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只微亮,阿沁就从床上起身,模黑窸窸窣窣地穿好外裙。
昨夜心中有事睡不好,她掩嘴打个小小的呵欠,走到窗边就着透过窗纸的薄亮熟练地打了长辫,提起木桶出门打水。
入目赫然一个身着黛衣的背影,她生生吃了一惊,忙合了门回身抵上门板,心怦怦急跳,这人,怎么又来了?
“不用躲了,我知你在那。”门外一人道,无疑就是一大早便站在她家门外的男子。那声音顿一顿,平平道:“开门。”
阿沁心思急转,一时拿不定主意。
“开门,否则我便拆了它。”那人声量未提高,话中却已有隐隐火气。
她无奈,只得转身微微拉开门,低声道:“莫大声,我娘还在睡。”
男子眼神火燎火燎地望她,她只避开了,不与他对视。
他说:“不请小爷进去?”那架势,大有“你敢说个不字”的威胁意味。阿沁微侧身,听他“哼”一声甩了衣摆进来。
她在他身后将门关上,心知这样不妥,但鄙街陋巷人多嘴杂,她怕被人看了去。
慕容谈打量这低矮屋子,见是平常甚至不如平常的民宅,屋梁再低些,他便要弯身了。小小的四壁内摆一副木桌椅,墙角搁一张竹床,扯块粗布隔着,另有一个小门通往内室,别说妆台,便连个衣橱也不见。
他暗地皱眉,不请自在桌边坐下。阿沁仍低着头在门边候着。
慕容谈说:“小爷今日来,可不是专程找你的啊!我是为那镯子来的,昨日又想了一下,那是我爹的遗物,做什么要留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我仍是要取回它的。”
他咳一声,“不过,那牙匙确是一时找不着,因此在找到之前,你不许离开此地!小爷来找你,也不许拒而不见!”绕了半日弯子,但都是为了说最后一句话,话一出口,他顿感轻松,继道:“还有第二件事……”
眼角睨见阿沁始终低着头,他心下不悦,“做什么不敢看我,你昨日可不是这样的呀?抬起脸来!”
阿沁一动不动。
他不耐起来,越过桌子伸手去勾她下颌,入目竟是两片沾了泪光的低垂眼睫。慕容谈似烫到般缩了手,声音有些发紧:“做、做什么这副样子?小爷可没欺负你!”
话说得粗声粗气,语句却惶然,阿沁听得不觉想笑。她吸吸鼻子,说:“别大声,莫吵醒我娘。”
慕容谈果真静下来,只看着她微红的眼角冷汗直流。
阿沁说:“你是不是要问我昨日为何那样对你?”
“也不是……不过,你为什么当我面摔门?”
“我也不知……只是见你突然冒出,一时诧异就……”说着眼睛又红了,像是怕极被大人责怪的孩童。
“哦,原来是这样……”慕容谈睨着她脸色无意识地应道,哪还管她答的是什么?只望这丫头别突然掉下泪来就谢天谢地了。他擦擦额上冷汗又坐下,突地醒悟:不对,哪有人会讶得摔门的?这丫头分明说鬼话拿我当傻子耍,她现在哭什么,以前头上摔个大洞都没见她哭过!
心下又生恼怒,只是仍不敢看阿沁,背了身去瞪窗外越发明亮的晨光。
稍几,阿沁平静了些,问他:“那,你说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哦,那个呀……”慕容谈眸光一闪,心道:臭丫头,小爷非要找个机会扳回一城不可!
他咳一声,“你可记得那日下山时我对你说的话?”顿一顿,自己也觉年少时太过幼稚,如今像“让你洗上一年份的脏衣”这般丢脸的话他是决计说不出口了。
睨见阿沁嘴角微动,似乎也想笑,他越发恼怒,“自然,那是气话,小爷如今可不要你……那个什么了。但你欠我一份人情确是事实,要怎么讨我还没想到,只是日后想到之时你可不许推月兑!”有理无理都抢占了先,他已打定主意与这丫头铆上了,日后再慢慢将昨日受的气讨回来。
言至此,他得意地看着阿沁,笃定这低眉顺目的丫头说不出反对的话。果然,阿沁只叹口气,又拿起了木桶。
“你去哪,小爷的话你听到没?”
