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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帘绣宫深 第四章 细雨润如酥(2)

脂砚惊讶地抬起眼来,眸光微漾,似乎隐隐预料到他的下文。

“哈、哈。”男子越发笑得酣畅,仰首将杯中的花酿一饮而尽,“脂砚你可曾想过,为何你准许女子应试从官这么久,真正能选中出类拔萃的却如凤毛麟角?”

脂砚垂眸轻轻地叹了口气,答出四字:“风气未成。”确实,民间的女子,无论为妻为妾为婢,大多数皆只懂得绣花织纺,又有几个识字的?寻常人家的百姓出不起那个钱,而官僚家的那些老顽固更不曾想过要让府上的千金应试做官。女子参政之风实难形成!

“那你觉得,若水沁泠真成了名满天下的大官,依她的鸿鹄之志以及——她家雄厚的财力,她又会怎么做?”男子开始循循诱导。

一语点醒梦里人!眸光倏忽一亮,脂砚脸上的笑意也深深绾进眉弯里,“如今的高官权臣,哪一个身后没有政客门徒无数?待她有了名气,必会出钱大兴女子学堂,广揽天下才女慧媛,以助巾帼之威!如此一来,几年一过,风气定成!”

心底的欢喜之意溢于言表——素来端庄的她极少会这般随性的。见她如此,男子情不自禁地低喃了一句:“总像是利用了人家。若非国库空虚,倒也不必谋这个法子。”

闻言,脂砚的神色忽沉,半晌不曾答话。而后她静静端过桌上那杯清酒,举袖半掩浅尝了一口,“父亲大人可知,萧先生如今成了皇帝的老师?”她适时转了话锋。

瞧见她脸颊薄染的酒晕,男子不禁舒眉而笑,而那风情尽显的一笑,竟是连碧池花容见了也要黯然失色,“如何?”他有意回答得模棱两可。事实便是——萧烛卿本是由他引进宫里当老师的。

脂砚垂下眼帘,心中已然明白了他的用意,“父亲大人,萧先生心若神明,如今的女儿怕是配不上他的。”她的语气依旧是疏淡如云,很好地掩饰住了语末的那一点失落。

“哦、呀。”男子扣指抵唇,一副好诧异的模样,“我原以为,我的女儿向来只有别人配不上的分。”那语气却是欢喜得很。

“父亲大人真是——乱点鸳鸯谱。”脂砚真真是不满起来。这个男人——分明是将瞧见自己女儿的失措当成他的一大幸事!“女儿如今已二十有三。”脂砚正色道出这个事实,“再过个十年八年便是枯柳一株了。”所以她怎么可以,还奢望着萧先生予她的情义……

“你确实不小了。”男子好温柔笑了起来,应了她的话,“也确实该——寻个好人家了。”

脂砚咬住下唇不吭声,手指攥紧了衣袖微微发着颤。

“脂砚,我从前便说,你出生之时,适逢昀昌星转黯,而欺煞星越位,此为天下大劫。因而注定了你需扶朝救世——”男子话语轻柔,细吐纳气,匀出一丝不可捉模的叹息,“这命里的定数,或许你从未相信过——又或许,你所做的一切,原本只想还我的恩……”他起身,背对着她,“然两年之后,天象转祥,欺煞星归位。你是否也该,放自己自由?”

自由?是呵!她欠他的恩,亦是娘欠着他的——其实不过是用来捆缚这血脉之亲的枷锁罢?逃不开,更不愿逃开啊……脂砚静静地伸手抚上自己的发,一缕一缕地,像是极为专注地将自己漂亮的乌发梳理好。半晌,忽然轻巧地笑出声来,“好。”她答应得干脆。

此时雨丝儿携来的雾气逐层糅深了,虚飘飘地由她的身后席卷而至,覆住她姣好的容颜。寒烟笼着翠生生的薄雾,曼妙的诗意入眼,连她的表情也被这层雾气遮掩得飘忽不定起来。偏那股幽淡如兰的气韵却不减半分,“父亲大人可愿与女儿打个赌?”她支起腮笑吟吟地问,指尖蘸着酒酿闲闲地在桌上写起字来。

“怎讲?”男子扬眉微惑。这丫头的心思当真巧得很,有时连他也猜不出个半分。

“就赌这水沁泠是锋芒昭,还是兰心妙。”脂砚抿唇莞尔,“明晚的官宴,父亲大人觉得她会着官服还是女装?”显然,若着官服便是低调随流,而着女装,自然便是风华出众了!

