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鶦听了一愣,这个问题几十年来不知让多少人疑惑不解过,也许连圣皇本人都常常在午夜梦回时扪心自问,问自己这个位子还能坐多久。太后目光虚幻起来,八宝床上垂着的轻柔丝幔距离那日已经换了不知几重,那当初最让人刻骨铭心的却被遗忘在了哪个角落?
“先皇老迈得子,不喜反疑,听信谗言说我与人苟且,更质疑我儿血统,苦于没有证据,才将此事压下多年。只是背后一直有人彻查此事,那些人惯于兴风作浪,倘若抓到把柄,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我苦苦支撑多年的声誉都要毁于一旦,这些日子以来我挣扎许久,本不想将这惊天的秘密告诉你们姐弟二人,但鶦儿身为长女,琮儿又是唯一的男丁,总有一天要子承父业担起家中重任,早说迟说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江鶦惴惴不安起来,扭头朝江琮望去,见他倒不怎么意外,只是一味柔声安慰:“女乃女乃放心,琮儿知道轻重。”
太后攥着江鶦双手说:“你父王常夸你冰雪聪明,不输当年的琅琊郡主,哀家也很庆幸江家能有你这样的女儿,如今太子到了适婚的年纪,却对身边女子不闻不问,独独钟情于你,哀家详细思量过了,也只有让你嫁给太子,等他日熙瑞登基称帝,你就贵为皇后,留在宫中牵制,如此才能一劳永逸,永永远远的,为江家守住这个秘密。”
江鶦大惊,情急之余竟说不出话来反对,只听江琮抢先一步开了口:“女乃女乃,就算姐姐不嫁给太子,我们也未必会受制于人的。”
太后微微摇头,眼角有了泪光,“鶦儿,你可以怪女乃女乃,可是你不能否认自己肩上的担子。世事无常,尤其是在皇族之中,也许有朝一日,你亲人的生死,与你今日的抉择息息相关,当年哀家也是走这条路过来的……自从嫁入宫廷,几十年来看着这个帝国盛衰兴变,没有人能比哀家更明白个中苦楚,不管你情愿与否,明白与否,身在豪门家的女儿,终究是不能够有自己的感情。”
江鶦宛如掉入冰窟,双手霎时凉透,太后突然剧烈咳嗽,脸色急变,江琮见状猛推她一下,大喝:“快传御医!”
江鶦反应过来,惊慌地冲出门去。屋子里顿时忙成一团,许多人的背影穿梭来去,江鶦怔怔退到外间,一会儿有人出来禀报已经无碍,一会儿又惊慌失措地陷入混乱,气得容王大骂他们饭桶。江鶦和两个妹妹待在一起,她们年幼,连日奔波已经疲乏至极,忍不住靠着江鶦沉沉睡了过去,江鶦也觉得昏茫,却只是累,无法入睡,神志和命运都被若干细线吊着,绷得紧紧。
就这样折腾到半夜,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突然有内侍禀传皇帝来了,江鶦正想推醒两个妹妹出去见礼,有人却推门进来了。
“太后的情况不妙,不过想来暂时还不至于有危险。”一见面熙瑞就对她做了一个手势轻声说,然后帮江鶦轻轻将双胞胎姐妹依次移到罗榻上,“你也去休息一下吧,我知道你长途跋涉一定很累了。”
江鶦摇摇头,“我不累。”
“就算不睡也应该靠一下,肩膀借你,好吗?”熙瑞眼神和语气里满是关怀。
江鶦却突然抗拒起来,她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只是不知该怎样回拒他。正在心烦意乱之间,江琮走了进来,目光落到二人手上,脸色蓦地一沉。江鶦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手不知何时竟已到了熙瑞掌中,江鶦赶紧抽出,匆匆起身走到窗下。
熙瑞赧然之余,只觉得江琮看他的眼神敌意分明,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轻咳两声说:“我先出去了。”
“你不是真的打算嫁给他吧?”熙瑞一走江琮便沉哼一声。
那语气顿时让江鶦起了反感,“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江琮自刚才起便满心郁郁,见她居然如此冷淡立刻就被激怒起来,“他是个废物!他哪里配得上你?”
“那你认为天下男子,有谁配得上我?”江鶦冷笑,连她自己也为自己话中的冰冷意外。
江琮不由一愣。除了冰冷,她的脸上竟还有一丝妖冶魅惑的浅笑,颠倒众生。
“我说什么也不准!像这种废物,杀十个也不费吹灰之力!”江琮忽然反应过来,眉头猛地紧皱,说话间高傲和阴戾齐齐掠过眼底,就要夺门而出,可是手臂却被抓住,没等看清一切,脸上已经挨了一耳光,火辣辣的疼。
“杀吧!你大可以像杀秦少辜一样杀了皇太子。在你们这帮人眼中还有什么人的性命是可贵的?最好是杀尽天下人,连我也一起杀了。”
江琮慢慢抚上脸颊,怒气忽然间烟消云散,徒留怔然。被打的地方居然不疼……疼的是另一处,只是他触模不到,安抚不了。两个人慢慢地竟能听清对方呼吸的声音,江鶦恍惚地扭头看向罗榻,江琰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吃惊地朝他们望过来。
三更敲过不久,一声长号突然刺破静夜,“太后薨逝——”语气间隐隐似有悲意,更多的却是刺耳的嘶喝。江鶦本已疲倦至极,突然因为这一声一下子神志清明。整个慈谙殿乱作一团,看着江琬江琰依偎在江琮身边哭得泪人一样,江鶦却只有满心空茫,她并非与太后亲近之人,其中的刻骨之痛永远也无法体会。
葬礼庄重但没有奢华习气,葬礼行完第七天,圣皇趁容王一家仍然滞留京城,摆下一席素宴相请。刚刚入席坐定,圣皇便亲自举杯向容王敬酒,一番言辞堪称肺腑:“朕知道这时候提起不太恰当,可是母亲临终,心心念念的都是此事,你我兄弟二人,手足情深不分彼此,在座的又都不是外人,熙瑞和鶦儿的婚事,不如就此商订一个日期吧?”
