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过半个多月,百晓公子当真守诺,没再引人生事。
阿沁在城里绣房的活儿渐上手,隔个五六日才出门一回。她性子耐静,偶尔何府丫鬟小梅也过来说会儿话,也不觉寂寞。
慕容谈那日下了决意,仍是守着母女俩寸步不离,客栈的房间倒也不退,怕弟弟回来找不着自己,某次陪阿沁出门时特地绕一趟嘱咐客栈伙计。阿沁的住所太过隐蔽难寻,便报了何府的地址,保弟弟寻到就是。阿沁不愿拖住他,偶尔劝他不用成日守在这,他只在屋脊上闭了眼假装没听到。
只是自第一日与她同卧一室后,他便鲜少进屋,新置的长榻也没用过,每晚待到熄灯时便走。她只道他回客栈去了,有一日夜半醒来听到屋上些许响动,她披了衣悄悄推门出到外头,便见屋顶上浅眠的男子。
明明是忒狭的一溜旧瓦,他却在月下枕了臂睡得安适,真似把这当成了山间野林,月明清风伴他好眠。
阿沁望了半晌,终于低叹一声,复又悄悄退回室内。
多年前她初遇他时,实在想不到这个性情偏颇的少年日后会护她至此的。
这日慕容谈又习惯地倚于对门屋脊上寻思:算算时日,显弟纵使给他那尼姑师父阻住了,这时也该月兑身赶到了。嘿嘿,有显弟在一切好办,等一个月的赌期满了,便同显弟找他们晦气去。那破公子虽要我不找他麻烦,可没说不能找他妹夫的麻烦。他娘的,出来混江湖便要有不得善终的觉悟,想保得全身竟还敢出来混江湖!气量忒狭逼人太甚,小爷倒要看看这是唐门的哪个混账弟子!
底下突地传来杯盘破碎声,他一惊坐起,便听到妇人的骂声在巷中响起:“天气这般热,你还端热汤来,存心烫死我是不?我早知你不安好心了,就同你那死鬼爹一样,我这辈子,便是被你们两人害惨了!”
慕容谈复又抱胸坐下,皱眉,原来是那疯婆子又在撒泼。
他在阿沁身边待这些时日,早知她娘亲对她如何。心知自己下去定会捺不住性子骂人,那丫头又不喜别人对她娘亲无礼,只得按捺了不动。
屋内妇人哭了骂,骂了哭,直把什么陈年老账,芝麻绿豆的小事也翻出来骂了,静谧的巷内便只有她的骂声。偶尔有哪户人家探头出来看看,只摇头笑一声,便又缩回去了。
慕容谈坐着听她骂到:“如今你有了男人,便瞧我碍事,想弄死我与他跑了,你当我不知你那心思吗?”不由大怒,臭娘们,你不要脸,你女儿却还要呢!
终是按捺不住闪身进了屋里,恰碰见阿沁被妇人推撞上长榻,低呼一声握住臂肘。他微惊抢步上前,二话不说撩起她袖子,只见那细瘦手臂上已迅速浮起一片青紫,妇人使力不轻。
地上倒扣了个瓷钵,汤汁淋漓一片,原来午后炎热,阿沁熬了一些绿豆汤,勺出一碗在桌上,本想放凉了等妇人醒来喝,谁知妇人早醒了些,一时不察烫到,便生出事端来。
慕容谈见了这片青紫,心火上升,霍地转脸瞪住那妇人。
她却是有些怕他的,一惊之下把桌上那碗绿豆也扫了过来,绿稠稠的汤汁尽洒在护着阿沁的男子袖上,他须发皆张,上前一步怒道:“你这……”
阿沁见势不对,忙扯了他住屋外走,也不知是慕容谈是否无心抵抗,竟被她拖出了门外。
身后“咣当”一声,原来是妇人扑来关了门,把那凶神恶煞与女儿一同阻在外头。阿沁隔着门无奈叫了一声:“娘……”反被慕容谈拉住。
“叫她做什么?她都这样对你了还理她!走走走,小爷带你找别的地方住去!”
说着当真扯了她袖子转身便走,直奔出了巷口才放开她,仍是气呼呼的。
“手疼不疼?”他闷闷道。
阿沁听了心里一暖,不由浅笑,“不碍事,倒是你方才那恶样子,我还当你真会对我娘怎样呢。”
他就后悔没对那泼妇怎样!
慕容谈哼了一声,“真不疼?”
