嘟囔一句“哎呀”,弯腰就想去捡,却被疾风一手拦住,“别捡,脏了。”

“可是……”她望着脚下沾了尘土的糖葫芦,垮下脸来,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疾风虽听不清她在嘀咕什么,但也知定月兑不了一个“糖”字。他解下外衫披在她身上,出言相哄:“一会儿再买给你便是。”

外衫还沾着体温,阿颜顿时觉得暖和起来。她忙不迭地将手塞进了袖中。过长的袖子令她觉得新奇,学着唱戏的样子甩了两把,“嘿嘿”一笑,又将袖口攥进了手心里,紧紧捏住,不让暖意散开。

终于不再执着于糖棍的她,再度抬眼望向街边的花灯。红的花绿的叶,她叫不上名儿来,只觉得又亮又好看!她忍不住拽着他的胳膊,向那卖花灯的摊儿走去,“瑞之瑞之,看那个!”

疾风也任由着她拽,将她兴高采烈的模样,收进了眼底。

摊子上,各样的花灯一应俱全。宫灯自然不用说,还有精致的莲花灯,几乎让阿颜看呆了眼。小贩见状慌忙招呼:“姑娘,您看看,我家的花灯又好又便宜!”

说着,他拎起一只兔儿灯,笑道:“您瞧瞧,这兔灯扎得可好?远近的姑娘们,都喜欢得紧哩!”

阿颜顺着他所指,望向那兔儿灯。雪白的耳朵,红红的眼,爪子里还抓着一个纸染的青菜叶儿——

“丫头,你若再光吃菜,将来要跟这兔子似的,成了红眼了。”耳边忽然响起陌生的男声,言语之中,带着笑意。

咦?是谁在说话?阿颜迷惑地转过头去,望向身侧的伍瑞之。

见她一脸迷惘,疾风轻声问:“怎么了?”

“瑞之瑞之,你刚才说什么?”

疾风敛眉,“我什么也没说过。”

对了,那个声音不是瑞之的,和瑞之不一样。阿颜迷茫地摇了摇头,却听耳边传来爽朗笑声:“丫头,这么个吃法,你还要不要牙了?来,剑招还是糖,你只能选一样。”

她想吃糖,她也想学阿爹的剑招啊。

咦?阿爹?阿爹又是谁?她不认得,她只知老头儿和瑞之,她不认得什么阿爹。

眼前忽闪过陌生却又熟悉的面容来。那人笑着模着她的脑袋,大手一伸,将小小的她抱了起来。她骑在他的肩膀上,可以看见整条街的花灯。她将抓着竹枝的小手缩进了厚厚的棉衣里,竹枝的顶端挂着的是亮堂堂的兔儿灯。

阿颜猛地伸出手去,一把抢过小贩手里的兔儿灯,吓了小贩一跳。她低头去望,紧抓竹枝的纤长五指,与脑海中那短短圆圆的胖小手,重叠在一起,却又大相径庭。

“阿颜?阿颜?你怎了?”

谁在唤她阿颜?

“丫头,乖,等你再长大些,阿爹再教你这招。”

谁又是她阿爹?

耳边闹哄哄地响成一片,各样的声音钻入耳中,像是千万根针,从耳朵眼里涌了进来,直直扎进她的脑袋里。

她痛得抱住头,整个人蹲了下来。忽然之间,她的肩膀被人扶住,面前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正一脸焦急地冲她大吼。她却听不见他在吼什么。

脑中似是有万只蛇虫啃咬,阿颜忍不住抱头在地上翻滚。疾风大惊,伸手抱住她。然而阿颜神志已失,只觉得右掌被他紧紧握住,似是无边苦海之中唯一的浮木——这,便是她最后的知觉。

深沉暗夜,万籁俱寂。

空荡荡的街道之上,只有一个更夫,提着铜锣慢吞吞地走着。他敲一声梆,唤一声“小心火烛”,划破了这片静默。就在他打仰面打一个哈欠之时,忽见墙头上人影一闪。

一道黑影,竟似大鹏展翅一般,急急划过,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再也望不见。惊得更夫揉了揉眼镜,差点以为自己见了鬼。

夜风寒,迎面而来。疾风将阿颜背在背上,施展全身能为,狂奔不休,当真人如其名,身形如风如电。

奔,奔,奔!

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让他脚步点动不停,直向小镇疾奔而去!

背上的阿颜陷入昏睡之中,微弱的气息喷在他的颈上。想起先前所见一幕,疾风在心中将自个儿骂了千次万次。他这个蠢货,明知阿颜有病,竟带着她在外面晃了一个多月,未曾服药!他简直……他才是那天下第一的蠢蛋!

咬紧牙关,他已是箭步如飞,却恨不得自己的轻功能够再高些,恨不能即刻便将她送回小镇才好!

也不知奔了多久,终于瞧见那熟悉小院。疾风足下连点两下,直直踹着墙壁,纵身跃入墙内,“杜伯钦!”

这一声吼,让里屋亮起了烛光。片刻之后,青年带着淡淡疲倦笑容,推门而出,“哈,我猜得不错,是时候了。”

见他此时还有心情笑语,疾风心中大怒。可一思及是自己疏忽,害阿颜犯病,他强压下怒火,低声下气地向对方道歉:“杜伯钦,这事怪我无脑。你快些看她!”

说到后半句,他的口气又急了起来。可杜伯钦却半点也不着急似的,只是淡淡陈述,让疾风将阿颜背至小屋,并让她在床上躺下,盖好薄被。

见他往外走,疾风惊道:“药呢?你不给她吃药?”

“无需,”杜伯钦摇首,淡道,“你随我来。”

疾风放不下沉睡不醒的阿颜,又不能违背杜伯钦的意思。他迟疑了片刻,思及杜伯钦毕竟是从小将阿颜带大的医师,决计不会害她,于是最终听了对方的话,走出屋,随杜伯钦踏入院内。

云微移,露出皎洁月光来,映上这不大的庭院。疾风见状一惊。先前急着为阿颜治病,不曾多想,现下一瞧,这院竟是邋遢成了一片,再无一月前所见的景致。

院中药草死的死,蔫的蔫。杂草长得颇高,显是许久没有人整理过。柴垛歪歪斜斜堆在墙角,石凳也已倒下,横躺在杂草之中。唯独那一棵梨花树,无甚大变化。

“你不是最宝贝你那些药草?”疾风月兑口而出。

杜伯钦扬唇一笑,笑在唇边,却不达眼底,“人之将死,又何须去管什么草药呢?”

疾风怔住,随即拍胸承诺道:“你放心,若你仇家杀来,我定不会袖手旁观!就算赔你一条命,也是合该!”

青年淡然一笑。这笑容映在月下,更显苍白。只见他负手而立,淡淡笑道:“若我的催命之人,就是她呢?”

疾风又怔,他花了好半晌的工夫,才听明白杜伯钦口中的“她”,就是指的阿颜。他张大了口,却久久不能言,只能瞪着面前的医者,见他终是敛去了笑容,垂首一叹。

一声叹,被夜风卷了,消散在夜幕之中。

杜伯钦摊开右掌,凝望掌心。纠结的纹路,不知是否标明了他的死期。

眼前,血雾弥漫;耳中,又响起堂内的惊叫之声。一句“阿爹”,一声哭喊,他置若罔闻,一掌击向那个曾有着豪迈笑容的男人。

鲜血,便染红了他的掌纹……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