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沉默,终于听见修屏遥喃喃的声音从头顶落下:“你可知,我活了多少年?”
看你的容貌最多不过三十。水沁泠在心下轻道。三年前是这副模样,三年后亦不曾改变。
“四十九……我已经活了四十九年……”修屏遥声音低哑,手指触模她的发尾,“却一直容颜不老,亦不曾生一根华发,你道为何?呵——”他又自顾自地接上话来,“因为苗疆巫术,她离开七年,便是去学习苗疆巫术。她天生性灵,却也像你一样固执、极端——”他已经笑不出来,“她擅自给了我二十年不老的青春,更在死前将自己的灵魂和思想都倾注到女儿身上,甚至——还为她取了同样的名字,脂砚。”他的话语突然竟变得出奇温柔,是一种,因为太气太恨,太过痛心疾首,所以更加咬牙切齿的温柔!
他爱她,却更恨她——恨她当年二话不说不辞而别,却让他不依不饶地等待了七年,终于等到再次相遇——她却微笑着自杀在他面前,然后用一种更可笑的巫术将他的余生都一齐束缚!她自以为给了他青春,给了他至死不渝的爱,却只给了他孑然一身的寂寞!
就算再给他百年千年的生命又有何用?他的心已经死了,已经随着当年锥心蚀骨的爱一同灰飞烟灭——从此,漠漠余年,孑然孤老。
“看,这就是她爱我的表现。她很爱我,对不对?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爱我了,哈……”
“啪嗒——”水沁泠的手背落了两颗滚烫的液体。一颗是她自己的。
她的心骤然疼痛无比。如果,如果她真的喝醉了该多好,如果她没有听见这个故事该多好,便不用动这番怜惜,便不用衍生出这么多的相思妄念,一发不可收!如果先前只是因为那一丝一缕莫名的在意而动情,那么如今——她更心疼这个男人。
脑中有个念头逐渐清晰,却不等她细想下去,修屏遥已经松开她——
“半醒半梦,你究竟听进去多少?若是听见了——”若是听见了还能装作这样若无其事,才是最令人寒心的答案吧。望着她依然安静的睡颜,修屏遥自嘲地勾起唇角,他更情愿相信她已经醉了,什么都不曾听见,这样最好,再好不过了——
他一笑转身。
“不知妾泪盈!”水沁泠突然轻呼一声,起身像是要拦住什么,还未站稳却又“扑通”栽倒在地,额头便正好撞到石板上,“哎哟——”似乎因这一撞而顿时清醒大半,“修、修大人?”她吃痛地捂着额头,眼角的泪像是被它逼了出来。
修屏遥惊愕地看着她,当下啼笑皆非。倘若——真是演戏,她也不用每次都这么卖力吧,那额头都被磕出血来了。好笑地叹口气,他回去将她拎起,“你喝多了,小、女、子。”他又笑得如云似雾,眉眼里春意丛生,“站都站不稳,是要我抱你回去吗?”
“不,不必。”水沁泠摇摇头,然后拉住他的右手,“可否借我一只手,引我走一程?”
黑眸掠过一瞬不可置信的神采,“若我说不借呢?”修屏遥玩味地眯了眯眼。
水沁泠当即改为牵住他的小指,笑吟吟又问:“那就借我一根手指头,修大人总不会吝啬了吧?”
没料到她竟也有像孩子般耍无赖的时候,修屏遥愣了半分,终于忍不住“哈”地笑出声来,“能为水丞相引路,普天之下,我修屏遥可是第一人?”
水沁泠静静笑了,“是。你是第一人。”
她暗自低语:普天之下,你修屏遥是第一人。
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否认,这份心意——从三年前,她越过一室黑蒙望见他独倚窗口的背影时,便已生根发芽,她以为这情丝被斩断过,逼迫自己压抑了三年,等死灰复燃时反而变本加厉地释放出满腔的热情。她害怕的或许不是他的拒绝,而是每一次他留给她的一笑即去的背影,而她终于想清楚先前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究竟是什么——
若是留不住他,便跟他一起走。
京都的秋天远比南方的短暂,似乎昨日还看着晴光霁色、荻花蓼屿,今日便需要捧着暖炉准备过冬了。哪怕春日里万花如绣的皇宫也挨不过这凝冷的光景,寒风一临,亭台楼榭便更显得凄清萧索,所幸南苑御书房里生着火炉,安静的时候总能听见炭火噼啪作响。
修屏遥才踏上南苑的长廊,便远远听见几个大臣有说有笑议论着什么,一个个神采奕奕。细听之下才知道话中人一个是他女儿,还有一个便是女丞相水沁泠。
“嘁,这还用得着比?论美貌自然是乌发美人更胜一筹!”其间有人咋呼道。
“你这话可不对,水丞相与乌发美人好比远山近水,平分秋色。可惜了,可惜了——”
“得得得,顾大人你都碎碎念叨三年了,舌头还没长疮呀。”旁边人赶忙截了他的话,引得四周男人前俯后仰笑倒一片,“当年人家还是七品录事的时候就没见你有什么行动,如今人家成了丞相,你哪能高攀得起喽?”
