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经常告诉我。不需要怎么自私,只要懂得自爱,人就会活得很有尊严。
林寒从小就是优等生,弹钢琴、绘画、作文小班,都有超越同龄小朋友的才能。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他。
林寒的父亲在大公司担任高级职务,虽然和大富大贵的商界巨子不能相提并论,也是有着丰厚年薪住在高档公寓楼里的金领族群。
小朋友们都喜欢在放学后,坐着林家的车子,搭个顺风车,如果受到邀请,更会兴高采烈地跑到林寒家一起玩。小区里有着造型优美的喷泉、用红色小石子嵌出花纹的假山景。捉迷藏、扮官兵、跑得累了,就到林寒家吃林妈妈从外国带回来的特制点心。
粉红色的点心包裹在可以吃掉的树叶里,看起来就令人很有食欲。林寒的妈妈年轻又漂亮,穿着剪裁合身的小洋装,有时在家里也戴着装饰用的颈部方巾。小朋友们都羡慕林寒的家境。甚至还有同学,在老师留下的名为《家庭》的作文题目里,写下了想有林寒那样的家的想法。
即使有着足以骄矜的条件,林寒却出奇的没有沾染富家小孩特有的傲慢。他模样清秀、性格开朗又喜欢念书。总是乖乖的,也不会在外惹事。闲暇时,母亲特意送他上少年宫学习拉手风琴。希望他能多一些文艺方面的才能。一天林寒回家时,看到母亲脸上带着神秘的红晕,问他想要妹妹还是弟弟,林寒就隐隐地知道母亲又要有小宝宝了,当下睁大清澄的眼睛,高兴地围着母亲拍手绕圈。
变街时,和妈妈一起挑了粉红色的婴儿服,婴儿服的套脚鞋小小的,还没有林寒的手掌心大。林寒偷偷地希望妈妈可以生一个陪他玩的妹妹。但还没等到这个孩子的降生,突如其来的灾难就先一步降临到了林家。
案亲所在的公司受到警方人员的盘查,很快,利用职务之便挪用了大量资金的会计师林烨便被拘押。林寒的世界随之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母亲在家里把眼睛哭成了核桃,平常和蔼可亲的小姨这时却只会坐在一旁说些风凉话。
“姐夫也不容易呢。姐姐天天吃好穿好,出入的全是高档场所,姐夫再怎样也是个普通职员,不贪些小钱,还真供不起这么一家的开销。你也是,小寒上个普通学校也就是了,还非要把他塞到贵族小学。我们本来就是普……”
林寒用力关上房门,不想再听小姨尖刻的声调。坐在房间里,两只小手紧握,虽然只有小学四年级,但林寒很明白小姨说那些话的意思。简直就像是说爸爸会侵占公司的资金根本都是妈妈爱慕虚荣的缘故。
平常见到父亲就会满脸堆笑喊着姐夫的小姨,竟然在出事之后,对自己的亲生姐姐冷嘲热讽。林寒呆呆坐着,乳白色的台灯照耀着堆放在一起的课本和钢笔,但却根本没有那种做功课的心情。实在忍不住咚咚咚地跑下楼去,对还在说个不停的小姨大吼了一声:“别说了!又不是妈妈的错!”
吓得呆了一瞬的年轻女孩,拧身竖起眉眼,“真是没有礼貌!有你这样的小孩子吗?怎么和大人说话的!”平常总夸林寒乖巧的也是她,结果家里的顶梁柱一旦失去,就马上了换出了尖刻的嘴脸。
送走了一脸悻悻然的客人,林寒的母亲王文绢红着眼圈收拾衣服。
“小寒去乖乖睡。妈妈明天还要去看你爸爸。”
心里虽然不愿意,但是站着也只能呆呆地感觉从脚底板涌上的凉气。林寒蜷缩在被子里,真希望一觉醒来,这些全都是梦。
半夜真的做梦了,梦到爸爸回来了。带着好多的礼物,还坐在床边模林寒的头发,要他乖,要他照顾妈妈和弟弟。
林寒揉着眼睛问爸爸说妈妈不是还没有生吗?梦中的爸爸呆了一下,就像烟一样地消散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林寒一个人偷偷地哭了一小会。从美梦里醒来的巨大落差让他更加不想面对这个令人惶惑的真实世界。
消息也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学校,林寒的同学们都是些善良的小孩子,还没有学会落井下石那一套。但是比起妈妈受到的亲戚冷眼,林寒开始觉得嘘寒问暖也同样令人吃不消。
