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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如镜 第三章 玉人情倾西楼(1)

数日后。

阳光明媚,树影如诗。

楼下秋水荡波,长空万里,远帆点点,白萍汀州,碧云里一行大雁南来,这水乡之城繁华中流淌着一幅幅画卷。

青云楼上大摆筵席。

一间幽静的雕花大厅,陈设雅致。

一席大圆桌,团团围住柳城管辖下各县官员,还有一些乡绅富贾,自然也少不了海道帮的总瓢把子。

释墨被大家推举为首座,他谦谦虚虚,客客气气,却又当仁不让,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已经见怪不怪。一双高高在上又十分势利的眼睛故意地朝在座的人一一打量了一个遍。

唇边抿着一丝斯斯文文却又似是而非的笑意,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十成十高官下乡那既要高傲地摆摆谱,又亲近地模模底的嘴脸。

大家望着他的这幅样子,都是一个劲地笑。

暗中有来往的都是互相打了一个脸色,一一送上了厚礼。

释墨但凡来者不拒,随手翻翻礼物单子,渐渐笑得眉笑颜开。众人见这位大人一“贪”字若隐若现地刻在脸上,底下都是笑得心花怒放,大呼庆幸吉祥!

衙门的师爷一一替他接过礼物,整理在了一旁,突然高声呼叫道:“海道把子送上‘官运亨通’如意钥匙一把!”接着恭恭敬敬地拿到释墨面前给他过目。

释墨低眉一瞧,皱了皱眉头,转眼望向坐着海道帮总瓢把子位置的年轻人一眼,笑问道:“阁下如此年青,便已是南方第一把手,实在是出乎意料啊!”

余子仁身材健硕,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武装,却不显得鲁莽。虽是浓眉大眼,一脸子的英武,看人的眼光却不定,深攻计谋,闻言,微微一笑,抱拳说道:“释大人过誉了,在下只是副把子!只因家师最近抱病在床,身体欠安,所以余某暂代师父打理帮中的事务,得知大人新任,特来拜会接风。”

一个练家子,在风浪里讨生计的人,却把话说得圆圆满满,温温文文。释墨一笑,心下留了一个底。

余子仁一时不明白释墨眼中忽然的深沉,却是殷勤说道:“这钥匙是城东的一座宅子,是我们海道帮刚刚置下的房地。知府大人新来初到,还没有妥当的落脚之处,如不嫌弃,请到我们园子里暂时住下,日后再慢慢地寻找合心称意之所。”

释墨虚颜一笑,露了几分几欲乱真的笑意,爷般点头说道:“副把子真是心细周到!”

余子仁抿唇轻笑,一双眼睛留意着他的神情,不知道这礼物动得了动不了这位刚上任的大人的心。

一旁的几位官员附口道:“城东啊,是柳城里最好的一块地方,水清景美,最适合净神休养,实乃君子之所啊!”

“更甭说,海道帮的那座宅子宽敞清明,神灵护佑,在里面住饼的人皆是非富则贵,福荫源远流长啊!”

三言两口,附和纷纷。

释墨望余子仁一眼,挑了挑眉梢,举了举手向师爷说道:“收下!”

余子仁缓缓地吁了一口气,神色中不免有了一丝诡诈。

释墨缓缓站起身来,举起酒杯。余人纷纷也跟着站了起来,都举起了酒杯,默默听着释墨说道:“本官先敬在座各位一杯,感谢诸位的盛情厚礼!”

“应该的,应该的!”众人忙赔笑着说,一边观察着他的颜色。

释墨仰首一饮为敬后,看着桌上丰盛的珍馐百味,眉头微敛,唇角微扬,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么的一桌菜,就是出现在皇宫里也不为过,想不到这么一个柳城,竟能备齐了这百般的珍稀海味,实在是令本官好生感慨啊!”

他长长地一叹,叹得大家不明所以,都是脸上一火,静了下来,不知道他的下文是什么来着,都是心中惴惴,别是拍马屁拍到了蹄跟上了!

席上,一时竟鸦雀无声。

虽知,皇上如今都在一力惩治贪官,日渐严厉。幸好,这里又是富饶,又是山高皇帝远,大家坐着还挺舒服,突然从京师里派了一个大官下来,还不知道这官是方是圆,是贪是廉,为官时日又短,打探不出他的底细,又不明白皇上的心思,所以一众人才和议今日摆设一个接风宴来个投石问路,刺探刺探这个远道而来的京官,到底是要来给他们唱哪一出戏?

释墨心底下一声冷笑,脸上先敛而后笑,笑得意向不明,继而说道:“这么的一桌子菜肴,要是以我在京师当府衙的那一点俸禄算,算算也是要攒他个一年半载才够支付,你们竟然轻轻松松地就请本官这么一顿……”他慢吞吞地放下酒杯,“啪啪啪”清清脆脆地拍起手掌来,大声说道:“好!今天这一桌宴席本官请了,你们谁个也不许与我争!”

