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秋辰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他竟能如此直接地感受到幸福和快乐。
此时此刻,真是什么都够了。
寂静的房间里,苏映伶静静地躺在傅秋辰的怀里,脸色苍白而疲倦,但目光却是晶亮有神。傅秋辰背靠着床头,紧握着她冰冷的手,下颌轻抵在她的发间。
他是头一次这样接近她的心。
他甚至可以感应到此刻她心底的平静与温柔。
“娘子,我很开心。”他唇角轻轻一扬,又露出了半年前那略显孩子气的灿烂笑容,“真的很开心。”
“我第一次遇到你这么痴傻的人。”苏映伶也淡淡地笑了,笑意却带着平日里所没有的温柔,“我只要靠近你一点点,你就好像得到了世间的一切。”
“一点点就够了。”傅秋辰微合上眼帘,“我从来没想过,你能完全爱上我,我只需要在你的心底占一个小小的位置就够了——”
苏映伶动容了,只觉眼底微微湿润。
今生遇上他,她是何其有幸!
而这样的男人,她又怎会不爱上?
可是,她发现得太迟……
“相公,能答应我吗?不要再一个人一肩扛下所有的事——”苏映伶轻轻仰头,“虽然我帮不上你什么,但至少,让我跟你走到最后——”
暗秋辰笑了,不答反问:“娘子,你想念苏州吗?”
“嗯。”
“那我们事情办完了,就一起回苏州。”
“回苏州吗?”
“是啊,回苏州。”傅秋辰点头,眼神却有些缥缈,“你还没教我裱画呢,现在我只会洗粉,也许还不一定能洗好。”
“裱画很难,需要很多时间,特别是修复画心。”
“我们有一生的时间,你总会教会我的,对不对?”
“一生的时间?”苏映伶苦笑。
一生啊,多么遥远的事。
她知道自己虽然清醒,却只是回光返照。
也许老天垂怜她,让她醒过来,见他最后一面,让她不再有遗憾。
可见过以后,就真的不会有遗憾了吗?
她错过他太多太多,她还没来得及做一个真正的妻子。
原来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之后,会变得舍不得离开。
暗秋辰摆过苏映伶的肩,让她面对着自己,一双如星子般的黑眸直勾勾地凝视着她,“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会带你回家。”
“好。”苏映伶将头深埋进他的胸膛里,“我们一起回家。”
倦意又渐渐地袭来,苏映伶强撑着精神,轻声道:“相公,我来太原前的那一夜,装裱间外的红梅已经开了,很漂亮。真的,很漂亮。我很想回去再看一眼——”
暗秋辰静静地轻拥着她,直到她完全陷入了黑暗。
“少爷。”
门外有人影闪动,是容江。
“进来吧!”傅秋辰将又陷入昏睡的苏映伶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
容江推门进来,看见苏映伶闭着双目,心中一跳。
“少夫人她——”
“她撑不过三个时辰。”傅秋辰说得很平静,那分平静让容江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不安。
“少爷——”
“我没事。”傅秋辰轻摇了摇头,“权叔他们呢?”
“已经照你的吩咐,大家分批撤退了。”
暗秋辰轻轻吐出一口气,“那就好。”他看了容江一眼,“容江,你也走。”
“那少爷你呢?”
“你在太原城十里外的梅林等我们,准备一些干粮和水。我和少夫人随后就到。”傅秋辰转过头,看向床上昏迷的苏映伶,“我会让她安全回苏州。”
——少夫人不是撑不过三个时辰了吗?
这句话,容江终究没问出口。
也许少爷有办法吧,否则,他要如何安全带少夫人回苏州?
“好。那少爷,我们不见不散。”
“嗯,不见不散。”
容江依依不舍地离去。
会没事的!
他不断在心中安慰自己。
这次少爷没让自己先带着少夫人走,那就说明,少爷是要跟少夫人一起回去,不是吗?
直到容江走远,傅秋辰才掩唇轻咳了咳,然后低唤了一声。
“琴玉,你进来吧!”
琴玉出现在门口,眼底写满了复杂,“你这么做,映伶真的会恨你的。她好不容易才发现自己爱上了你。”
暗秋辰淡淡一笑,反问:“琴玉,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琴玉紧抿住双唇,低头不语。
“放心吧,徐大哥的仇,就交给我吧!”傅秋辰走到琴玉面前,轻轻一拍她的肩膀,“我家娘子就托负给你了——琴玉,帮我好好照顾她!”
冷月,不知不觉间爬上了天幕。
月华如水,衬着一地的白雪,映射出一片晶莹的光芒。
暗秋辰一个人坐在宅院的梅花树下,看着夜色里盛放着的红梅,忽然间想起装裱间外,他为苏映伶种上的那株梅树。
罢才她昏过去的时候,一直说,那株梅花开得很漂亮。
其实,他还真想亲眼看看。
只是……没有机会了吧?
