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仓促的决定,还是又拉到了两个朋友,全都是一起跋山涉水惯了的老熟人,得到消息后当天深夜就都聚到了小东家。见了面则是一边笑骂“他妈的你们又发什么神经”,一边又兴奋地加入发神经的行列中。
几人很快就敲定了地头和爬山路线,遂分头找地方睡觉。
第二天天未亮,一行人就开始驱车前行邻县。程拓睡了一路,醒来时正好到达目的地,只是天气却不甚好,天色阴沉,迎面而来的强风吹得人一阵激灵。
开车的朋友将车子停在山脚下,一下车便骂:“靠,忘了看天气预报了!”然后回头做一副凶形恶状,“到底是谁提议今天爬山的?老子砍死他!”
小东瞟着他窃笑。
程拓懒懒道:“废话少说,到底爬不爬?”
“爬!都来了没有理由就这样回去,我就不信新年第一天能出什么事!”
回头看看自己一行人的模样,程拓其实也很想笑。一个个上身都鼓鼓囊囊背着背包,表情被风吹得变了样,只有脚下一双登山鞋稍微靠点谱。
记得上一回被老爸重罚也是因为擅自跷了几天班和这一帮朋友到外地爬山。玩的时候很爽,回来后没日没夜地值班弄得他想死。说起来那女人也是那时候进医院的……打住。
走在后头的小东上来与他并行,“阿拓,还不能说吗?”
“什么?”程拓不经心道,眯眼望山脚方向。从这个角度已经可以看到距山脚不远的小镇一片灰扑扑的水泥楼房。
“嗨,都多少年的交情了,哥们还看不出来吗?你肯定有心事。”
“哦。”他低头绕开从旁横倒出路边的一根枯木,顿了顿才道:“还好吧,就最近一直很郁闷,想做点什么发泄发泄。”
“没有来由?”
“这个嘛……”说有,连他自己都还理不清乱糟糟的心绪;说没有,却心知肚明让自己心神不宁的罪魁祸首是谁。
“算了,”小东善解人意地拍拍他的肩,“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反正有用得着哥们的地方你尽避开口。”
程拓哼应了声。
“小东。”
“嗯?”
“谢了。”
小东了然地笑笑。
彼此都知道他不仅仅是为小东说的话道谢。
他该感激有这样一群朋友始终包容着自己的任性,用小东的话来说就是“你发神经的时候咱们也二话不说跟着发神经”。
突然想起某人问过他:“程医生,你觉得自己幸运吗?”
他虽然当即给出了答案,可是问的人却不知道,遇到她,让他开始不确定自己幸是不幸。
越往上,山路就越难走,得腾出更多精神注意不要一脚踏空掉到斜坡下面,高处强劲的风更增加了前行的难度,每个人的眉毛鼻子都皱在了一起。
爬山就是这样,感觉最好的是刚开始和登上山顶那一刻,越到中途越累,聊天与观赏景致的兴致都磨得差不多了,只是一味低头往上走。所以几乎每个人都戴上MP3,一边耳朵的音乐开到最大声,另一边耳朵空着听同伴的提醒。
对于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程拓在网上的许多朋友都不能理解,“不就是走路吧?好好的平地不走,干吗尽挑难走的山路折磨自己?”
每次兴之所致出行之前,几个人都会大肆宣告一番且煞有其事地立下遗嘱,这样幼稚的举动只会换来损友们的嘲笑。
“傻小子们又要干蠢事了!”
“先说了,跌进山沟沟里我们可不会特地去烧纸钱!”
尤其他们去的都不是什么景区名山,而是不知名鸟不生蛋的地方。
想想,明明每次爬到半途都累得咬牙诅咒:“这辈子再做这种蠢事我就是猪!”可下一次心情压抑得快要爆炸时又会故态重萌地当一回猪。
因为每次从山顶回来,都像是把某些东西留在了那里,身心又累又轻松。
他注定是不安分的命。
正想着,脚下冷不防被蔓生的草藤绊得踉跄了一下,领队的朋友回头瞪他一眼,“小心看路,别打瞌睡!”