马上便有人唏嘘道:“唉,你说女人是不是越貌美越想不开啊,以她的绝色姿容,若是乖乖在家等着嫁人多好,怎么偏要往官路上走呢?”
就算她要嫁人也绝对轮不到你娶。修屏遥撇嘴冷笑。不过——这家伙是没见过女人吗,水沁泠那样也能算“绝色”?哈——真真是天下奇闻了。
“你们这一个个的,就别想打水丞相的主意了。我斗胆说一句,以她现在的地位,普天之下能够娶她的只有一个人!”
有个幸灾乐祸的声音飘进修屏遥的耳朵,他顿时心弦一紧。只有一个人,莫非说的是……
“自然是皇帝陛下!嘿……”
这些大臣们从来都是不畏龙颜的,所以才能肆无忌惮地说出这番话,只是还未聊得尽兴,便闻一道悠悠的声音介入进来,明明是微笑的语调,却让听的人从头皮一直寒到脚底心——
“诸位貌似很闲呀?”修屏遥长指抚模唇瓣,皮笑肉不笑,“看来本官有必要、很有必要、非常有必要为你们找点事情做才好呢。”
……
一群舌头长见识短的废物。修屏遥冷眼觑着那群大臣们赤着脚围绕皇宫跑起来,从牙缝里溢出一声嗤笑,“明天继续陪你们玩,这个冬天绝对会让你们‘凉快’过瘾。”他掸了掸衣袖继续往前走,转个弯便进了御书房。
掀开厚厚的棉帘,一股暖流顿然扑面而来,似乎还萦绕着微淡的药草清香。谁在这里煎药了吗?修屏遥心下正觉疑惑,一撇眸便望见书架后面一道熟悉的女子身影,着一件鹅黄色的柳条细纹小袄,襟口别一朵白绒花球,捧卷细读,倒是专注得很,连他进来都未曾察觉。
桃花唇勾起一个弧度,修屏遥也没有招呼她,悠闲地走到书架的另一边,抽出一本厚书。
视野空了一块,初冬的阳光将书架的小榜子缝都塞得满满当当,自他的角度方巧能看见对面她的额,她向着阳光而立,低着眉,留给他一半的侧脸。她看书时总会将两缕刘海抿到耳后,露出细白如瓷的额头,淡点两道弯弯的蛾眉,似春山明秀。
生于江南水乡的女子,她们的美大都少了犀利的棱角,多了一丝古雅倦柔。她亦不例外。
怎么今日看她竟比往日出挑许多?难道以前是他审美疲劳,才漏看了她最动人的一面?修屏遥心思一顿,接着又抽出一本书,看清楚她的睫毛她的眼。她的脸颊笼在阳光里,染了淡淡的红晕,视线却还落在书上,整个人说不出的温婉娴静,墨香味十足。
真邪门,怎么越看她越觉得赏心悦目,越觉得……心痒难耐?修屏遥心旌忽漾,索性将面前的一摞书都搬出来。错了错了——什么远山近水,什么平分秋色,统统跟她无关!他简直鄙视蔑视无视那些长舌男们荒谬的言论,这小女子只不过比一般的姑娘家稍微清秀些,耐看些罢了,从前他暗中送给皇帝的女人哪一个不比她妩媚妖娆?她凭什么要被皇帝看中?真是无稽之谈!
