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江。”
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容江连忙擦去眼角的泪痕,“琴玉姑娘,你来啦!”
“发生什么事了?”琴玉看了眼紧闭着房门的装裱间。
“琴玉姑娘,你有空就多陪陪少夫人吧,她最近一直不停地修补画心,裱画,都不给自己任何休息的时间,我怕有一天,她会硬生生把自己拖垮!”
容江看了眼手中的斧头,“她刚才差点把少爷种的梅树给砍了。”
“嗯。”琴玉点头,伸手轻拍了拍容江的肩,“放心吧,我不是答应了你家少爷吗?我会好好照顾你家少夫人的。”
容江难过地轻叹了口气,放下斧头,便转身离开。
琴玉转过头,看了眼那株凋零的梅树,神色落寞。
“傅秋辰啊暗秋辰,其实你跟徐大哥一样自私。知道么?活着的人,远比死去的人痛苦——”
走到装裱间前,琴玉轻敲了敲门。
“映伶,是我。”
苏映伶打开了房门,脸色虽苍白且疲倦,但唇角却挂着淡淡的微笑。
“琴玉,你来得正好,《五牛图》我裱好了。你看看——”将琴玉迎进屋,苏映伶拿出了重新装裱好的《五牛图》。
“满意吗?”
琴玉接过图,眼中露出赞叹之色,“很漂亮。也只有你才能修复好这样残缺的画心了。”
苏映伶淡淡一笑,“快将画收好了,这次若是坏了,我可不修了。”
琴玉一怔,“这画要送我?”
“嗯。”苏映伶点头,“这是徐大哥留下的唯一东西,我想,留在你那里比较好。”
琴玉紧紧抱着那幅画,心中五味杂陈,强自扬起笑容,打趣道:“映伶,你这里会知道把《五牛图》送我,让我赌物思人,自己却想把那株梅树给砍了?”
苏映伶走到窗前,靠着窗沿,看着天光下那株梅树。
“其实真要砍的话,我砍不下去。我只是——”苏映伶顿了顿,苦笑,“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明白。因为我跟你一样。”琴玉也跟着走到窗前,抓起苏映伶冰冷的手,眼底泪光闪动,“映伶,那我们一起恨那两个男人吧?直恨到下黄泉见他们的那一天——”
苏映伶深深看着琴玉。
“琴玉——”原本以为,琴玉比自己坚强,却原来,谁都不比谁坚强,只是将自己的心隐藏得太好。
苏映伶看着那株梅树,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琴玉,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狠心砍了梅树,就说明,我真的可以放下他了。”
忽然,琴玉感觉梅树后面的墙头似有什么人影闪了一下,不禁抬头轻喝。
“什么人?”
没有人应声,但没有任何人影。
“怎么了?”苏映伶疑惑地问。
“应该是我看错了。”琴玉笑了笑,“可能是风吹过树枝,让我眼花了。”
而此时,就在墙头的另一面,在琴玉和苏映伶没有看到的地方,一名穿着素雅长衫的年轻男子,正伸手扶着墙头,微蹙起一双英挺漂亮的剑眉。
“这回惨了,娘子怕是恨死了我。”
嘴里轻声低语着,男子的眉峰越拧越紧。
“不行,无论怎样,我也一定要回去。我不能等到娘子真的砍了梅树——更不能让她忘了我——”
那……他想用什么样的方法回去?
才能让娘子原谅他?
春天,总是细雨连绵。
现在只是初春,每当这样的雨天,总会隐隐藏着残冬的寒意。
将油伞打偏了些,尽量地遮住怀中所抱的东西,他也顾不得身后已经被雨水淋湿了一大片,在雨中急奔。
湿透的衣衫粘在背后,让他感到极不舒适。
一股寒意忽然涌上了心头,他不禁掩唇压抑地低咳了两声,眉峰也跟着微蹙。
应该没关系吧?
只是淋了点雨而已。
深吸了口气,他极力地压下那阵阵熟悉的昏眩感,然后一口气跑到了傅府门前。
“叩叩叩!”
