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这便是大明的天下,边疆祸事将起,国内奸佞成群,然而这里却仍旧是纸醉金迷。他们此时还是在云娘的画舫上,热闹的景象一如既往。
百姓的日子还是要过,国家还是要继续维持。
霍然若有所思,专注地看着年十六。
世事的发展,总是这般奇妙。然而,十六弟,之于他,又该算什么?他,始终是没能记得他啊。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夜的月色很美。
他深中剧毒,躺在山洞里静静等待死亡。
死,也就是这么一个事情。
他看着皎洁的月光,整个脑袋都空白了。就这样死去也算不错,就盼老头别为他掉太多眼泪就好。
哼,果然老头给猜中了。
他竟然就坐这里等死,真是……
连埋怨的力气都没有了,真是心寒啊!
或许死了之后还能造福什么野狼野狗之类的。
山洞的出口处,突然暗了一角。
那毒药只怕已游遍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全身都麻痹起来,他只听到一个稚女敕的声音在抱怨:“什么东西啊?”接着便看见他借着月光,却又恍若瞎子般在他身上乱模。
火燎火燎的感觉,却不知是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还是那毒的药性发作。眼一闭,他很没面子地给昏了过去。
然而鼻间那好闻的气息,那嘀嘀咕咕的声音,还有那软软绵绵的触感,他却都能清楚地感受到。
眼微睁的时候,他看见一颗头颅挨在他胸膛,然而靠着心脏那中了毒镖处濡湿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那人正帮他把毒吸出。他吸一口,便吐一口,来回十几次。
最后帮他拉整了衣衫,又拿了一颗药丸,塞进他的口中,命令道:“吞下去!”
他记得,当时他费力地抬眼,山洞上方的一个小孔刚好有月光照了进来,整个月光都照在了那人脸上身上。他清楚地看到了,那是一张干净无垢的脸,唇边含着融雪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却是有了破坏的冲动。
包何况这其中还牵涉到了和老头的约定,只怕再也是难相忘了。
他看着那人一只手掌在他眼前挥了挥,竟然有种想笑的冲动,眼皮却是越来越沉重,最后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他会永远地记住这么一张脸的。
一夜好眠,然而第二天清晨时,他发现,除了他身旁放着一个装着药的小瓶子能证明昨晚救他的真是个人外,什么线索都没有了。
再次相见时,他满心欢喜。谁知道那人却是一点也不记得他是谁,虽然他的外貌有些许的变化,然而现在他已恢复之前样貌,他仍旧是一点也记不起他是谁。
哼,这又有何难?
他一定会让十六知道他是谁,只是早晚的事情。
云娘今晚,宛若一只翩翩蝴蝶不停地穿梭在各桌之间,与张家老爷寒嘘,转身又与李家公子调笑。虽说是人多口杂,然而云娘谈笑间却是游刃有余,似乎已经完全掌握了这些人的性情。
最后,端着一个空酒杯,在年十六他们这桌坐了下来,位置刚好靠着十六。
却见她双颊绯红,也不知是不胜酒力还是怎么的,头微微地靠向了十六的肩头。
十六自是风轻云淡,也不甚在意。
倒是霍然,一双媚眼微弯,唇边笑意盎然,不知在打些什么主意。
云娘借着头晕,贴身丫鬟又忙于应付那些老爷公子,达官贵人为由,拉着十六陪她进了后院她的雅房内。
临行时,与霍然对眼一笑,似乎在算计些什么。
可怜的十六,忙着拉开与佳人的距离,忘了深究他们之间那默契十足的笑容。
是龙潭,是虎穴?也只得再见分晓了。既来之,则安之。
待十六与霍然再次相见时,已是隔天清晨。
十六还是一脸坦然,向霍然打了声招呼后,在偏厅坐了下来,然而看着霍然,却又带了一种异样的情感。颔首微微一笑,霍然却是觉得背脊都凉了大半。