“你爸爸又不是你。”平常总是玩在一起的高鹏说,“就算老爸是杀人犯,孩子也是可以成为大法官啊。像那种电视里演的因为你爸犯罪就欺负你的事,我们才没有那么幼稚呢。安啦安啦,林寒你照样是我的好朋友。”
明明是安慰的话吧,林寒却听得心痛如绞。就算父亲真的犯下了再怎么辩解都无力清洗的罪行,也是他最最重要的人。自己根本不可能,也不想做出和他明确划分界限的事,也不想摆出我只是我的孤傲样子。默默地推开朋友的手,林寒一个人趴在桌上发怔。
课只上到一半,就被老师叫了出去。
年轻的老师一脸为难,在回荡着寂寞阳光的学校长廊半蹲,扶住林寒的肩膀。
“林同学,你要坚强。”
嵌在旁边的玻璃窗射入明晃晃的阳光,照着老师那张为难的脸,林寒觉得一阵昏眩,直觉想要摆月兑老师的嵌制,不管要说什么,都不是期望听到的好事。
被带去医院,也没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听说他在监守所里畏罪自杀。反正林寒能被告之的也只有这样。仅只是在医院看到了哭得声嘶力竭的母亲,背着书包站在身后的林寒,觉得眼前的画面不真实得就像偶尔看到的电视剧。
而那些悲欢离合,如此突兀地降临在自己身上,却把人轻易地就压成了稻草。胸口很闷,眉尖沉郁,揪着红色的书包带。林寒只觉得透不过气。也许是受到了情绪的震荡,王文绢早产了,万幸的是在医院里,母子平安。果然就像梦里听到的那样,是个弟弟。
棒着透明的玻璃墙,林寒柔软的小手贴在玻璃窗上,乌黑的眼瞳看着那一排排安睡的婴儿。其中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就是自己骨血相连的小弟。
他央求护士,让他偷偷地抱一抱小弟弟。无法拒绝可爱小孩子的要求,女护士带着林寒悄悄进入护婴室。
抱着小小的肉团,把他贴进心口,心里那些碎裂的部分也悄悄地织补了起来。林寒哭着笑了,捏了捏弟弟小小的脚丫,真的还没有他手掌大。好可爱好可爱的。又觉得弟弟那么可怜,忍不住用力地抱他。
还没有来得及被爸爸抱一抱,就连见也没能见过一面的弟弟……
以前自己还坐着大船和父母出海旅游在海面看烟花弄烧烤……这些经历,这些宝贵的记忆,弟弟却不可能会有。
把那小小的手贴近自己的胸膛,林寒有一种迫切地想要长大的心情。想要代替父亲守护无助的妈妈,还有这个小小的又可爱又可怜的弟弟。
他把那个晚上做的梦告诉给妈妈。躺在床上的母亲双手掩面又悄悄哭了。
林寒眼里含着泪花,坐在旁边的小圆凳上,他说:“我马上就会长大了。我会很乖很乖,也会做一个好大哥。”妈妈却只是哭着不肯接话。
病房的门传来哗然一响,横向拉门向左侧自动划开。穿着西服的男子以及一个眉心有红色朱砂的秀丽女人,正提着精致的花篮站在那。
“朱伯伯……”林寒怯怯地叫出声。他认得眼前的男子,是父亲所在公司的老板。以前他曾经去父亲的办公室玩,见过一次那个器宇轩昂的男人。
“文绢,上次的事你考虑好了吧?”眉心有痣的女人柔和客气地叫着母亲的名字,一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头发全都向后拨拢的男人也只是对林寒笑笑,就把视线投往花瓶中摆弄着里面的花。
林寒陷入莫名的紧张,担心地依偎在母亲身边。
“小寒你先出去。”虽然被这么说了,但是他总觉得一旦离开母亲,就会害怕在自己没注意到的地方和时候,母亲要是被什么坏人欺负了该怎么办呢。就算不懂礼貌也好,他还是固执地站在原地。
“没关系吧。这么小的孩子……”朱俊涛不怎么在意地说着,眼睫只是扫过林寒,却让林寒觉得心口一冷不寒而栗。
“林桦在公司做了这么多年……”秀丽妇人开口叫出的名字,正是林寒的父亲。林寒悄悄竖起耳朵,听着她说,“公司当然也会照顾你们孤儿寡母。但是小安……”说到林寒那刚刚出生起名叫做子安的小弟,女人的眉角眼梢忽地化为柔软,“他还那么小。你今后要外出工作,肯定没办法让他得到妥当的照顾。小孩子小时最重要了,稍微一眼看不到,就容易发生意外。我听说你和娘家的关系也不和睦。与其把小孩子托给他们照料,不如让我们夫妇照管吧。俊涛和林桦以前就是同窗,两家人关系非比寻常。我们肯定会像对待亲生孩子一样照顾他的。”
林寒愕然地望向母亲。难道妈妈要把小安送给这两个人?