抱紧了怀中的东西,他收起了油伞,然后伸手一阵狂敲。
“谁啊?”里面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他动了动唇,但最终没有应声,只是更加猛地敲着门。
“什么人啊?一大清早这样扰人清梦——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啊?”
“吱呀”一声,沉重的大门被打了开来,露出了容江一张还满是睡意的脸庞。
“你——”
容江正欲大骂,忽然僵住了身形,眼睛瞪得老大。
“你——”
又说了一个“你”字,容江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但指着门外人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门外站着的青年,很灿烂地朝容江一笑。
那熟悉的笑容,让容江一时间无法思考。
“容江,赶快让我进去。”也不等容江回神,青年很自然地走了进去。
“少夫人呢?她是不是又在装裱间啊?”
容江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嗯,是啊,少夫人还在装裱间呢。”
“她早饭吃了吗?”
“没、没有。”
“怎么还是没有改呢,总是答应我会改,可是,老不改啊!”青年说着,已经抱着东西拐过了后院,消失了身影。
容江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半晌才回过了神。
“少爷?”
他在做梦吗?
容江使劲掐了下自己的脸颊。
好痛!
那是一种真实的疼痛!
他不是在做梦!
容江拔腿就朝后院奔去。
熟悉的走道,熟悉的后院,熟悉的装裱间……
抱着怀里的东西,青年一路直冲向目的地,眼见面前房门紧闭,他门也不敲,直接推开门闯了进去。
屋里的人正在很认真地修复一幅画心,知道有人进来了,以为是容江,也没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不想吃了。不是说过了吗?我在做事的时候,进来要敲门。”
“哦。”青年低低应了一声,然后乖乖地抱着东西退出房间,关上房门,然后又煞有介事地轻敲了敲。
“娘子,我可以进来了么?”
“嗯。”苏映伶应了一声,浑身却是一颤,几乎连手中的画笔都要握不住。
罢才……那是幻觉吗?
房门,再度被轻轻推了开来。
一道修长却略显消瘦的身影走了进来,清俊的脸上挂着熟悉的、略显孩子气般的笑容。
“娘子,你看看我买了什么?”青年拿起布包,作势就要打开。
冲击过于巨大,苏映伶无法回应,只是僵硬着身子呆呆地看着。
布包打了开来,里面放着一堆崭新的裱画工具。
从排笔、宗刷、启子、砑石、锥针……那一个大包里,几乎是应有尽有。
“如果要学习裱画,这些工具应该齐了吧?”青年对着装裱间环顾了一周,“对了,我还买一个新的案桌,但暂时带不回来,明天就让容江去取——”
苏映伶依旧怔在那里,握着画笔的手在颤抖。
“娘子,你怎么啦?你不是说过吗,要教我裱画!”
他灿烂地微笑,然后伸手握住了苏映伶那只握着画笔的手。
“娘子,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漂亮的剑眉微拢了起来,“你怎么还是这么不会照顾自己?”看了眼案桌旁那丝毫未动的早餐,他轻轻叹了口气。
“你一裱起画来,老是忘记吃饭,这个坏习惯,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你肯定永远也改不了!”
苏映伶摇着头,脸色苍白如雪,眼角却有温热的泪水缓缓淌下。
青年再也装不下去了,轻轻一叹,将她的身躯拥进了怀里。
“娘子,对不起,我回来了。”
那一句“我回来了”,却令苏映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道在黑暗里沉浮了多久,苏映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令人开心却又心痛的梦。她梦见傅秋辰回来了,像往常一样,门也不敲直接闯进了装裱间,然后不满地责怪她又不好好吃饭……
如果这个梦能一直延续下去,她宁愿永远也不要再醒来。
只是,耳畔似乎有嘈杂的声音一直挥之不去。
“师父,娘子怎么还没醒?”
“还不是被你吓的?”
“我只是……不想她伤心生气……并不是存心吓她……”
“她已经被你伤透心了,所以不想醒过来。”
“师父——”
忽然,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响起。
“我真是怕了你了,你能不能给我安分一点,明知自己身子还没完全好,竟又淋了一身雨,你是不是想再跟阎罗王喝杯茶,见个面?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我不想再费劲拉一次!”
