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突然不再恐惧,木然地抬头看天。
草原上依旧吹着风,风中夹着野花的芳香和牲畜的臊气,天澄澈得像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却照不出地上的血腥杀戮和死亡。它只是蓝得那么干净,干净得无情,人世的你争我夺、悲欢离合,它不沾染一丁半点。
天空中乌云密布,转眼电闪雷鸣,一场暴雨兜头淋了下来。这雨来得突然,又是平原旷野之上,根本避无可避,无论是地尔图战士,还是奇柯俘虏,又或牛马羊群,均唯有忍受。
雨过,天即转晴,炎阳照烤着大地,水雾蒸腾。空气中充塞着湿热的水气,湿透的衣服穿在身上,既难看又难受。
当下,子查赫德莫赫传令就地暂歇,却并不让手下战士换掉湿衣,唯准俘虏月兑衣晾晒。而牛马等牲畜并不知人类的争夺,一迳悠然自得地吃着草。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阿萝依然被排拒于众人之外,独自蜷缩于一处。并不敢如其他女人一样拉下头上的披巾,更不敢月兑衣晾晒,只是将湿透紧贴在身的衣服拉扯离身,就着身子绞出水来。
他们所停之处是马尔河的分支白木河的河岸,一边是一望无际的莽原,一边是起伏不平长着密林的丘陵地带。经过雨水的冲刷,无论是草浪还是树木都变得清新怡人,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珍珠般的水泽。
地尔图战士不过二三百人,但个个精悍勇武,有足够的力量控制相等人数的俘虏。
一阵风从河面吹过来,即使太阳当空,阿萝仍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前面那群地尔图大汉中搜寻,最后落在立在河边的一人一马身上。
子查赫德莫赫浑身都已湿透,长发滴着水,但他毫不理会,反而一边饮马,一边用干布为马儿擦拭,脸上有着与他坚硬如岩的容貌不相搭配的柔和神情。
原来在美丽的女人和马之间,他对后者更有心些。
阿萝收回目光,心中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她以为男人都是爱美色和权势的,除了这两件,什么也不会让他们放在心上。战争,这世上有太多的战争和流血是因为男人的而挑起,却常常让女人背负千古的骂名。因为看透,所以心冷,因为绝望,所以逃离。她从来不知道,在没有权力和美人的映衬下,一个男人竟会有如此纯粹的温柔,对象却是一匹马。
她想得痴了,并没发现子查赫德莫赫对她的注视已产生感应,即使她已收回目光,但那双灼然的黑眸依然准确地捕捉到她所在的位置,一眼便认出她来。子查赫德莫赫皱了皱眉,不再理会。
正当初成俘虏的牧民紧张恐惧地挤在一起,地尔图战士闲散地打理马匹,用听不懂的地尔图语聊天时,潮水般的马蹄声隐隐从远处传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均回首向来的方向瞧去。
只见一片乌云似的铁骑出现在远处绿草如茵的旷野上,正黑压压地向这边席卷过来。
一声大喝,子查赫德莫赫翻身上马,所有地尔图人也纷纷跳上马背准备应战。奇柯牧民们个个噤若寒蝉,只因不管来的是哪方的人,对他们都不会有好处。