轻轻一牵唇角,他站了起来,反转手心,神色平静地看着掌心处那一片骇人的乌黑。此时此刻,他真的很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好师父,让他有能力救回自己最爱的人。
传说,在唐朝年间,江湖中曾有一个神话般的存在——医武双绝的凤家庄。
他的师父就是凤家的后代传人,不仅继承了凤家医高超的武学,也继承了绝顶的医术——凤家神针。
可惜,他与师父相处的时间太短,他只学到了一些皮毛功夫,并没有学到凤家神针。但这些皮毛功夫也已经够了,要将剧毒过到自己身上是件轻而易举的事,而由凤家神针衍伸而来的调心大法更是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支撑到最后。
宅院之外,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几乎在同一时刻,他也感受到了强烈的杀气。
暗秋辰轻轻一笑。
“砰”的一声,大门被狠狠地撞了开来。
暗秋辰毫无意外地看到了兀真,还有他身后跟着数百金兵。
这座宅院是他们的据点,最终,还是被出卖了啊!
后悔吗?他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却换来了这样的下场?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件事。
毕竟他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无论结局如何,他尽力了,他也算完成了与徐子皓的约定,问心无愧。
只是,他对不住自己的父亲。
他还没来得及给父亲一个合理的解释啊!
“傅秋辰?”兀真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梅花树下的傅秋辰,“为什么是你?徐子皓在哪?”直至今天他才知道,最近在太原阻击他们的,竟是理应在断屿山上死去的徐子皓。
他也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会在太原受阻,想来徐子皓复制了布兵图吧。
兀真此时恨不得将徐子皓千刀万剐。
暗秋辰看着脸色铁青的兀真,一牵唇角,“你想见他?”
兀真环顾了清冷的宅院一眼,然后又深深看向傅秋辰,“看来他们应该都撤离了吧?难道你想一个人拦住我这数百精兵么?”
暗秋辰没有回答,竟只是神色平静地在梅花树下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剧毒未解。虽然你内力深厚,强行压制,但你撑不了多久。”
兀真冷笑,“你想用解药换取你们的退路?”
暗秋辰摇头,然后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根本就没有解药,所以,我也没想过能拿来当退路。”
兀真脸色一变,忽然,他紧紧盯着傅秋辰苍白的脸。
“你也中了毒。”
“是啊,中了跟你一样的毒。”傅秋辰脸上还是挂着笑,然后漫不经心地从怀里掏出了两块小石子。
兀真惊疑不定,“傅秋辰,你究竟想耍什么花招?”
暗秋辰将两枚小石子互相磨擦着,碰撞而出的火花映入了他的眼帘之内,就好像有星子在闪动。
那似乎是……火石。
兀真心底的不祥越来越浓烈,这个傅秋辰究竟在干什么?
强压下心中不断涌上的惧意,兀真冷笑地向前踏出了一步,“那好,我就先抓住你,有你在手,还怕徐子皓他们不出现么?”
“你就这么急着去见他吗?”傅秋辰一边问着,一边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根枯枝,然后猛地一打火石将枯树点燃。
暗秋辰抬头,微笑,“兀真,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分明眼前那男人一直带着笑,但兀真却莫名地浑身一寒,下意识就后退。
暗秋辰将手中燃起的枯枝远远地一掷。
“带你们这么多人去见他,我想他一定会很高兴!”
“轰!”
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响起。
那是火药!
兀真脸色惨白。
暗秋辰想跟他们同归于尽。
还来不及退走,四周埋下了火药已起了连锁反应。
轰轰轰!
那强大的力量,冲击着一切,瞬间便毁灭了眼前的一切。
火焰燃烧而起,映红了半边的天际,仿佛就连天边那一轮冷月都成了血色……
此时此刻,容江就站在太原城外十里外的梅林。
看着北边黑幕上那一片骇人的红光,突然打了个寒颤。
“发生什么事了?”
疑惑间,他听到了身后响起了马蹄声,脸上不禁一喜,转过身,便见一辆马车正朝这里疾驰而来。
“少爷、少夫人——”
容江欢天喜地地迎上去,见在外面驾车的竟是琴玉。
“琴玉姑娘,你也来啦,大家都没事,真是太好了。”当容江掀开了车帘子,笑容却凝结在了唇角。
“为什么——”连他自己都觉得声音在发抖,“为什么只有少夫人一个人?少爷呢?”
车厢里的软榻上,苏映伶紧闭着双目正在沉睡,但她的身边,并没有傅秋辰。
“少爷在哪里?”容江慌了,“琴、琴玉姑娘——少爷呢?他去哪了?不是说在这里会合吗?”
琴玉沉默地看向被火光映红的北方,苦涩一笑。
“容江,你家少爷要你安全地把少夫人带回家!”
容江身子一软,直接跪倒在了雪地上。
“不是说好了吗?不见不散。不是说好吗?少爷——少爷——”
容江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
“他说过不见不散的!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琴玉紧闭起了双目。
原本躺在车厢里、紧闭着双目的苏映伶,眼角忽然淌出了冰冷的泪水。双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软榻上所铺的垫子,几乎要揪出一个洞来。
相公,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你!
绝不原谅!