“你都这般说了,我还能怎样?”阿沁淡淡道,“我要去打水,这儿只有我娘,你要留着吗?”
“自然不!”慕容谈忙跟了她出门。
这儿只有一口井,整片巷里的人用水都来这取,天已大亮,路上碰到几户取水的人家,见到阿沁身边跟着个年轻男子皆多看了几眼。她虽是一如平常低敛了眉目,面上已隐隐恼色,慕容淡看在眼里,心下嘿一声:谁叫你昨日当小爷面摔门!
当下心情大好,随口问:“打了水,你又要做什么?”
“要买早点给我娘放着,接着去何府。”阿沁道,“你都要跟着吗?”
“那要看小爷心情如何了。”慕容谈随口应了,看她一眼,“你爹呢?”
阿沁脚步一滞,“死了。”
“哦,怎么死的?”其实倒不是很想知道,江湖人打打杀杀,稍有不慎便丧命,他问,纯粹是无话找话。
阿沁偏头看他一眼。
这人……倒是老样呀,常人会讳忌的事,他偏漫不经心地说,倒让人觉得这事很平常了。
她叹一口气,“他在外头惹了事,带我娘和我从家里逃出,本想投奔一个朋友,却在路上病死了。”
说话间到了井边,她转了轱辘下去,吊起小半桶水。
慕容谈看了奇道:“你只打这么一点水做什么?浇花吗?”
阿沁面上浮起薄红。她自幼体弱,力气总比同龄人小些,旁人道女孩子力小没什么,她自己却在意得很,这下被个鲁莽男子无心奚落到,不免有些羞恼。
慕容谈说:“瞧你这一点劲,退开我来!”当真从她手中夺下木桶,装了满满一桶水,单手托了回头对她道:“走吧。”
虽知他并非有意的,阿沁心里仍是生出孩童般的怨懑,只赌气默默跟上。
慕容谈年少时在师门受了不少气,抬水劈柴之类的粗活没少做,只是那时他仍是个衣着寒简的少年,如今着件黛色绣金锦衣却随意托着这么个木桶,他自己不觉,旁人看来却好生突兀。
阿沁便又悄悄与他拉开几步。
待慕容谈将桶放到了她家门口,回头一看,她仍隔了半条巷慢慢挪步。他也不生气,坐在桶柄上等她。
阿沁走到近前,问:“你要进来吗?”
他摇摇头,“你家有旁人在,小爷不愿进。”
这人还是知些分寸的嘛……
阿沁想着,对他的不满便消了些,她说:“反正你已知道我住这了,你要来我也拦不住,只是有一点,我不在时,你莫敲门惊扰我娘……我在时,会放块帕子在窗上的,你一看便知。”
慕容谈哼一声,摆摆手当作招呼便走了,没出几步却又折回来,“你可记得了,小爷下次来时,不许摔门!”
“我哪敢。”阿沁道。他便像是听到了满意的答复,心满意足地转身走了。
这次倒没再折回。
阿沁望着巷口,不禁疑惑:这人,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摇摇头,不再为这性情古怪的儿时旧识心烦,眼前的难题是——如何把这满满一桶水弄进屋里?
她们来到此地还不足两月,先前一直居无定所。阿爹生前留下点积蓄,但长久下来总会花完,她没别的本事,家事女红倒是自小做到大,于是在好心人的指点下到一些大户人家问问有无零碎活计。有的人家人手略略吃紧,再雇一人却又不必,便需要像阿沁这样偶尔来帮忙、领些散钱的人。
碰到红白大事,这样的活更多,也有分到额外赏钱。也有人家看中她的女红,想签她进府做了丫鬃,皆因她要照顾娘亲作罢。
这样四处讨活做,有时难免会遭上冷眼,她起先脸薄,人家讽上几句便觉难受,一路下来却也习惯了这种生活。
想到此,阿沁碰碰面颊,心想:不知那人见了我如今的模样是否吓一跳?