修屏遥心下极度不齿,视线却不曾离开过她的容颜,竟是第一次这样细致地看着她,这样温柔眷恋地看着,她的鼻,还有她的唇……
那瞬,水沁泠方巧抬眼——
“噫,”她轻呼出声,像是一瞬间被吓到半分,马上又掩嘴笑笑,“修大人也在这里。”
是啊,其实早就察觉到那道视线了,没有回看,却已确信是他——除了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只看她一眼便能教她心慌意乱的。只是因为女儿家的羞赧,才故意假装看不见。若非他拿书的动静太大,给了她抬头一看的空隙,恐怕她的脸红是再也瞒不过他的眼的。
失态仅是一瞬,修屏遥便又恢复了不变的冶魅笑容,“怎跑到这里来寒窗苦读了?丞相府里的书还不够多吗?”他轻步雅然绕到她面前,径自取饼她手里的书,“《西厢惊梦》,”他眉毛一挑,“你赖在这里不回家,居然就是为了看这种闲书?!”
水沁泠笑了笑也不解释,只轻言道:“我只是不喜欢被人监视的感觉。”
修屏遥是何等聪明之人,当即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外盗易躲,家贼难防。倒不知丞相府里有什么宝贝,让一干人眼红至此?”他故意问得模糊,同时也在提醒她——打她主意的人不止一个。
水沁泠沉思不语。她心里有数,尽避三年前的杀手在一夜之间打消了所有行动,至今都风平浪静,她却越发感觉到自己被敌人监视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三年前她死里逃生,其实是掉进了一个更大的阴谋里,对方按兵不动到现在,就是为了等待最佳的时机卷土重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看来我的命远比我想象中的值钱。”她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话音未落,却见修屏遥脸色遽变——
水沁泠直觉想到是出了什么事,才要回头却已被他更快一步揽进怀里——
一刹的天旋地转。她猝不及防被人压迫在身下,先前吃了药,更觉得胃里一阵痉挛。“哗啦啦——”是书掉落的声音,伴着男人的闷哼。
难道是——
水沁泠倏地睁大眼睛,“修大人!”
怎么回事?书架竟然倒了?!
水沁泠脑中一懵,这御书房里的书架是用青铜铸的,虽避免了木头受潮腐烂的弊处,却远比木头钝重百倍,压在人身上那还得了?外加几十本厚书砸下来——
然而她根本来不及多想,便见书架后面一道魅影闪过,“嗖嗖嗖”几声,刹那许多银光直刺而来,不是朝着修屏遥,而是朝着她——有人要置她于死地!
电光火石间,银针却被收入另一只袖子里。旋即手腕一翻,便还了更疾更密的银色小箭回去。“噌——”来人显然没有料到他使出此招,尽避躲得及时,却不可避免被刺破了衣袖。
“想杀她,还要问我乐不乐意呢,咳。”到这时候修屏遥竟然还能笑出声来,而他一开口,水沁泠便清楚闻到了血腥味,他伤得不轻!
“你怎么样?”她焦急道,想要动一动,却被他按住——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点死?”他在她耳边咬牙切齿。他并不会武,但他擅使暗器,只有琅崖知道——他浑身上下藏有二十多种机关暗器,而方才吸住对方银针的,便是他藏在袖中的磁石。但他如今一只手撑着地,背上还有沉重的青铜书架压着,根本使不出多余的力气。
而偷袭者显然看出他力不从心,“原来只是个绣花枕头。”他冷笑一声,从腰中抽出软剑,瞬间逼近至面前,他的目标只有水沁泠——
却万万没有料到——“嗡!”
气流震动,有什么雪亮的东西从修屏遥齿缝间射出——
“你——”来人连连大退几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他竟然将暗器藏在嘴里!
“我还有更绝的,你要不要见识一下?”修屏遥笑眯了眼,作势要扭动颈子。
来人神色一紧,想要上前却不敢轻举妄动,而此时已有说话声朝这边涌来,当下清楚事态逆转,“该死!”他咬牙低咒一声,迅速飞身从南窗跃出。
水沁泠纹丝不敢再动,她静静地望着修屏遥,眼里有一种温柔的牵痛,“我……”
“你莫要不平,”修屏遥打断了她,终于能够喘口气,俯下脸来,“站在你我这等位置的,怎么可能活得安稳。你被人追杀,想取我性命的,可也不少,呵……”他低笑,像是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他的气息喷洒在她颈窝,却不给她接话的余地,“我有软猬甲护身,死不了的。你不要动——”他的脸便贴着她的耳鬓,轻轻厮磨,“不要动……让我……再多靠一会儿……”
“修大人……”水沁泠声音喃喃,只说给自己听的,“方才那瞬,我竟以为……是天诛地灭的时候到了。”
“……嗯?”修屏遥没有听清,也欠力气去分辨清楚。
“是不是……非要到那时候……”
他们才能从两个极端走来,像这样近地,触模到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