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莹雪白的梨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天淡淡的阴郁。
她坐在草亭中,身后是两个常伴的侍女。
这里是仿冰城的梨苑,是那个新近掌握权势和将她占为己有的男人为她而建。他打听到她喜欢梨花,于是为了搏她一笑,动用了庞大的人力物力模仿冰城的梨苑在这王都之郊也建了一座一模一样的。
可是那个男人哪里知道,她喜欢的只是冰城的梨苑。只要在这里,在这些男人你争我夺下,在战争频繁血流成河之下,她永远也不会笑。她早忘记该怎么笑了。
梨花瓣瓣飞落,一些被风吹入亭中,落在她素白的衣裙上,她也并不拂开,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
突然,远远传来喧闹之声,打破了梨苑常驻的寂静。
她不为所动,坐得依然如一座石雕,身后的侍女也不敢打扰她。梨苑外有众多的侍卫,并不虞有人敢闯进来。
然而,她们面前终于还是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身后紧随仓皇追进的侍卫。
“我是子查赫德莫赫,你就是那个冰城的女人?”他说,一双犀利的眼上上下下无礼地打量着她。
她皱眉,盈盈起立,膝上的花瓣顺着长裙的弧褶滑落。示意侍卫们都下去,以免为这处的清净平添许多杂乱。
“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她不愠不怒地道,对这些男人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所做的一切早已见怪不怪,也无丝毫畏惧。
男人大笑,而后突然须眉怒张,大步逼近她,厉声道:“你不过是一个容姿比较出色的巴图女人,竟敢在我们族王面前摆高姿态!哼!我偏不信,什么人是我们地尔图人不能见的。”
被他张狂的气势惊吓,她脸色发白地向后退却,两名侍女也被吓得不知所措。
对她,男人怜爱追捧还恐不及,何时有人像眼前这人一样。
幸好,他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脚,朴拙雄奇的面容在瞬间变得如岩石般坚定,看着她的眼神有着浓浓的嘲讽,却绝对没有她常见的惊艳和。
“糊涂的女人!你难道不明白,得罪我们的族王,就等于得罪我们整个地尔图人。”他语气冷淡,态度却不再嚣张,似乎这刻才醒悟到自己面对的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摇了摇头,他突然觉得自己和一个女人计较的行为有些无聊,也不再多话,转身就走。临了还不忘冷冷丢下一句:“离了这张脸,你什么也不是。”
离了这张脸,你什么也不是!
一惊,阿萝睁开眼,入目的是被仍燃着的牛油灯照得昏黄的宿帐顶,灯影在上面摇曳。额角有些冰冷,她伸手一模,竟然出了一头的冷汗。
又做那个噩梦了。
她心中叹息,没想到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稍一打盹便做这样的梦。
耳中传来匀细悠长的呼吸声,她坐起身,发现另一边的青丽娜已然睡熟,子查赫德莫赫却仍未进帐。
苞着地尔图人骑马走了三天,每天要赶上百里的路,出了丘陵,又过了小瓣壁。不惯骑马的她每到安营休息时,浑身都酸痛得几乎要散架,却还要支撑着服侍青丽娜,到可以睡时却已难以入眠。直到现在她仍不明白,青丽娜为何要选她。
