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慕容谈回到客栈,他胞弟早已在楼下店堂要了菜,只坐等他回来一块吃。他倒真饿了,坐下便夹一箸菜入口,道:“咦,这鸡味道倒是不错。”
“是吧?我也觉得好吃,听说是加了几味特殊香料做的,没想到小店也有这般好的菜,枉我们第一日还特地跑到酒楼。”
慕容谈边吃边听他说,心想:改日弄一整只给那丫头补补,瞧她那没几两肉的身子,啧!
他性情凉薄,看不上眼的人便死活不管,可一旦上了心,却会好生护着。就如他这兄弟,平日总被他恨铁不成钢地骂,旁人想欺负却是万万不行的。
那丫头也算与他有缘,念在她幼时也叫了他几声哥哥,总不能让她过得太清寒了。
一念及此,便对弟弟道:“显弟,你那些好料子还有没有?”
“什么料子?”
“做衣服的料子,就同你送我这几件一样的,穿得舒服。”
慕容显闻言苦笑,“大哥,你当这是寻常布料吗?这可是天蚕绸啊,不仅滑软,且刀枪难断,穿着可护身,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向师父讨了几块来,便都在你我身上了,却哪还有多余的?”
“是吗?”慕容谈也略吃一惊,“你送我时怎不说?倒让我以为是寻常衣服呢。”
慕容显但笑不语。
他们兄弟自小失散,他在天山无忧长大,最大的烦恼只是偷溜到山下闯了祸不敢告诉师父,可兄长却在另一处山林吃了不少苦头。他心有愧疚想好好补偿一下他,这等心思又怎敢让心高气傲的兄长得知?于是转个话题:“不说这个了,大哥,早先我们在商市上寻药,你突然说有事便跑了,又是去了哪里?”
“呃……只是去办些小事。”怎好意思说他突地心血来潮送麻糖给某人去了?慕容谈不自在地咳一声,“对不住,明日我再一个人找药去。”
“这倒不用了,”慕容显笑逐颜开,“大哥,你猜怎样?你才走,我便碰上一个行走药商,恰有我们要的几味药,分量还挺多。我当即便买下了,此时正放在楼上呢。明日我们就带回去,这多出来的余暇便可用来四处走走了。”
慕容谈手中筷子顿住。
这便要走了吗?可……他才刚碰上那丫头,还未弄清她欺瞒了他什么……那吃了闭门羹的气也没讨回来呢……
黑眸看着弟弟与自己相似却满是期待的面容,他们兄弟……其实重逢也没多久,先前一直为江湖烦事奔波,后来又避回了冷清的天山上,好不容易风波渐平,两兄弟可结伴游历一番。他不在意,这爱玩的弟弟可是心心念念了的……
慕容显察觉到他的神情有异,奇怪问道:“怎么了,大哥?”
慕容谈看着他,终于说:“显弟,对不住,明日,明日你先把药带回去吧,我……我在这儿还有些事。”
“怎么?”慕容显诧异。
“你若想四处走走也莫等我,待我这儿的事完,自会去找你。”他咬牙把话说完,竟不大敢看弟弟的眼睛。多年皆以这个兄弟为重,重聚后初次要分开行动,便像丢下了兄弟情谊似的。
“大哥说的……是不能说与我听的事吗?”
“……”倒不是不能说,只是觉得太丢脸,一说出来便会扯出许多年少糗事,他这兄长的面子往哪放?