“去,你才打瞌睡呢!”程拓笑骂回去,重又打起精神。
在转过一处山崖时他停了一下,随手用手机拍下半山景致。前头乱草丛中长了一株奇形怪状的灌木,点缀在看起来很沧桑的残叶下两个鹅卵大小的鲜红野果引起了他的兴趣,不由上前探出手。
“阿拓你做什么?”身后突然的话声吓了他一跳,以此同时脚下一空——
“阿拓!”
几乎是同时出口的三声大叫,程拓惊魂未定地攀在摇摇摆摆的灌木上,从头顶上小东惊惶的眼里看到自己同样吓白了的脸色。
他勉强笑了笑,吃力地探身握住小东伸过来的手时还试图解释:“没想到草丛下是空的……咦咦!”
编木断裂,把小东和另一个同伴一起拉下坡滚了半天才被另一棵矮树拦住的结果是,其他两人只是轻微划伤,而垫底的自己很不幸也理所当然地划了两道大口子,当胸撞在树干上痛得几乎昏了过去。
留在上头幸免于难的领队慌慌张张地从另一边绕下来,和同伴一起把唯一那个动弹不得的倒霉鬼抬到山脚的车子里,一路飞驰到了山下小镇的医院。
其实程拓一路上都有意识,甚至能从浑身上下传来的疼痛中判断出也许右边第二根助骨轻度骨折了,只是痛得说不出话来。导致他昏过去的是被七手八脚地抬上急救病床时的那一阵猛烈晃动,所以他在失去意识前在心里飚了一句:“他妈的庸医!小心以后别落在老子手里!”
再睁眼时看到的第一张面容让他又郁闷又松了口气。
“来了呀,大哥。”程拓有气无力地打了声招呼,虽然被家里人知道了很倒霉,但幸好来的是这个会掩护他的大哥。
兄长一副又想骂又想笑的样子,“你呀,迟早会把自己的小命给玩掉!”
“知道了知道了,我反省,等好了以后慢慢听你唠叨。”他投降,顿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问出最担心的事情:“爸妈知道了没?”
“哪敢让他们知道,”大哥也下意识地压低声音,“我是在医院里接到电话的,没弄清楚之前怕吓到他们。不过你得做好心理准备,你这样子是瞒不过去的,缝了针的伤口还好说,胸前的骨折起码要躺上个把月,绝对找不到借口瞒过老爸。”
“……”程拓心中一片悲怆。
兄长见状哼笑一声,“你算好运了,出意外的地方附近就有一家小医院,不然开几个小时车送回城里,有你好受的。”
这句话提醒了他,“对了哥,我要转院。”
“才刚醒就说什么胡话?”
“不是胡话,你没看见他们是怎么给我做急救处理的,差点没痛死我!”不行,他信不过比他自己医术还拙劣的医生。
“那至少也要先躺几天再说。”兄长见到他不情不愿的臭脸,笑了笑,突然放柔了声音道:“小弟,你知道你出生时,爸妈曾经找人给你算过命吗?”
“不是吧?咱们家可是开医院的!”要真信这个怎么不改行卖符水?
“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有时听听也无妨。总之,爸爸请的是城效老道观里和他有些来往的一个道士,你猜那道士说些什么?”大哥又笑了笑,“他说你命数多变,不是能安稳守家的人,可如果放任不管,日后必会遭遇大祸,唯有从小就束你身收你心,靠多年慢慢积轻累下来的安分,才能使大祸化为小劫,小劫又转危为安。小弟你不觉得奇怪吗,咱们家这样又不是养不起闲人,爸爸却老让你收起性子规规矩矩地上学工作,平时也老盯着你,他这样做是有深意的。”
“……”程拓盯了兄长半天,最后一撇头哼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后会尽量安分,少让爸妈担心的,所以你也不用编这种话来糊弄我。”
大哥一笑揉揉他的头,“以后还有你受的,不过现在病人最大,说吧,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他想了一下,很老实地说:“我突然想吃棒棒糖。”
“……”
“那个……我去买吧。”旁边突然有人插话,程拓下意识抬头看了一下,这一看却差点没把脖子扭着。
对方朝他微微一笑,走出病房时轻轻把门带上。
“她、她……”他指着门手抖了半天,才张目结舌地扭头问大哥:“她怎么也在这里?”