男子“哈哈”一笑,来了兴致,“好!我便赌她着官服。”

“那女儿便赌她着、女、装。”

秋日的暮色总是来得极早的,谈笑时溜去的光阴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待脂砚出了府邸时,外头的雨雾也都蒙上一层薄薄的暗影。雨势虽小却始终不见停,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开在眼前寥寥的几柄素花纸伞。地也是湿泞得很,稍有不慎便让顽皮的泥点子沾上了裙裾——这样的天气显然是不适合走访旧友的。

雾霭深处,红梅醒春。一袭云裳翩翩然淡立于青石桥畔,远远地望向尽头处的那座高宅阔苑,“陌桐现在,定是又在折磨苑子里的那些花草了吧。”纤指细细地捻着伞柄上系着的粉紫色流苏,脂砚兀自低语道。

早先便听父亲大人说,这三个月里陌桐几番来访都不见她的人,差点没有在府里闹起来。

确实,她入宫听政的五年都是瞒着众人的——仅除了父亲大人和贴身丫鬟司歆。府上的人倒容易糊弄,只需说是随着萧先生在采池居休养生息便可。事实也是,在他们眼里,这乌木堇早已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于陌桐——却万不可这样说。

因为陌桐,同样钟情于萧先生。尽避她从不言明,但心细的自己又怎会看不出来?但感情的事,委实是不能勉强些什么的。所以便骗她说自己是随着大师父外出游玩去了。

倒也不怨那丫头急。她自小性子古怪,偏只与同龄的自己谈得来。从前自己总能逢着月末休朝时回家一趟,正好听她说些心坎里的事儿替她解闷。只怪这几个月国事繁忙才拖延了时间。何况明日一早自己就要赶回去上早朝,再不见她怕是又要等月末了。

只是,挑这样天气,这样的时辰去,怕是又要被她硬留下来过夜——显然不妥。何况还会见到她的父亲——思及此,脂砚不由得皱紧了眉。尽避每日在金銮殿上总免不了与之相见,可如今换了身份,倒真是不怎么情愿碰见那个人呢。

这样思前顾后了近半盏茶的工夫,多情的雨丝儿沾了发又湿了裳,终是连自己都觉得不甚无趣,“罢,还是等月末吧。”脂砚干脆地转身便要往回走,却在看见不远处的那道纤瘦的身影时蓦地顿住了步子。

那个人——竟是皇帝!

如今的他一身素青色便装,散着长发,也没有撑伞,便这样贸贸然地穿梭于雨中。偏他的步子还慢条斯理得很,时而还要停下来望着天发怔,仿佛被雨淋着也是极痛快的事。

“他怎么会在这里?”脂砚凝眉微惑,思忖片刻后便悄悄跟上了他。

不曾料到,夙婴最终竟是在郊外的一片野坟堆里停下了脚步。他的脚步沉而缓,原本就羸弱的身子骨蜷得更低了,却怎么——会这样沧桑落魄的?极像是一种分明惶恐着却还要强忍下来,也小心翼翼地,也充满戒备地试探。

是不是,他的心里,其实一直是这样彷徨而不安着的?

这样微妙的念头在脂砚的脑海里瞬闪即逝,而后化成一种不可遏止的痛楚在血液里缱绻蔓延开去。仿佛从前那绚烂而醉烈的欢愉太肆无忌惮,反而啮得骨子都隐隐疼了起来。脂砚忽然惊慌地发现自己还气着皇帝——是呵!她气他,还在五年前便已是如此了……

五年前,当她一度想要辅佐他成为明君时——天文地理,经史子集。天生性子疏淡的她从不曾那样用心地教别人什么的。偏骄纵的皇帝却从来不领她的情,总是用轻佻无礼的言语与她针锋对峙。时时如此,日日如此,终于磨尽了她所有的耐心,或许更是信心了吧。

不是不气馁的。只因她身边总有那么多人,只消她轻轻巧意的一个微笑,便可以心甘情愿地待她好。或许仅是表面上的,却也从不愿去分辨是真是假。但皇帝却是唯一一个,用最柔软的刺将她拒于千里之外的人。那双极长、极媚的眼,总是漫不经心地投来斜斜一瞥,便已是一种最华美,也最曼妙的蛊啊……

许是说出来连自己都不愿相信的。开始的时候她确实是想,真心地,待他好一些……

是呵,五年前的那日,她是看见的——当他面对着父亲尸体时滞涩的眼神。踩着满地血染的莲华,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下唇也被他咬得稀烂渗出血来,他分明是竭力隐忍着莫大的痛苦啊!然而明明是那纤弱无骨的身子,为何那眼神却仿佛活过了千年?千年的落寞无人怜,而后凝成一滴枯泪,缓缓干涸在腮边。

所以她会情不自禁地上前拥住了他。换成现在的她定是可以说出更多瑰丽的句子来安慰他,只是当时的她怎会那样笨拙?只会声声干哑地说着:“皇儿,皇儿莫怕,有母后在……”

炳、哈……是不是很好笑呢?其实皇帝是最多情,也最无情的人啊。以至于她到现在,还是气着他,甚至有那么些不可理喻地恨着他的……

所以她可以对任何人笑脸相迎、温声细语,哪怕是虚情假意。却唯有对他——她更情愿将自己心底的反感统统表现出来让他瞧个清楚!算不算是,一种报复?哈,好幼稚呢……

天色渐晚,郊外弥漫的雾气也逐渐浓稠起来,像贪食的巨蟒慢条斯理地盘伏而至,终是将仅剩的那点稀薄的空气都吞噬得彻底,唯留天际那一抹淡蒙蒙的白光。入境的风携着深深的倦意,将雨丝儿都往南方吹偏了去,仿佛也是在呜咽着,悲悲戚戚。

草木也萧索,却早已顾不上裙尾沾染的泥污,脂砚握紧了手中的纸伞,朝墓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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