子查赫德莫赫每晚都要很晚才入帐,并没有对这个送到枕边的艳福采取任何行动。真不知是否是这个男人有问题,以前如此,现在依然如此,究竟要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入得他眼。
胡乱想着这些,阿萝裹着子查赫德莫赫拿给她的毛毯掀帐而出。
仍有几堆篝火燃着,供守夜的战士取暖。多数人都睡了,只有几个人坐在火边喁喁细语。
草原的夜是很冷的。
阿萝就在主帐前的阴影处坐下,背靠着帐篷,仰头看向星罗棋布的夜空。无月,从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狼的嗥声,夜风吹在身上,还有些冷。她不由裹紧了毯子,想起一个关于狼的传说。
在远古不知名的岁月,狼不是现在这样子。它们有着比人还高大的身躯和美丽的长毛,还有着超越人类的智慧及悠长的寿命,更有着人类不能理解的幻化成人的能力。它们的名字叫幻狼。
幻狼数量比人要少许多,它们混杂在人类中,与人和平相处了很长的岁月。直到一个叫苍御的狼继承幻狼族的王位,一切开始发生变化。
苍御是一个英明的君主,深受他臣民的爱戴。但是他打破了人族狼族不能通婚的祖规,爱上一个叫百花奴的人类女子。
也许这一开始便注定是个悲剧。阿萝感到一股极深沉的悲哀,不愿再继续想下去。
人类的卑劣她早有体会,没必要在这个远古的狼王身上再次重温。
“睡不着?”子查赫德莫赫沉厚的声音在耳边突兀地响起,打断阿萝的沉思。
阿萝抬头茫然地看向他,在对上他在暗夜中显得更加深沉的黑眸时才蓦然回过神,慌忙站起,屏息垂首。
将她惊恐的样子看在眼里,子查赫德莫赫露出深思的表情,好像在哪里见过。
“坐吧。”他没让自己多想,只因这样的女子只要见过一面,就不可能忘记。也许是在别的人身上见过类似的神情也不一定。
出人意料的,他竟然也坐了下来。不得已,阿萝只好跟着坐下,心中却忐忑不安。
子查赫德扫视了一遍营帐间隙处的的草原,而后也如阿萝一样将目光落在了繁星密布的天空。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天神的赐予,他一向很珍惜,但这草原的星空自他成为一个战士之后,便再没如现在这样用心地看过了,偶尔抬头也只是为了行军又或战争需要。人的一生,在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往往会失去更多的东西。
吐出一口气,子查赫德为自己平空冒出来的感慨失笑,不明白一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他为什么会想这些。
“你不是奇柯人。”他肯定地对阿萝道,却没看她。不是他神机妙算,而是在同意她服侍青丽娜之前,他已从牧民口中知道了她的来历。一个和巫祝生活在一起的巴图女人,一年前流落到那里。这样的事实确让他有刹那的疑惑,巴图女人是草原上靠出卖皮肉为生的女子,眼前的女人无论怎么说也够不上资格干这一行,但事实却是如此。不过以常理推断,像她这样容貌的女子,若继续干这一行的话,要不了多久就会饿死。
并不意外他知道这一点,阿萝轻轻回道:“是。”再无他语。有许多事无法否认,就只能承认。
摇了摇头,子查赫德这才将目光转向低垂着头,木然看着脚边某个地方的安静女人。蓦然发现蜷缩在毛毯中的她看上去竟是如此的瘦弱娇小,这样的身体在草原上的女人当中实在是无法想象的,难怪吃不消白天马上的颠簸。
“草原的女人,不应该像你这样弱不禁风。”他批评道,他们地尔图的女人跟男人一样强悍,他觉得女人应该像那样才对。
阿萝沉默不语,她早就明白大草原潜在的生存法则,弱者没有存在的权力。她能活到现在,凭的不是自身的强大,而是那丝微弱的希望以及对生命不知原因的留恋。但她好辛苦……好辛苦!