“不是,我——”咳嗽声更剧烈了。
“你!马上给我躺回床上去。”
“可娘子在睡觉——”
“她反正是你娘子,你们不是平常都睡一张床吗?现在来害什么羞?”
“我——”咳嗽声渐渐低弱了下去,隐隐带着叹息,“我只是怕她不原谅我——”
“俗话说,夫妻俩床头吵架,床尾和,等你和你家娘子睡一觉醒来,就万事大吉了!”
……
靶觉有另一个人被塞到了自己身边,沉睡中的她,微微蹙起了眉峰。
为什么不让她安心地把梦做下去?
“砰!”
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彻底惊醒了她。
她缓缓睁开了眼帘,迎上的,却是一双熟悉万分的黑眸。
眸光依旧如同星子般,但眼神里却略略带着歉意。
一时间,她怔忡了。
原来,她的梦还没有醒?!
“娘子——”
耳畔响起了低低的轻叹,迷糊中,她感觉被一双手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娘子,这一次,我绝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
……
春暖花开。当春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傅府里所种的桃花全部迎风盛放,带来了阵阵扑鼻的香气。
苏映伶独自坐在桃花树下,仰望着那满树的粉红,唇角扬起了一丝温柔的笑意。
这样的季节,真是令人感到温暖啊!
深深吸了口气,那清新的风顿时驱走了满身的疲倦。
休息够了,手上还有两幅画心没有修完,应该要开始工作了。
站起身,她朝装裱间走去,手才刚刚碰到门沿,身后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娘子,要开始了吗?我来帮你!”
她没有回身,只是唇角又是一抿,然后推门走进了装裱间。
“娘子——”
靶觉身后的人跟了进来,她还是没有回头,径自拿起裱画的工具,开始手头的工作。
“啊,娘子,需要糨糊吗?要不要我给你洗粉?”
没有回答。
“是不是需要丝绢?我帮你拿吧!”
还是没有回答。
“娘子,你究竟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身后那道声音里充满了沮丧。
忽然,窗前走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她抬起头,朝窗外喊了一声:“容江。”
“少夫人,什么事?”容江停下了脚步,一脸笑容地看着屋里的两个人。
“院子里那把斧头还在吗?”苏映伶淡淡地问。
“在。”
“帮我一个忙。”
“少夫人有什么吩咐?”容江的眼睛已经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砍了那株梅树。”
“啊——”她身后的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阻止,“娘子,你不能那么做!不能砍不能砍!”
她终于回过头,看了眼身后那张惶急清俊的脸庞,淡淡地问:“为什么不能砍?”
“因为——”身后之人才刚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我看见那株梅树,就想起一个这一生都不想原谅的人。”
“真的不能原谅我吗?”
深深凝视着苏映伶,傅秋辰满脸的沮丧最终为叹息所替代,伸出双臂,也不顾她挣扎,他将她紧紧地揽进了怀里。
“娘子,我不是答应过你,我们要一起回来看梅花的么?”
埋首在那具熟悉而温暖的怀抱里,苏映伶终于忍不住低泣,“傅秋辰,若是你以后再敢丢下我一人,就算是下了黄泉,我也不会再原谅你!”
“好。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会离开!”
……
窗外的容江,笑了笑,悄悄地离开了。
天光从窗外折射而入,在地上带出了一双相拥的身影,一双鸟儿不知从哪里飞了过来,停留在那株梅花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了一阵,然后歪着脑袋看了屋里相拥的年轻夫妻一眼,便拍了拍双翅,一起飞向了高空。
就在梅树后面的墙头,一名老者正半卧那里,手里拿着一壶好酒,嘴里喃喃自语:“看来还是什么时候找个时间教教这个笨徒弟凤家神针好了,不然,这么好的医术可要失传了——”转过头,看了眼装裱房里,那些七七八八的工具,老者皱起了眉峰。
“裱画可真是一件麻烦的事,真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玩的。”
丢下话,老者跃下墙头,几个起落便消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