燃烧的火光,终于渐渐熄灭。黑夜,再度归为了死寂。浓烟阵阵,寒风吹拂而过,带来了丝丝刺鼻的火药味与烧焦味。
“还真是惨烈啊!”黑暗里响起了一道苍老的叹息声,“火药的威力就是厉害!没几下,什么东西都不剩下了。”
原本藏进云层的冷月,复又爬了出来,照亮了天地,也照出了黑暗中所站的那个人。他看起来六十上下,童颜鹤发,却已上了年纪,但一双眼眸却是炯炯有神。
风中又传来了焦味,老者连忙捂住鼻子,闷声道:“这地方不能呆了。”
低下头,老者看了眼面前躺着的人,忽然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我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一个笨徒弟?我凤家传人的命,几百名金兵就能抵得了吗?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不划算啊!”
骂了半晌,见躺在地上的人没动静,老者终于挫败地叹了口气,然后抓了抓一头乱发。
“真是会给我找麻烦!”
捞起地上的人,老者一个纵身,便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里……
1126年正月,金宋这一场战争,终于以宋朝皇室投降议和而暂时告一段落。
转眼间,寒冬过去了。三月的苏州到处都洋溢着春天温暖的气息。只是这种温暖却进不了苏映伶的心。
宽敞的装裱间里,苏映伶正拿着画笔,俯身认真地修复着案台上所铺的那幅古画。
细心地将所有褪色和有色差的地方补好,再揭除画面上残留的血迹,然后拿来丝绢托补破洞。
一步步地细心修补好画心……当苏映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着案台上古画上,那栩栩如生的五头牛时,眼底流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画心再难修补,总有一天可以修好。而当人的心受了伤,又有哪一天能痊愈?
即使随着时间的流逝,心底那道伤痕越来越淡,但它依旧存在。
那是永远也无法抹杀的。
忽然,一阵微风吹拂而过,惊醒了她走神的思绪。连忙收敛心神,她找出了一对象牙雕制的撞边手卷,又拿来了藏经笺纸和旧棉,将画重新做了装裱……这是徐大哥最后留下的东西!无论如何,她也要把它恢复原貌。
时间在一分分地消逝,当天色渐渐暗沉下来的时候,苏映伶终于完成了手中的工作。
还是这种手卷品式适合这幅古画!
苏映伶看着手中重新恢复光彩、焕然一新的《五牛图》,脸上微微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不知道琴玉什么时候会过来?”
低声轻语了一句,她放下手中的《五牛图》,正想走出装裱间,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放置在案桌旁的细罗。
娘子,我决定了,今天开始,跟你一起学习裱画,这样也可以帮你的忙。
“我只是想感受一下和娘子一起做喜爱做的事是什么感觉?我今晚其实很开心。
……
往事历历在目,却已是物是人非。每当她从梦中张开眼睛的时候,总觉得身边还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在陪着她,那双黑沉的眼眸,比天际的星子还要灿烂。然而,当她伸手触碰床沿时,却只触碰到一片寂寞的冰冷。
她不会原谅他的!
绝不!
当她落寞地缩回手时,她总是在心底重复这句话。
似乎只有不断地这样对自己说着,她才能很好地活下去。
只是……一个人这样寂寞地活下去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心底在隐隐地抽痛,她深吸了口气,走到装裱间的窗前,看着窗外那株早已凋落的红梅,心底一阵空荡荡的。
这种空荡,真的比寂寞还要可怕,因为它让人的心永远也找不着边际。
轻闭上双目,苏映伶紧紧握住了手心。
人都走了,却独留下这株红梅?
冬天的时候,当红梅盛放的时候,她还可以出神地看着,但现在春季已经来临,她要看红梅,还需再等漫长的一年。
真的很漫长!
心中突然生了怒意,她打开了装裱间的房门,走了出去,拎起了院子角落的一把斧头,死命地抡起来,就要砍下去。
“少夫人——”
一声惊呼阻止了她的动作。
“砰”的一声,斧头顿时失去了方向,落在了地上。
她一手撑着斧头的木柄,一边剧烈地喘息着,好像刚才这一抡费力了她一生的力气,现在什么力气也使不出来。
眼角,甚至有些湿润了。
“少夫人,你在干什么?”
容江急匆匆地冲过来,抢走了苏映伶手中的斧头。
“少夫人,为什么要——”
只说到一半,容江便将后面的话全咽了回去。
少夫人流泪了。
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泪水不住地流敞。
容江轻叹了口气,张了张口,但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该说些什么呢?其实,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每次看到这株梅树,少夫人肯定很伤心了吧?
为了不让自己再伤心下去,所以她才要砍了它吗?
只是树砍了,人的心伤也不会痊愈的!
苏映伶慢慢地伸出手,拭去了脸颊的泪痕,然后缓缓地说了一句:“容江,你家少爷是骗子。”然后转身走进了装裱间,又将自己关了进去。
容江苦笑。
是啊,少爷真是骗子!
说好了,不见不散,不是吗?
容江只觉心头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