换了从前,她是断不敢话里夹针地与人冲撞的。
他却没变多少,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模样。
阿沁淡淡一笑。
将琐事料理完,里屋的妇人还未睡醒,她将买来的早点放于木桌上,掩了门上何府领活,今日倒也没什么事,只二房的夫人临盆在即,手上缝制的婴孩衣物赶不及,后期的绣活便托给了阿沁。
她从二房夫人处拿了东西出来,遇上刚进府不久的丫鬟小梅。小梅性子活泼,手脚却不大利索,阿沁帮过她不少忙,她便与她亲热些。
此时她神神秘秘地将阿沁拉到一旁,“阿沁,我同你说哦,昨日你离开府后有人来探听你呢!”
阿沁心一跳,问:“是不是我们在河边遇到的人?”
“不是,若是他,我自然认得出。可那人是一个中年大汉,瞧起来凶神恶煞的,他问管家你是不是在这府上做事,还问你住在哪。管家见他面色不善,推说你是人介绍来的详情不知,把他打发走了。你今日没见到管家吗?”
“嗯……来晚了些,没碰上他。”
“哦。这事只有我们几个丫鬟看到了,管家还叫我们别说出去让老爷知道呢!”
“是吗?”阿沁笑笑,“那倒是要多谢他了。”大户人家多不愿与江湖草莽打交道,怕惹麻烦,管家这么说,分明是在护着她。
“阿沁,你猜到是谁在找你吗?”
阿沁摇摇头。
与小梅告别后,她独自出府,下意识地回头望望,并无人跟着。
她心事重重地走下街巷,仍想着小梅的话。
是那些人吗?可是也太巧了吧,为何她们不管到何处都有人找到?
也或许,是慕容谈让别人来打听她的?若是如此还好些,只怕……
她早早回到家中,坐在窗前郁郁地绣了一日花,直到天色昏暗,才突地想到答应过那人会在窗上挂条帕子。
唉,他今早才来过,该不会闲到又来找她吧?
但谁知呢,那人的行事叫人模不清。
阿沁回身自针线篮里取了条旧帕子,推开半边纸窗。正是吃饭时候,窄巷里空无一人,但对面屋顶上却……坐了一人?
她才惊讶地眨下眼,那人已闪身到了窗前,指了她鼻尖骂:“原来你在,却要小爷好等!”遂压低了声音,“你娘呢?”
“在里屋……”阿沁愣愣地答。
“那就好,”慕容谈哼一声,扔进来一个纸包,“给你的。”
本哝着“饿死我了”,竟又转身跃上了屋脊。
阿沁瞧着那在薄薄暮色中腾跃远去的利落身影,突地记起了那年在山上,她似乎也是这般从门缝里窥视坐于屋顶上抛弄石子的少年……
心里仿佛便有什么东西溶了。
他倒是拿了什么来?她揭开纸袋,浓郁的芝麻香味便扑鼻而来,原来是一包麻糖。
她在街上见过,卖的人现成炒下来,热呼呼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动。眼下这麻糖却已凉了,他究竟在屋顶上坐了多久?
竟为这样一袋麻糖……这人,真是奇怪呢。
阿沁淡淡笑叹,忽又想起今早小梅所说之事,笑意便黯了下来。
可惜,他终是个江湖人……
身后传来足音,有人从里屋出来,她仍望着窗外暮色,头也不回地道:“娘,我们换个地方可好?”
“又换?”妇人一惊,“是有人找来了?”
“仍不清楚,可是……”
“那就不要东挪西腾折腾人,好不容易有段安稳日子!”妇人拔高了声音。
阿沁不答,仰头望着不知从何处飞起的夜鸟,只觉自己的心也同这只鸟一般,惶惶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