慕容显看他许久,突地笑了,“我还道是什么大事呢,这有什么,我一人先送药回去就是了。不过,送了药后我仍要回来找大哥的。”
慕容谈抬眼看他。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知我们兄弟不会一直在一块,总有一日要各自成家立业……大哥你莫反驳。”他阻住张口欲言的兄长,继道:“我知大哥没有心仪的女子,也不大看得上平常姑娘家,可我却不是。就如原姑娘,若她与我在一块了,我便会与大哥分开。所以自是珍惜与大哥相聚的时日,大哥在这城里有事,我便回来等你,游不游玩倒是其次,我们兄弟能在一块就成了。”
慕容谈注视着弟弟,张了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突地一筷子敲他头上,骂:“做什么说成生死离别似的?我们自然是一块的,吃饭吃饭,都凉了!”抬起碗掩住微悸的眉目。
慕容显模头苦笑,唉,他这大哥,不好意思时便会骂人。
次日弟弟离去后,慕容谈在客栈待到日暮,心头反复寻思二人昨日的话,越想越不是滋味。小爷是失了心窍吗?那丫头算得什么人,我竟要为她让显弟一人上路?罢罢罢,还是别理会她这就追显弟去吧。
只是就这么走了总觉不妥,那丫头如今孤女寡母流落异乡,他总该想个法子安置她们才是,只是如何做得不落痕迹却又是个难题。
这般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时心浮气躁,只觉天地四壁皆堵塞。他直接推了窗跃到下头街市上,心头方开阔了些。
一人混在散市时熙熙攘攘的人流间,显弟在时不觉,如今独自留下才知寂清。心里想事,脚下慢慢行着,一抬头,竟已到了阿沁家的巷口。他想:真见鬼了!
他没事找那丫头做什么?
起步待离去,又想反正已来了,不如便去烦她一下,瞧瞧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也是解气的。
不料刚进巷口,便听到隐隐声响,噼里啪啦似在砸什么东西。慕容谈大奇,提气奔去,远远便见阿沁家门口围了几个大汉,抱胸立着似在看什么好戏。
突地一张木椅从里头飞出来,其中一人闪身避开,笑骂:“老胡,你莫砸得痛快便看不见自己人了!”说话间他眼前突地一闪,屋里便平空多了个男子,也不知是如何进去的。
慕容谈只扫一眼,就看清屋内情势:地上家什散乱,两个汉子各握着个桌脚惊愕望着他,阿沁护了一个妇人避在屋角面容苍白。他大怒,翻脚将那二人踢出屋外,抢到门口喝道:“你们是何人?好胆来这撒野!”
双方一照面皆愣了下,慕容谈心生狐疑:这些家伙,不就是那日在酒楼背后议论小爷的混账吗?
往各张脸看了看,倒是不见在山道上遇着的汉子。
对方也是惊疑不定,不知怎会冒出个厉害人物来。原本打听到只有孤女寡母,也没什么靠山,便只来了四五人吓吓她们,这下如何收场?
被慕容谈一脚踢撞到对门墙上的两个汉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呲声道:“点子爪硬,我们几人怕不是他的对手,不如回头再说。”
其余几人本就没主意,当下不迭点头,撤走之前不忘扬声:“臭娘们,这事没完呢!杨九重捞了什么东西,不交出来我们便走着瞧!”
慕容谈大怒,撩了衣摆欲再教训他们一番,身后阿沁“呀”的一声,他忙刹住身形回问:“怎了?”
阿沁不答,只低头拾起翻了的针线篮,轻描淡写地说:“可惜了我今日才绣好的兜帕,都弄脏了。”
慕容谈差点没气翻,知她故意阻他去追那些人。
臭丫头,人家把你家都砸了,你反倒护着他们!他恨恨地想,眼见阿沁俯身将倒翻的桌椅扶起,坏了的家什推到一旁,又拿了扫帚清理地上的木屑细渣。
做了这些,她四下看看,方回身对缩在门后的妇人轻道:“娘,今晚还是到客栈避一宿,明日再走吧。”
熬人抬起惊恐万分的脸呆呆看她,突地身子一软,瘫坐在地放声大哭:“又是如此!这种日子叫人怎受得住啊!”
慕容谈也怒,“为何要走?要走也是那些人滚才对,岂有被砸的反而走避之理?小爷就守在这,瞧他们还敢不敢来!”说着当真拖了唯一一把完好的木椅气冲冲在门边占住。
那在地上嚎哭的妇人如见救星,跌跌撞撞过来扯他的衣袖,“你是阿沁的男人对不?你去同那些人说,说我们压根没拿什么东西,那死鬼也没留下多少银子啊!”
“你叫小爷什么?”慕容谈脸色一变。
阿沁说:“别对我娘大声。”
他哼一声,将衣摆自妇人手上拉出,转过身去不理她。
什么叫“那丫头的男人”?这女人好没道理,将自家女儿说成什么了!他暗忖,突地想起一事,转头问阿沁:“这些是什么人?你们又是如何惹上了的?”