“真不疼,惯了。”
边了?他刚消的心火又起了,突然道:“该不会那时见你脸上的淤斑,也是这般来的吧?”
阿沁看他一眼,顿了顿道:“怎么会呢,你想太多了。”
看来真是了!他勃然大怒,恨不得立马回头去“怎样”一番那疯女人,可她毕竟是阿沁的娘。
于是拉了阿沁又走,一连过了几条巷子才觉胸中怒气平了些,回头一看阿沁,早被他拉得跌跌撞撞,脸色发白。
见他停下,她匀口气,强笑道:“你该不会真要把我拐了吧?”
慕容谈看着她不语,半晌才道:“我就算这么做,你也不肯。罢了,我知你担心那女人,你回去吧,我跟着就是。”
他这么一说,阿沁倒不好走了,瞧着他黏嗒嗒的衣摆踌躇片刻,她叹气:“我娘一时半会怕不会给我开门……你衣服脏了,咱们去找点水洗洗吧。”
此处离两人重遇那日的溪流不远,她带了他去,刚过何府不久便遇到刚从溪边回来的一干仆女,其中便有小梅。阿沁停步与她说了几句话,那丫头滴溜溜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几圈,嬉笑着走开了。阿沁心思敏感些,不觉脸上微热,低了头快步走过。
到得溪边,她要慕容谈蹲下,掬了溪水轻轻抹去他袖上汤渍。两人距离略近,她一直垂眸不看他。
慕容谈也非迟钝,心想着这丫头方才还好好的,怎又不说话了?
倒没深思其中缘由。
阿沁拧吧衣袖一角,道:“好了。”
慕容谈起身,见她仍是望着无人的溪边出神,便问:“怎了?”
她脸一红,“没,我只是想洗下头发。”
“那便洗吧,有什么好犹豫的?”
阿沁哦一声,慢慢去解那辫子,睨见他看着她,脸又是一红,咬唇道:“你……莫在这看我,那边有个亭子,你去那等吧。”
慕容谈嘿一声,心道:娘儿们事忒多!
倒也干脆地走开。
那废亭子本是城中县官新上任之时,见了这溪边景致心喜,特地挪个款修建的,城中大户只等着看他笑话。果然亭子修好不久,那县官才发现附近人家几乎日日都要用到这溪水,在捣衣声中吟诗作对未免太煞风景。附庸风雅不成,亭子倒成了浣女们闲时歇息之处。
慕容谈到了亭中,见亭柱造得气派,一人恰抱得住,其上朱漆仍新。他放着石桌不坐,偏往那雕花栏上一倚,靠了亭柱抱胸闭目。
溪边甚是凉爽,每有风吹,对岸山林便沙沙作响,直将他胸中的郁结也吹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细碎足音向着这边来,一人低声问:“你……睡着了吗?”
慕容谈懒懒掀开眼皮,突地顿住了。
那女子并不过来,与他隔段距离立着,乌黑的发湿湿贴于颊边,散在肩上,濡了裙裾。
她的发本就长,平日扎着辫子略好些,现下放了开来,更衬得整个人小小怯怯,一张脸淡白如兰。
他便似回到了初识她时,他还是个身手孱弱的少年,一回头,墙角立了个小小人儿,整个人像被长长的黑发裹住了,只露出半张不起眼的脸怯怯看她。
那时他还以为见着了幼时在夜市上看的东瀛人偶,可何时,这小人已这般大了?
他怔了半晌,突地醒悟过来,撇开眼闷声道:“好了?这便走吧。”
“再等等,待我发干了些扎起,这般走在街上……不好。”
“就你麻烦,很湿吗?”慕容谈不耐翻身来探她发丝,阿沁微惊要躲,被他一手挡在亭柱上,抬眼时那人的脸已在咫尺。
两人皆是一怔。
她的眉眼一惯垂着,现下却讶得大睁,露出黑白分明的眸子来。虽然被困在他与亭柱之间略有惊慌,却只看他要做什么,并不出声。
慕容谈被她看得冷汗涔涔,他想:小爷到底在做什么?只不过想拦住这丫头罢了,怎会……变成这般奇怪的姿势?
要移开,臂肘像不是自己的纹丝不动,目光也被那双眸子吸住了转不开。
他瞪着底下那张惊疑不定的小脸半晌,不觉微倾身,阿沁“呀”地缩肩闭上了眼。
蓦地一人惊叫:“大哥,你在做什么?”腾地跳到他身后扳了开来。
慕容谈脑子还自懵然,待看清了来人才转怒为喜,“你怎么来了?”