子查赫德也沉默下来,睿智的黑眸神往地看向与他眼睛一样深邃无际的天宇。
阿萝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和他这样坐在一起,平心静气地共度宁谧的夜晚,心中却不再害怕。深印在她脑海中的子查赫德莫赫是一个凶恶无礼,令人心惊胆战的男人,但现在的他,却让她觉得平和没有丝毫威胁。这样的想法让她吃惊,不明白自己的心态为何会有这样的转变。难道是因为他给她的感觉和一般男人不同吗?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生存下来的。”许久,子查赫德幽幽叹道,发现这个安静的女人跟他曾见过的那些巴图女人不大一样,并不会让人觉得腻烦,“一双温柔的眼睛,一张残毁的脸……”他语中多的是悲怜,他始终不能想象什么人在面对这样一双眼睛时,还能下如此毒手。毁一个女人的容貌就等于毁她的一生,何况对方还是一个这样瘦弱的依靠色相为生的女子。
阿萝不由自主地看向他轮廓坚硬分明的侧面,心中升起无法言喻的感觉。在没有美丽之后,谁会在意她的生存?他说这样的话,竟让她觉得受宠若惊。
对阿萝的注视子查赫德恍若不觉,也没回看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性格的唇角上扬,露出一个有趣的笑,“如果女人都像你这样不爱说话,我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头痛了。”
阿萝一怔,回到现实。想起自己曾经历的种种,眼角感到一丝涩意,她话少,是因为发现语言并不能说出这世间的一切,不能说出人的心。而语言能说的,只是不切实际的虚妄言辞。
收回目光,恰看见一颗泛着银色光芒的星子从夜空正中划过,她浑身一震,跪起身。
冰城的习俗,凡见星子从天上落下,必要下跪祈祷,以保国泰民安,她早已养成习惯。
她的动作引起子查赫德的侧目,颇感有趣地看着她认真专注的样子。草原上的牧民多有见流星许愿的习俗,他也并不奇怪,只是不知她会有什么愿望。
祈祷完毕,刻意忽略子查赫德的目光,阿萝坐回原位。有子查赫德的遮挡,她所坐的位置暖和许多,更让人升起一种莫名的安全感,让她身心都放松下来,疲累的感觉立时席卷了上来。
我愿意用我一生的幸福换来冰城永久的和平安宁。朦胧间,她的耳畔响起一个小女孩稚女敕的祈祷声,一点湿意从眼角滑落,浸进遮脸的披巾下。
这一觉睡得很沉,及至队伍出发,阿萝才被子查赫德拍醒。青丽娜早已梳洗完毕,坐上了马背。她从小就练习骑射,这样的旅程不会对她构成任何影响。
“哑奴,我开始怀疑你不是大草原的女儿了。”对牵着马来到自己身边的阿萝,青丽娜好心情地调侃。这两天阿萝在马背上的惨状她都看在眼里,直到现在才发表意见。至于称阿萝为哑奴,实在是因为发现阿萝的话少得和哑子没太大的区别。
阿萝垂眼,双手交叉行了礼,对青丽娜的话不予置否。冰城也有马,可是不是拿来骑的,是用之拖冰车。冰城的马和这里的马也大不相同,毛很长,性格也温驯得多。她是在冰车上长大,不是马背上,所以性子欠了草原女儿的豪气,却多了她们没有的温驯。
营帐都收拾好后,队伍又浩浩荡荡开始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行去。
地尔图人的辖域是位于朴兰湖和蓝都子海之间辽阔的多色沽大草原,照现在这样的速度走下去,用不了三天就可以抵达。
十多年前,地尔图人与焰族争夺蒙都草原的统治权,却因一个意外引起地尔图各部内哄,最终导致他们惨败在焰族手下。受到重创的地尔图人在休生养息了几年后,一鼓作气攻占了这与焰族领地隔着一道戈壁和一个大湖的多色沽大草原,一时之间,也没什么部落民族能与他们抗衡。
阿萝陪着青丽娜走在队伍的前方,子查赫德莫赫与那个虬髯汉子并辔而行,不时闲聊几句。不少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在青丽娜身上打转,显示出她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因为四周空旷无际,故而太阳的移动轨迹显得格外明显。太阳升上中天的时候,前方出现一个明镜般的小湖,各色的野花点缀在湖畔草地上,比其他地方更为明艳。
看了眼显得疲惫不堪的阿萝,子查赫德当即下令就地休息。
“我要洗澡。”青丽娜宣布。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呆住了。子查赫德最先反应过来,颇感为难地一笑,“青丽娜小姐,这里有上千双男人的眼睛盯着,又没有任何屏障,你确定你要这么做吗?”他真不敢保证到时会不会发生暴乱。
青丽娜傲然一笑,“当然。”语罢,示意子查赫德给她一副弓箭。而后蓦然引弓上箭,反身一箭,一点白羽似流星般射出,直取人群边缘一个正在拿水袋准备去湖中汲水的战士。
没想到她会突然伤人,子查赫德脸色瞬变,想要阻止已是不及。而那名战士听到羽箭带起的破空之声,不解地回头时,箭已临身。没有时间让他做出任何反应,“扑”的一声,他头上的圆顶毡帽被箭带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