“你说言医生?”大哥甚是奇怪地说,“她一直在这里呀,刚刚就坐在旁边听我们说话,你没发现吗?”
“无声无息地谁会发现呀……不对!”程拓发火,“我问的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离省城都还有几个小时车程的小镇!难道咱们医院的甲乙丙丁都来了吧?”
他这个说话有时能气死人的大哥耸了耸肩,“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我到时言医生就在了,而且打电话来通知我的也是她,听说她是知道消息后开着父亲的车过来的。”
程拓为之一呆。
大哥咳一声,“你和言医生……”见他瞪过来,他忙嘿笑,“好,我不多问,不过我就是挺纳闷的,你自己都说了,开车过来都要几个小时,天气又不好,她跟咱们非亲非故的,干吗要赶过来?”
他假装没听到。
大哥也不逼问,只是一味笑着,笑笑笑,笑得人心烦!
“阿拓醒了没?”就在这时小东几人也进来了,见他睁着眼睛,都露出松了口气的样子。
大哥冲他们点点头,“你们聊,我去找医生再了解下情况。”
程拓望着小东颊边贴的一块纱布,心下郁闷,“小东,这次差点把你们也害了,以后怎么罚我都成。”
“说什么话呢?”小东嘿嘿一笑,“自己都包成这样了还想那么多!来来,衣服掀起,把绷带露出来!”
“做什么?”
“拍照留念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顺便也让其他没来的人见识一下你这熊样。”
“……”为什么无论家人还是朋友都不会忘记找机会损他?
“小东,那个……先前和我大哥一起在病房里的那个女孩子,她怎么会在这?”
小东愣了一下,将手中摆弄的手机丢给他,“这还不是要怪你,哪有人手机里存的号码都是没有名姓,尽是些奇奇怪怪代号的?我们把你送进来后想联络你家人,可愣是看不出里头哪个号码是你家的,所以只好查最近通话记录咯,你昨晚打电话给我之前是打给那女孩子的吧?她说是你的同事,很快就帮我们联络到了你大哥。”说完又嘿嘿一笑,“其实我也很怕一个电话打去就是你爸,你是跟我出来玩的,若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可没脸见你爸了……不过你的通讯簿怎么是这样的呀?”他又拿起程拓的手机,“看,‘损友东仔’,‘损友B君’,你这小子还真没良心!你哥是哪个?”
“啰嗦男A。”
“你爸呢?”
“……终极BOSS大魔王。”
“靠,除了你鬼才知道这些号码都是谁的!”小东笑骂,随即换了一脸贼笑,“这么说来你那个同事的代号还挺耐人寻味的——‘麻烦女人’,嘿嘿,阿拓,要不要跟哥们坦白一下?”
“坦白个头!”靠,个个都想“趁你病,挖你八卦”!
恼归恼,可也没忘了正事,“小东,你们别留在这了,都回城去吧,这儿有我哥呢,我知道你们明天都有事情。”这次是他任性,把没定好的登山行程提前了。
到底是熟悉彼此脾气的朋友,没有婆婆妈妈地客套,说好等他转回城里医院再来看他便告辞了。程拓昏沉沉地睡了一会,醒来时病房里已亮起一盏小灯,大哥就坐在床边。这次他有注意到了靠近门边的椅上,低头翻阅杂志的那个女孩。
见他醒来,大哥咧嘴一笑,“醒来得正好,小弟,我跟你说哦,你住院的手续都办好了,需要的东西也都买全了放在这柜子里,不过今晚我必须回城一趟,幸好言医生人好,答应留下来照顾你一个晚上……别别,你别瞪我,你知道我不回去的话爸妈那边没法交待,还是你想我就打电话把姑妈姨婆都引来烦死你?”
程拓示意大哥靠近,附在他耳边咬牙切齿:“你打什么鬼主意?”