“好在我来了,不然……唉!”与他长了同一张面孔的男子重重叹一声,撇了他转向阿沁赔笑,“这位姑娘,我家兄长……呃,脾性有些古怪,不明理,所以才会冒犯了姑娘,我代他赔个不是。”
“谁脾性古怪不明理了!”
“唉,大哥!”慕容显回过身来做痛心疾首状,语重心长地道,“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了,姑娘家不同于粗鲁男子。有些礼是不能不守的,怎么我才走了一段时日,你便荒唐至此……竟轻薄人家姑娘呢!”
“我?”慕容谈眼睁得都要裂了,“轻薄她?”
“唉,小声!”他兄弟顿足,又去向阿沁赔笑,“姑娘也瞧见了吧,他真是什么都不懂得。”
阿沁这才缓过神来看看他,又瞟了一眼在一旁气得说不出话的男子,垂眼嗫嚅道:“并、并不是那样的……”
“可听见了?”慕容谈便似终于找到话般跳了起来,“好你个慕容显,竟诬你兄长轻薄女子!你哪只眼见我轻薄她了!”
两只都瞧见了呀。
慕容显困惑是看看兄长,又看看立于亭柱下柔柔弱弱的小泵娘,再问:“真不是那回事?”
阿沁头几乎要垂到地上去了,只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是吗,那便好了。”他终于展颜,方才真以为他这行事乖戾的兄长终于受不住江湖流言的刺激,决心做婬魔了,惊得他差点便要向九泉之下的父亲哭诉一场。
既是误会,兄长在他眼中的形象便又高大起来,“大哥,这位姑娘是……”
慕容谈哼一声,抱了肘撇脸不睬他,不出半晌终是忍不住道:“你怎么找到这的?”
慕容显暗暗一笑,就知道兄长不会真生他气,“我今日才到了城,听客栈伙计说你要我到何府找你,于是便放了行囊打听到了何府,何府管家刚要差人带我到什么……阿嚏家,又有一个丫鬟模样的人说看见你往溪边来了……”哪知一来便瞧见兄长逼住人家姑娘……说真的,大哥方才到底在做什么,难不成是帮人家吹眼里沙?
“大哥,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你好好的客栈不住,偏要到别人家里?那……阿嚏又是何人?”
阿嚏你个大头!慕容谈瞪他一眼,咳了一声,“此事说来话长……”睨见静立一旁的阿沁,突觉她这散发的模样确实不好让人瞧了去。
“……你还是把头发扎起来吧。显弟,到外头等去!”
“是是,姑娘要结发,我待着确是失礼。”慕容显一拍头,当真乖乖出了亭子,却忘了问兄长为何他便能留着?
阿沁“扑哧”一笑,边快手快脚地梳理长发边道:“你这兄弟,与你确是挺像。”
“废话,要不怎么是孪生兄弟?”
“我是说性子。”
“那也一样……”慕容谈一顿,突觉不对,“胡扯,小爷可不像他呆头呆脑,上回他看中了某个莫名其妙的女子,还傻愣愣地被骗去做事……”
你还不是为我做了许多事?阿沁刚想这么答他,突觉不妥,背过了身去扎辫儿。
慕容谈却是不肯罢休,硬扯她辫梢,“你倒给小爷说清楚,我们性子哪里像了?”
阿沁被逼不过,回身道:“都有些单纯。”
“那还不是呆头呆脑!”慕容谈却更怒了,“嗟,你一个没混过江湖的丫头,还有脸说人单纯?”
阿沁只抿了嘴低头笑,他多看她几眼,想:现下瞧了分明就没事,方才怎会像被魇住了呢……小爷今日撞鬼了?
阿沁扎好辫子,见他频频望着亭外男子,似是怕那人跑了的模样,她道:“你俩刚见面必有许多话说,你兄弟瞧来也是风尘仆仆的,不如先回客栈歇息。”
“好,我们一起走吧。”
她一顿,“不了,我想回去瞧瞧娘气消了没。”
“那怎么行……”慕容谈又要回头,被她笑着推出了亭外。
“没事的,就这么一会,能出什么事?”
几番推却,方把这倔脾气的男子哄了去,见他到了弟弟身边还犹犹豫豫地回头望,她不觉好笑,平时干脆利落的一个人,也会这般婆妈!
却都是为了自己。
她心下微暖,望着那两人行远了,突地一阵急风来,她抬头一看,天竟要阴了。
酝酿了一个下午的炎热,原来就为了积一场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