大家一阵愕然,两股眼珠子都是互相瞧瞧,不知如何是好。

释墨缓缓一笑,安抚般说道:“本官不是一个喜欢打肿脸充胖子的人,但今日这一席是必定要宴请各位的!首先在此先谢了诸位的盛情,再者本官初来乍到许多事情还待诸位襄助,治理柳城数百里地的事情可不是本官一人说了算的,是……还要靠在座诸位鼎立协助,本官才能拿出政绩与皇上交差!与皇上交差的头等事情是什么,是柳城数百里地的赋税……”

释墨停下看看众人阴晴不定的脸色,敲了敲桌沿,清了清嗓子,慢声说道:“本官来到柳城,看着这一切都井井有条,心中欣喜有二。一,欣喜诸位能够同心协力把柳城整治得繁荣安定,没有辜负皇上的一片隆恩;二,欣喜本官能够有幸同在座诸位一起管治这江水之岸,如此清闲之地,富饶之滨……”他的眼色微微一变,却是桌上每一个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大家的脸上都是渐渐露出了笑意。

听着他重重地说出“清闲之地”,又重重地说出“富饶之滨”,大家心里总算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天下乌鸦一般黑,哪儿有不贪的官?

来到了这个轻轻松松便能吃上山珍海味的江城,这个清闲就能富饶的水岸,谁能拒绝那财源滚滚的引诱?

诸位一听明白,都是纷纷敬酒。一时间席上称兄道弟,热闹非常,这个新上任的官就融入了这一片的污浊当中,正自畅饮攀谈。

花厅大门忽然“砰然”一声大响,遭人一脚踢开。

店小二要拦也拦不住,硬生生地被人甩了出去,坐在一丈开外的地上,大呼疼痛,皱眉咧齿。

一身杏粉衣裳的人影火云一般大咧咧地闯了进来,看着里面黑压压的一众人,先是怔了一怔,而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着清脆的嗓子大声叫道:“余子仁,你这是什么意思?既不让我进去看老爹,又不让我去请大夫回来给他看病,老爹都病了半个多月了,这哪里是染了风寒?你是不是像别人暗地里说的那样,想霸占着总瓢把子的位置来坐,狼子野心,忘恩负义?”

这闯进来的人十七八岁一个丫头,瓜子脸蛋,容颜俏丽,她柳眉上挑,杏眼圆瞪,直盯着站在一众人当中的余子仁。

余子仁一下子只觉脸上无光,咬着牙齿恨到了极致。这该死的丫头,是谁让她跑出来的?他脸色微微一白,立刻恢复,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微笑着走过来,拉着行楷往门外去,说道:“师父的事情,等我回去以后再跟你说,你先回去!”

“不行!”行楷一甩他的手,直刀子说道,“你现在就得跟我回去!”

余子仁眼色一恨,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消失,低声说道:“师妹,你失礼人了!把我们海道帮的面子都丢在了这里!师兄和各位大人还有要事相商,你就不要在这里放肆了!”话说到后头,情不自禁地凶狠起来。

行楷望着他的眼色,暗暗吃了一惊。这个人不像是她一贯认识的,一下子让她感觉到十二分的陌生。

释墨默然地喝着酒,眼角不动声色地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身官服在夏日微风中飘拂,几许威严。

行楷回眼看看他,一时没有认出来,又举眼看看在花厅里的一众人,只觉个个嘴脸可憎,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远远地避开。但是她的性子一旦固执起来,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执着,硬是逼着余子仁说道:“你现在不回去也行,把总把子的令牌给我,我要去给老爹请大夫看病!”

她小小的一个丫头,粉脸嫣红,稚气未消,却想不到是这么一个硬骨头,火脾气。

释墨抿唇微微一笑。

余子仁当真忍无可忍,恰巧门外追来了一个徐三,他当即吩咐道:“小姐这些天担心总把子担心得过了,太累了,你好好护送她回去休息……”他话还正说着,手指忽然在背后袭出,正要借着一拍行楷的肩头之力,点住她的穴道。

众人瞧不出来,释墨却是听到了风声,他立刻叫了一声:“且慢!”

转过身来,看住余子仁,又是上下打量着杵在一旁的行楷,眼色凌人,问道:“副把子,她是你的师妹?”

“是的,大人!”余子仁怔了一怔,不知道这位大人将要怎样?

释墨脸色沉了下来,冷笑说道:“她难道不知道今天是本官在此宴请诸位大人吗?”

余子仁心中一迟疑,恭谨回道:“大人,她并不知道!”

“好,就算她不知道!但来了这里,本官与各位大人都穿着官服在身,顶戴着官帽,难道是她的眼睛瞎了?”他声色俱冷,狠狠地说话道,“更何况从门外到这里面就没有一刻将本官、将在座诸位大人放在眼里,毫无恭敬之心,如此放肆,还哪里有王法可言?”

余子仁微微皱眉,问道:“那依大人的意思?”

释墨问师爷道:“高师爷,依照燕洲法律,该如何处置?”

师爷拿不准这个新官的脾气,想了一想,再想了一想,回答道:“如此刁蛮女子,冲撞官威,理应杖罚五十……”

行楷看着面前一副副冷冰冰的容颜,再回头看看余子仁与徐三,他们都是一脸漠然,既不替她求情,更似怕得罪了这位年轻的大官!她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一双澄净而明亮的大眼睛里仿佛是有着天大的委屈!

她咬着牙,恨恨地望着释墨的一张臭脸。

释墨微微一笑,冷声说道:“念她是一片孝心,杖罚就免了,关进府衙大牢里自省十五天吧!”

天底下的大牢里都是一样的阴暗潮湿。

依稀的灯光中,虫鼠横行,神出鬼没。

行楷蹲缩在稻草铺就的石床上,愁眉苦脸地望着地上不时穿行过去的老鼠,心下一个劲地发毛。

不知道自己这十五天该怎么过下去?

行楷正自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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