子查赫德莫赫用地尔图语下达了一长串命令,然后带着手下的战士奔到队伍的后面,只留下几十个人驱赶俘虏和牲口往前方起伏的山林走去。在这种时候没有人敢反抗,只因那将意味着一场绝不留情的屠杀。
快进入山林的时候,厮杀声响起。阿萝忍不住回头,看见两方人马已交战在了一起。来的人约有千余,一色的斜领左衽武士服,卷袖露臂,腰环甲带,个个杀气腾腾。为首一人身穿银色铠甲,头戴闪亮的银盔,把大部分面容遮住,只露出眉眼和口,形象古怪。
地尔图人抵挡不住对方巨浪般的冲击,频频后退。
一条狭窄不平的小路从丘陵间穿过,阿萝随着众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再也看不见外面的战争。
那些是奇柯族的战士。草原上的民族因为生存,要争夺水草丰茂的地带,所以武风盛行,人人悍勇无比,奇柯人也是如此。因此在这场奇柯人数占绝对优势的战斗中,地尔图人恐怕要吃上大亏。
说不上为哪边担心,阿萝有些茫然。
没走片刻,前面出现一个两山夹峙的小比,两边长满了茂盛的草木,入口虽然狭窄,其内却宽阔无比,可容上千人。众人惊惶地退进了谷中。而这时,子查赫德莫赫也率领着地尔图战士在奇柯人穷追不舍的情况下,快马加鞭先一步败逃进谷中,和着驱赶人畜的战士从山谷另一头奔了出去,将所俘获的人畜全部丢弃。
除了多年前曾在焰族手下吃过一次败仗,地尔图人从未有过其他败绩,这次看来又会有新记录了。而奇柯人在草原上的声望恐怕也将因这次战役而大大上升。
众牧民还没反应过来,更没想到已重获自由,奇柯战士已泉涌而入,向地尔图人衔尾追去。
如雷的马蹄声从身边经过,阿萝不由自主同其他牧民一样蒙住耳朵闭上眼睛蜷蹲在地。
周围静了下来,落针可闻,仿佛在刹那之间所有的战士和马匹都平空消失了一般。
阿萝惊异地睁开眼。
没有人少,只是都停了下来,四周马匹林立,骑士高坐其上,手中虽依然握着马刀,却没人敢动一下,个个僵硬如石地看着两侧山丘。
不知什么时候,两边山丘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地尔图战士,人人手执满弓羽箭对着谷内,而奇柯骑队却被拦腰截断,位于谷外的人显然已被控制住,否则不会一点声音也没有。
一声长啸,子查赫德莫赫昂然出现在山顶,一个魁伟的虬髯汉子与他并肩而立,粗犷性格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
原来如此!阿萝恍然明白,看来地尔图人早有准备,这整件事恐怕都是一个圈套。
“请青丽娜小姐说话。”子查赫德莫赫朗声道,说的是草原的通用语言摩兰语。
没有人回答他,只见那银铠人手一扬,所有奇柯人立时以闪电般的速度还刀入鞘,同时取下弓箭。只是他们快,早有准备的地尔图人更快,顷刻之间箭如雨下,专取奇柯人胯下坐骑。
惊呼声连连,在马儿的悲鸣声中,奇柯战士都跟着翻跌的马匹往地上摔去。反应慢的跟着马一起倒地,反应快的即便侥幸跃离马鞍,也显得狼狈不堪。
银铠人显然比其他人好不到哪儿去,勉强站稳,手中的箭却不能再射出去。
阿萝惨白了脸,看着一匹匹原本鲜活的马儿在自己面前倒下,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忍不住心中翻搅,控制不住地一阵干呕。
她不喜欢战争……她恨透了这些拿生命当草芥的战争!