阿沁低了头不答。
慕容谈火气上心头,霍地起身,“到如今还不肯说?好,就当小爷多管闲事。”
“别走啊!你走了他们又来怎么办?”妇人急急扑到门口,挡了不让他出去。
慕容谈与她打个照面,见她年岁倒也不大,眉目间犹存一丝风姿,只是当下双目红肿,披头散发,说是疯婆子也不足为过。
他不想与个妇人拉扯,也不愿回头,只直直站在门口与那妇人干瞪眼。
身后有人轻轻叹了一声:“我说就是了,留下来吧。”
慕容谈只当没听见。
阿沁走到门口,劝退了妇人,将半扇门板合上,一边回头淡看他一眼,“别站着了,坐吧,一会我给你弄点茶水。”
慕容谈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撩袍坐下,心道:这是你求我的,可不是小爷想要留下!
阿沁回身去扶另一边摇摇欲坠的门板,身形才露在门口,便听到巷内人家合上窗的声音。方才热闹之时,邻里瞧见那些人凶神恶煞,都避了不敢出来。如今人走了,倒都躲在窗后窥看。
她对这等情形已习以为常了,只低了头去拉那木门,不料门板被那些汉子这一番折腾,突地从门框里月兑出照头砸了过来。阿沁还未来得及闭眼,已有一手横来抵住了木门,她蓦地回头,却差点撞上那人胸膛,心便猝不及防地一跳。
“笨手笨脚的。”慕容谈臭着脸道,不经意睨见近在咫尺的小脸,也是微愣,随即喝声:“还不让开?”
阿沁低头避开,见他一手轻轻松松将门板推正,只微使力,便让门归了原处。她想:身为男儿,便有这点好处。
低头瞧瞧自己细瘦的手腕,深深的无力感又袭了上来。
慕容谈将门弄好,回身扫了一圈,不客气地道:“你这地方忒小,既要小爷留下,却睡在何处?”
阿沁倒没想过这个问题,闻言愣了一下,忖道:说的也是,如今去找客栈已太晚,再说也不知下步该如何走呢。
回头看眼宛若惊弓之鸟的妇人,又想:更不可能现在才叫这人走了……
她说:“床铺倒还完好,你睡外间,我与娘到里屋就是。”
“不成!”本自抖着身子的妇人突地叫起来,“莫要近我!”这话竟是对阿沁说的。
慕容谈大奇,心道:难不成让小爷猜对了,这女人真是个疯子?
阿沁却没表情,只低垂了眼睫,复又抬起道:“娘,你累了,先入内休息吧,我不进去就是。”
熬人哆嗦着掀开内室的帘子,进去前又尖声抛下一句:“先说了,我决不与你同处一室!”
慕容谈瞪着她离去,转脸对阿沁道:“你娘脑子有病?”
“别乱说,她只是受了惊吓。”阿沁淡声道,环顾如今真是徒壁的屋子,又扫一眼墙角那堆碎片,轻叹:“说要招待你茶水,别说茶,便连杯子也没了。”
“别扯开话题,”慕容谈旋身坐下,“小爷等着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呢!”
阿沁沉默半晌,说:“那一年后不久,我爹便入了刹血门。”
慕容谈心“喀”一声,又是刹血门!我怎就总与这刹血门牵扯不清?
他未月兑离师门之前,曾从同门人口中听过这门派,当时不在意,没想到下山至今总碰上这个门派的麻烦事!