“我哪有?”兄长无辜地眨眨眼睛,“是言医生人好,我一说她就答应了,哦哦你不乐意她陪是吧?那我把六姨婆叫来好了……”
“滚!”没伤也要给这个大哥气得吐血了。
兄长嘿嘿一笑站起,走前还刻意提高了音量:“言医生,我家小弟就麻烦你了。”坐在门口的女孩连忙放下杂志应声。
不知是不是大哥关门的声音太大,病房里随之而来的静默让人有些心慌。言榛慢慢走到床边,像参观重病患似的背手俯身看他,唇边挂着浅浅的笑。
程拓哼声,别别扭扭地转开脸。
一根裹着花纸的糖球突然递到他面前,他愣了下,记起先前自己孩子气的话,不由面上发烫,“咳,先、先放着吧。”丢脸到家了,跟小表头似的要糖吃……
言榛闻言将棒棒糖放在床头柜上。
“你还没回学校吗?”
“嗯,本来打算陪妈妈过完新年再回去的。”
……结果接到电话就赶来了?
思及其中深意,他更不自在了,“你不要站着看我,坐下啦。”
言榛又笑一下,退回门边那张椅上。
“……不至于坐那么远吧。”唉,难不成她也和自己一样神经紧张?
对方好脾气地移到大哥先前坐的位置,略略看了一下,问他:“我还买了点水果,要吃吗?”
“要,”程拓闭上眼睛,“帮我剥个桔子吧。”不用睁眼,也能感觉到床边的女孩无声地一笑,桔子特殊的清香在病房里的空气中无声弥漫开来。他仍是闭眼向着床里头,一手却悄无声息地滑出被子,准确无误地攫住了不属于他的柔腻冰凉的指尖。
那双正在帮他剥桔子的手一顿,却没有挣开。
一颗心蓦地安落下来,他才知道先前自己有多么的紧张。
因为没有遭到拒绝,便贪得无厌又孩子气地将那只小手尽收于掌间,像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我现在这么惨,有一半都是你害的……”
“嗯?”钝钝的疑问,像是对眼下的情形仍没反应过来。
程拓哼一声。
说起来,这一切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她偷模他那天?
不不,也许要更早一些,也许从她被介绍到面前那一刻起,乌鸦大神便已呱呱降落到自己肩上,句句叫的都是“你要惨了”、“你要惨了”!
可怜他仍傻傻地不自知。
“你不知道你在普外实习那一个月,我有多么的烦恼……”是啊,每天都在烦恼着怎么摆月兑她,就连睡觉都会梦见后头阴魂不散地跟着个无脸人,生生惊出一身冷汗。
“好不容易习惯下来,你又一声不响地出科了。”
好吧,这不算她的错,是他老忘记她仍是个实习生,总有转科的一天,可是接下来的事情绝对是她的错!
“就连出科以后、出科以后——”眉一皱,恼得咬紧了牙接下来的话却愣是说不出口。
妈的出科就出科了爽快点大家也好做朋友为什么还要在临走前做出那种奇怪举动弄得他一直琢磨她什么意思琢磨琢磨着就把自己给赔进去了呀?
越想越愤慨,程拓几乎是血泪控诉:“每次和你扯上关系,我不是碰到别人车祸就是把自己弄进了医院,弄得我怀疑咱俩是不是真的犯冲?”掌心的手有些畏缩,被他紧紧攥住,逼她把话听完,“不过我认了!反正我这辈子总是任性行事,大不了再任性一回!”
仍是闭着眼,不敢看言榛的表情,只是这句话出口,她退缩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唉,好烦恼,这女人知道他有多么的烦恼吗?
“老实说咱俩的个性真的不大合拍。”
言榛应了一声。
“而且也许真如大哥所说,我是一个人太久,寂寞了……”因为寂寞而开始一段感情,他一身最不屑这种想法,可是……就让自己任性地试一次吧,毕竟、毕竟她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让他如此患得患失的女孩。
这就是他伸手抓住她的原因。
病房里许久没有动静,因为太安静了,安静得超出程拓的意料,他不由疑惑地睁眼转过头来,“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他这番话等同于表白,都不表示一下的?
言榛面上的表情却让他将余下半截话收了回去。
愣了一下,他转开脸哼笑,“很好,看来你听懂了。”
一滴水珠落在他以宣告的姿势握着她的手上,仍带着来自她的温度,因为明白这泪水中包含的意味,所以并不心慌。
虽然眼中氤氲着水气汽,言榛分明是笑着的。
人说喜极而泣,不知可否用在这里?
反正事情已经定下来,他可以安心地睡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