“怎么样,青丽娜小姐,降是不降?”子查赫德莫赫的声音再次传了下来。
阿萝勉强抬眼看去,只见子查赫德莫赫像一棵不惧任何风雨吹袭的大树一样屹立在山顶,脸上的柔和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面对战争的冷酷和自若。他站在那里,双手垂在身体两侧,自信从容的神态让人产生永远也不能将他击倒的可怕感觉。
一串如清泉般的娇笑,那银铠人抬手取下头盔,栗色的长发飞扬中,一张可令天上太阳也黯然失色的美丽容颜显露在众人面前。那一刹那,所有人都为之屏息。
“没想到威镇大漠的莫赫大人也对小女子如此感兴趣,竟不惜劳师动众前来犯我辖域。”她排众而出,挺直纤细的腰肢,昂然与山顶上的子查赫德莫赫对视,玫瑰花瓣一样娇艳的柔唇上扬,露出一丝骄傲的笑容,银色的铠甲在偏西的日照下闪闪生辉,更增她夺人魂魄的魅力。
在陷进包围的那一刹那她已明白,整件事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无论是袭击抢掠牧民部落,还是由子查赫德莫赫亲自带领的人数不多的地尔图劫掠者,都是一个诱饵,一个不愁她不上钩的诱饵。别人是有备而来,她是猝然应对,兼之情报来源有误,以及把握机会大胜地尔图人生擒子查赫德莫赫的强烈,让她犯下了令己方全军覆没的过失。
但即使到了这一刻,她也不会轻易认输。她的美丽冠绝草原大漠,因此她有理由相信,这个精心设下的局为的只是得到她。所以,她还有谈判的资本。
真是这样吗?阿萝疑惑地看向神色冷淡的子查赫德莫赫,印象中他似乎并不是那样的人。
没有解释,子查赫德莫赫朴拙雄奇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在下等人只是来请小姐屈尊到我们莫赫住一段日子,没有别的意思。”他说得轻描淡写,让人无法揣测他的意图。
青丽娜再次娇笑起来,对方的态度让她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要请我去也可以,”她停止笑,不笑时的她高傲得像一只美丽却冷漠,让人自惭形秽的孔雀,“但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答应。否则我宁可自刎于此,也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她说得坚定而果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请说。”子查赫德莫赫面容如古岩般坚硬,丝毫不显露自己内心的想法。
青丽娜突然露出一个妩媚至极的笑,差点吸走所有盯着她看的男人的魂魄。但子查赫德莫赫的眼神依然清冷无波,由此可知他是一个意志极端坚毅的人。
青丽娜那两泓如清泉般澄澈、如月亮般明亮的美眸微眯,扬臂,手中马鞭向子查赫德莫赫轻轻却坚定地一点,“我要住在你的帐中,除了留下一人服侍我,其他人全部放了。”
这样的要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艳羡的目光都投向子查赫德莫赫,想必没有她开始的申明,也没有男人能拒绝这种艳福。
丙然,子查赫德莫赫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当下,在青丽娜的带领下,所有奇柯战士都弃了兵器,被分批遣送走。为表诚意,青丽娜月兑下了铠甲交给地尔图战士,身上仅着白色武士服的她减少了一份英气,却更增女性的柔媚。
一场本应血流成河的战争在青丽娜明智的决定下被及时化解。阿萝和其他人一样站了起来,仰头看向被带到子查赫德莫赫身边的美丽女人,心中油然起敬。在大草原上,兼具美丽、智慧和英勇于一身的女子并不在少数,但像这样顾全大局的却是凤毛麟角。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女子……该能让他心动了吧。
想至此,她不由将目光挪向青丽娜的旁边,却不期撞上一双智慧熠熠的深邃黑瞳,脑子刹那间一片空白,而后惊惶垂首,心跳已经失序。
子查赫德莫赫不在意地继续扫视谷中诸人,刚才短暂的眼神相交并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太阳已位于苍莽的林海边缘,灼人的光芒熄敛,瑰丽的色彩染红了半边天,吹在身上的风开始转寒。
“那个女人为什么一直戴着披巾?”青丽娜在牧民中寻找合适的人选陪伴自己,然后奇怪地发现一个始终蒙着面的女子孤零零地立于人群边沿,显得怪异而突兀。
子查赫德莫赫不必看也知道她指的是谁,淡淡道:“她的脸被毁了。”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是这个女人却让他产生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出在哪儿见过的古怪感觉。更让他奇怪的是,是谁将这样的女人也捉了来。
听到他的回答,青丽娜修长入鬓的眉轻轻一扬,唇边浮起一丝算计的浅笑。
她没有阿萝想的那么伟大,她只是在顺应情势玩一个游戏。她青丽娜自上战场以来从未有过败绩,但子查赫德莫赫却打破了她这项记录,所以,她也要让他尝尝败得一无所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