“本来我们是想把林寒也一起接过去,可是呢,林寒毕竟这么大了。你一个人我们也不放心。”女人说话很委婉,“我会给你们开一张支票,你还年轻,可以带着林寒到其他的城市,重新开始。”
林寒的心越听越冷,父亲在朱氏做了这么多年,这次不明不白地就陷入牢狱,他们说要收养子安,却想把自己和妈妈驱逐到其他城市。
拳头握得紧紧的,一直强行压抑忍耐到那对夫妻离开后,才向母亲大声要求:“不要送走小安。我会很乖。以后午餐的牛女乃都不喝了,点心也可以不吃,每天吃一样的饭都没关系。妈妈。我马上就会长大了。我会照顾弟弟。”可是他的话却令王文绢掩面大哭。她只有一个人,两个孩子都留在身边,哪一个都无法得到好的照顾。她宁可送走子安,借此换取,让林寒接受较好的教育。
何况朱家又是有钱人,家里一直没有男孩。小安在他们那里应该会生活得比在家好。其实她何尝不知道丈夫的案子莫名其妙,只是现在人已经死了,对她来说,什么清白与否都比不上让丈夫活着更重要。人已经不在了,她就算再怎么想要搞清楚,又有什么用!
她本来一直过着安稳的生活,从不曾需要向任何人低头。但是现在,却只能屈辱地接受人家这种换子般施舍的钱财。而且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必需远远地离开这个城市,以保证以后也不能和小安见面。
“妈妈……”
年仅十岁的长子在床边抬着黑漆漆的眼瞳,柔软怯弱地呼唤着她。王文绢心上一酸,抱住了林寒。比起刚刚生下的孩子,当然是小寒比较重要。小寒一直那么乖,要是没有他,她根本没法想象还怎么生活在这个失去了爱人的世界上。
咬着嘴唇,柔弱的她,已经下了决心。
“小寒,永远都不要接受别人的施舍。因为那些一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就是她上给林寒的第一课。
丈夫就是因为从以前开始,受到朱家的恩惠太多,才会为他们做事,卷入这种风暴,失去了性命。自己也是为了换取可以再次站起来所必需的金钱,就像出卖一样舍弃了那无辜的婴儿。自己真是个残忍的母亲。
眼泪又流了下来。可是文绢没有更多的办法。真实的生活不是只要有尊严和节气就可以,她还有渴望保护的东西,就是怀中的林寒。想让林寒不至于流落贫寒,还能像以前一样专心念书,以后也要出国留学,受到第一流的教育。握紧那张支票,她颤抖地抱住儿子。
对,她就只有这一个孩子。
以后,都不会再去想起有关子安的事。
不管林寒再怎么哭泣哀求,下了决心的母亲,还是送走了他抱过的暖暖的弟弟。林寒一直追出医院,看着那穿着粉女敕婴儿装的孩子,被眉间带着朱砂的女人小心抱进黑色加长房车,一晃眼,就消失在笔直的马路上。
风吹过,卷起尘烟。林寒清秀的脸上有着淡淡的凄苦。
虽然只有十岁,但他已经领略到了人生是如此的不公。有些人生来就指挥他人,让别人去冲锋陷阵。自己却只是居于幕后运筹帷幄,然而棋盘上的小小子卒,也有他们的喜怒哀乐,眼泪痛楚。不管在任何一个世界上,人的生命本应同等珍贵。但在现实的他所处的这个世界,这句美好的话语,却好像一场笑谈。
所想要保护的东西,就那样的来不及握紧,便离他而去。而林寒不想继续哭泣,他知道他所能做的,就是再也不提子安的事。因为他不想要害妈妈伤心。如果不能保护子安,至少,和爸爸做了约定,他还要保护母亲。
“林寒,和我们去打篮球嘛。”
把华绫高中西装式的蓝色制服穿得皱巴巴的,关九欧和景岚一对死党扒在门口,冲里面大呼小叫。还只是刚刚放学,二年A班的学生大都在懒懒散散地收拾书包。偶尔有几个同学零星向外走,一高一矮的两尊门神却毫不在意地扮演挡路虎的角色。大大咧咧的举止,令急忙忙把文具盒塞到包里的少年苦笑着抬指,做出一个噤声的拜托手势。
每周四的下午是例行的社团活动日。这两个家伙的出现,也算是为了帮林寒打掩饰。因为要打工的缘故,林寒并没有加入社团,但学校那边必需要有社团分数。他就在好友的帮助下,挂名当了篮球社的幽灵助理。
其实华绫以前校风还算自由,但自从有学生在打工地点闹事还上了地方电视新闻,就严令禁止在校生打工了。林寒一边快速奔出教室,以防那两个家伙继续扰民,一边低声拜托:“你们小声一点,会妨碍到别人。”
“拜托。”关九欧不以为意地朝天翻白眼,“都放学了还管那么多!你看谁不是在大吵大闹啊。”
林寒没办法地笑着摇头,根本就只有他在吵好不好。
“说真的。你不要每次都跑去打工。”拉着林寒的胳膊央求,景岚比起关九欧更会扮撒娇,“偶尔也和我们去玩玩啊。”
“抱歉。”林寒有点为难地蹙眉,顺手提了提书包肩带,“总是让你们帮我说谎……”
“啊呀。又来了。”关九欧用力往他肩膀一拍,“不是说这个意思啦。是想要和你一起玩啊。你现在到底打几份工啊?最近是不是又瘦了?”
景岚跟在关九欧后面用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