熙瑞走出席位,恭恭敬敬地拜倒。
王妃为难起来,不确定的目光落到容王脸上,容王不发一语,忽然淡淡笑道:“太子请起,我怎么受得起?”
熙瑞跪在地上说:“皇叔言重了,皇叔是看着我长大的,熙瑞于情于理都该拜这一拜。”
王妃反应过来,跟着附和说:“什么事都请殿下先起来再商议吧。”
熙瑞仍是不动,“我想娶鶦儿做我妻子,我是真心爱慕她,请两位答应。”顿一顿,又说,“熙瑞在此愿立下重誓,今生今世只和鶦儿一人厮守,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王妃看一眼江鶦脸色,见她满面平静,心中虽疑仍是温和道:“这……能让殿下垂青是她的福气,王爷你看呢?”
容王脸上瞧不出不悦之色,只是说:“女大不中留,既然是母后的心愿,一切就交由皇上酌定吧。”
圣皇大喜,当即叫来礼官:“丧期过去便是开春,春降祥瑞,举行婚典再合适不过。”
王妃听了一怔,这样急却是做什么?再看容王并无反对的意思,王妃只好不再说什么。
熙瑞难掩喜色,迫不及待望向江鶦,想在她那里也找到一点情投意合的温柔回应,却见她只是微微低下头,一张脸仿佛戴了面具,没有一丝喜悦,没有半分惊诧,整个人像是置身事外,冷冷淡淡。
这时突然一声瓷器撞地的碎响,在座几人不由一愣,齐齐朝一角望去,只见江琮白玉一样精致无瑕的脸,不知何时已被愤怒的神色占据。
“这事恐怕要让太子失望了,姐姐早前已有婚约在身,怎么可能另嫁他人?”
熙瑞大吃一惊,扭头望着江鶦,这下连圣皇也不知该说什么,满脸疑色地盯住了容王。
江鶦在沉默中慢慢起身,走到殿前行了一礼,“婚约一事只是琮弟他年少无知开的小小玩笑,已经过去多年,皇上不必当真。”
江琮脸色倏地一白,未加思索便拽过江鶦大骂:“你怎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桩婚事从头到尾并没有人问过你的意思,你明明不喜欢他,你怎么能一个字都不说?”
“够了!”容王忽然呵斥一声,面无表情,似乎情势勉强还在掌握之中,只是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在圣上和太子面前大吵大闹,你眼里还有没有仪法?你给我滚出去!”
一声断喝终于将怔忪中的王妃惊醒,赶紧出来拦在中间,“王爷息怒,你们都冷静些,这又是何必。”
江琮推开她傲然瞪向容王,“只要有我在一天,我绝不会答应这门婚事,这不过是你们一厢情愿的利益交换,太后一句话就要姐姐走她走过的老路,这和陪葬有什么区别?还有你,你根本不了解姐姐就说要娶她,娶了她之后你又会眷顾其他女子,嫁给这样的丈夫,除了在深宫终老一生外还能有什么幸福?”
容王大怒,脸上蓦地陡添一分厉色,抬手一个耳光甩了出去,“够了!”顿一顿又开口,“这取决鶦儿自己的意愿,谁都不能任意妄改!”
一时没人敢再多说一句话,连皇帝也不能。众人目光逐渐移往立于殿中的江鶦。
江鶦慢慢心慌意乱起来,气氛缓缓凝固,无声无息的压势从四面八方逼近,几乎让人窒息。江鶦抬起眼来,不小心与江琮的视线相撞,此刻的他竟像个孩子一样期期艾艾地等待着她的回答。往事忽然汹涌漫上心头,那些充满了花香和血光的回忆,还有一场未及绽放就已枯萎的爱情,最终都只化作了唇角的淡淡一笑。
“能嫁给太子殿下,是太后的心愿,也是我的福分。”
江琮的脸色骤然惨白。江鶦避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定定望着熙瑞,欣喜和温柔慢慢重新回到他的脸上,江鶦对他微笑一下,那笑容竟有些牵强。她忽然想要回身,她忽然想到刹那芳华中的那句戏言,那些时光曾经随着满寺山樱的盛开而灿烂到极致,却终究随着她的凋残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