云娘风情万种,兀自抚着偏髻,轻拢耳边散落的发丝,走至霍然身旁时,也是浅浅一笑。霍然此时,倒像是了然于胸,也是回她一笑。
然而笑容中却又隐含了太多让人无法猜测的意思,十六转回身时,看到的正是霍然意味深重的一笑。媚眼生香,极香是毒。
看着眼前这两个各有春秋的男子相望对笑,云娘忽然间觉得,或许,霍神捕的决定是对的。然而,十六的决定也是正确的。在这场追逐里,恐怕没有人是错的。
“听说慕容山庄正在为慕容大小姐招亲,两位公子可有兴趣参加?”昨夜盛宴,是为了听月轩的生意能兴隆如常,就不知道这慕容山庄的盛宴,所为何事了。
“那是当然,十六弟的亲事,至今还未有着落,我这当兄长,也是时候该给他留意一番了。”霍然还真把这事当成事了。
“那也不然,自古都是长幼有序,十五哥若不先娶亲,十六弟我自也是不娶。”下山前,师父已说过,做人不必太善良,所谓的人善被人欺大抵也就是这种意思吧。
十六说这话时,也和霍然一样,认认真真的态度,但是他唇边的酒窝,深深陷了下去,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在诱骗他人。
霍然微微一怔,又恢复先前神色,“这么说来,倒是兄友弟恭。那我们可得上慕容山庄请慕容小姐看到底谁才更有资格做她的如意郎君。”
十六的笑容,还真的容易让人分心,差点就要跟着他点头说是了。
一旁的云娘,看着这争斗中的两人,也不知他们是作何感想。且不说那慕容小姐选婿有何要求,光是那些上台打擂的,一人一口口水都可将他二人淹死。怎可说那慕容小姐是要在他们中间做出选择。
窗外风吹过,阵阵花香袭人。
霍然突然说了句:“十六弟,明天我们上慕容山庄去,帮你把慕容小姐的亲给定下来。”不知打哪儿来的一把玉扇,轻敲上了十六的额头。那姿态,像是无比亲密。
十六心一惊,错愕地望着霍然。
为什么,他的心中,有种不一样的感觉。为什么?
而自己,明明看到他的扇子敲了下来,为什么又不躲,为什么,不躲!
这种心境,到底是什么?
信任?只因为他曾经救过他的命?
倚赖?只因为他有极强的领导才能?
还是……
算了,再想也是没有一个结果。正眼看了霍然一眼,顾盼神飞的眸中,似乎隐藏了某种他看不懂的情感……
难道……
风起,入夜,凉。
一个黑影趁着夜色爬进了房内。
就在十六的床前定了身。
这便是年十六吗?
一双手不自觉地抚上了十六的脸。果然是一张颠倒众生的脸,难怪为了他,她竟能忍受那样子的痛苦。
若是在这脸上划上一刀,那她会改变初衷吗?还是会一如既往,只是单纯地为了他!为什么要为了他伤害自己,为什么?
细长的指甲,在十六的脸上轻轻划过,四道红痕即时出现。手慢慢地沿着脸往下滑,定在了十六脖子上。
这个人,真的值得吗?
“十六弟,再不醒,她可就真杀了你了。”戏谑的声音自房梁上响起,不是霍然,还有谁?
那人一怔,就看到十六一双如水似墨的眸子在黑暗中发亮。
她明白了,这样的眸子,看了的人都会沉醉。但是,现在,她不能留在这里,绝对不行。
身形一闪,她已退至窗边。
霍然却是严阵以待,笑吟吟地在那边等着。
她在袖中模出一支短箭,却是向十六那边扔去。
霍然心一惊,身形快速转向十六那边,大喊:“十六弟!”
年十六眉头微微一皱,真是……
来人见机不可失,立刻跳窗而出。
一切又都归于平静,只有树影在风中摇曳。
“十五哥,你不觉得假了一点?”年十六的眉皱得更深,她扔过来的短刃,他是完全能够接住,又何须他来操心?
“呵呵!十六弟,这你可就不懂了吧!放长线才能钓大鱼,你也别理太多,只要她肯信就好!”霍然已走至年十六床边,扇子一举,又敲上了十六的额头!
“好了,风平了,快睡吧!”完全的宠溺语气,还有那亲密的动作,眼神也像一摊水般柔软。
年十六看得心一慌,眼一闭,来个眼不见为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