阿沁看见他神色,轻声道:“瞧来你是知道这门派的,我不是江湖人,只听我爹说是帮里的兄弟一同入的,也有些人离了帮,但阿爹舍不得走,就进了那门派。他在外头的事我们向来不问,后来有一日,也不过是一年前吧,阿爹突地慌慌张张地逃回家来,说那门派倒了,如今整个江湖的人都在寻他们晦气。他带我们离家,说是去投奔一个朋友避避风头,可没找到人他便死了。我和阿娘只得在这一带住下,不久便断断续续有江湖人找上门来,说我爹在逃时拿了刹血门不少金银细软〉如今他死了,刹血门也没了,那些不义之财却是得交出来的。我们拿不出东西来,结果便是这样。”她扫眼地上的残骸,“不管躲到哪,总是被找着,有时是同一批人,但多是不同的人。我便是在那时渐渐听了些刹血门的事,瞧来……不是什么好门派呢。”轻轻一抿嘴,也不知是笑是叹。
“所以你见我跟到你家,便像遇了鬼似的,只因我也是江湖人?”嘿,他道她怎有胆子将他关在门外呢!
阿沁低了头不说话。
既知了原因,他也不再刁难她,伸个懒腰,“这等事在江湖上倒也稀松平常,只是这么多人找上门来却有些蹊跷……反正小爷与那些人也有些过节,便管管这闲事吧!”嘿,显弟不在,这些人自行撞上门来便怨不得他了!
突又看阿沁一眼,心道:不知这丫头有否听说灭那刹血门之事小爷倒也插了一脚?哼,听说了又如何,我又没杀他爹。
阿沁以为他倦了,看着唯一一张竹床踌躇半晌,低声道:“你今晚……就睡那竹床吧,我还要赶些针线活,累了趴一会就是。”
慕容谈微怒〈“你道小爷是占别人床的人吗?我自可……”说着环顾狭小室内,还真没地方放置他的长手长脚,干脆一指头上,“我自可睡那!”
“睡在梁上?”阿沁吃了一惊,“可……不是会摔下来吗?”
他嗤一声,“怎可能?小爷在山上时,比这更悬的地方都睡过。”转而又问道:“你家被人砸了,还有心情绣花?”
“……要离开此地了,总该把人家交付的活做完的。”
“走什么走?有小爷在,你便不需走!”慕容谈又发怒,“不绣那啥劳子的花了,都睡去!”
阿沁无奈,磨磨蹭蹭地到床边坐下,月兑了鞋,突地想到什么,把赤足往裙摆里缩了缩,不动声色地瞟屋内男子一眼。
慕容谈未察觉到他小动作,只道:“看我做什么,你好了没?”
“你……先上去。”
“真是麻烦。”他哼一声,腾地跃上了屋梁,一扬手,竟把烛火给打灭了。
这人!阿沁心中恼怒,但也不好又去点灯,赌了气躺下。
被褥被那些人扔在地上弄脏了,她只得和衣躺着,但纵非如此,她也不敢月兑衣。蜷了身子面墙而卧,心却跳得有些快。本来,于情于理都不该与陌生男子同屋而眠,偏生这人还没神经地熄了烛火!
慕容谈在梁上头枕双臂闭目躺了半晌,突地睁开眼来瞪着一团漆黑的屋顶嘀咕:怪了,平日也是与显弟睡一个房间的,现在却怎会觉得不惯,睡不下来?
他听着屋内另一人浅浅的呼吸声,终于忍不住问:“喂,你睡了没?”
阿沁本不想答他,又怕这人会弄出什么动静,只得闷声道:“没。”
慕容谈听她语气不对,不由翻个身探下头问:“奇了,你在生气吗?”
阿沁在黑暗中听得翻动,真个担心上面的人会掉下来,忙道:“没有。”上头静了半晌,正当她以为这人终于安分了,突又听他出声:“那个,咳,你不会是气那什么亲不亲吧?”
什么亲不亲的?她一转念,悟到他说的是“男女授受不亲”。
原来这人也不全然无谓吗?
她不由浅浅一笑,心头也不大气了。
“没关系。”浅浅的低语在暗夜中飘散开来,自她开口留他时,便已不奢望过上平常日子了。或可说从许久以前,她就断了如普通女子般嫁人生子的心念。
慕容谈得了她的答复,满意地又翻身睡去。他在山上一住十数年,又有那么一个惊世骇俗的师父,幼时学得的世俗凡礼早已抛个精光。这男女大防还是从弟弟处得知的,他当时听了只嗤之以鼻,如今却被屋内奇怪的气氛弄得记了起来。
既已问清楚了,他心中再无困惑,很快便入了浅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