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大人。咳。”
水沁泠面上一赧,低头便瞧见水盆里自己的倒影,长发没有擦干便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发尾连绵往下滴着水,连衣襟也被浸湿大半。她的头发原本就稀疏,如今蘸湿了水更是少得可怜——怎么偏被他瞧见了这般模样?
她心下懊恼,撇眸看见水面还飘着几片桑叶,显然是他摘来的。
“听说用这东西洗了能生头发。”修屏遥顺手捉过她的头发,指月复轻轻摩挲。三年的时间说短不短,她的发尾也愈见枯黄了,“呵——你是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对吗?”他揶揄道。
水沁泠抿唇笑笑,算作默认,“修大人怎会来此?”
“我连皇帝家都进出自如,偏只有这丞相府我进不得了?”修屏遥笑着反问。说来也巧,他进府时正好看见芸蛾为她洗头,心下起了玩心,便支走了芸蛾,也没有喊醒她,“我倒要问问看,姑娘家哪有像你这样不爱惜自己的?”他轻哼一声却更像是叹息,转而对上水沁泠疑惑的目光,他扬眉好笑,“怎么?我的手艺就不如她?”
“相反。若论全京城最惜花之人,修大人若居第二,谁人敢居第一?”水沁泠玩笑道。
如今朝堂之上逐渐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有她天下第一女丞相从旁协助,鸾姬太后也替皇帝收回不少权力。三位权臣虽各怀心思,却也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而她和修屏遥也从来只在暗中较劲,表面上却以礼相待,偶尔打了照面也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倒是没有左右大臣之间处得那样紧张。
修屏遥的唇角勾起一个弧度,“可惜了,有朵娇花近在眼前,却到现在都无法将它摘下。”他还是喜欢把玩她的发尾,有些轻浮暧昧的笑意滑出嘴角,“我心痒难耐,要如何是好呢?”
水沁泠有意错开他的目光,“修大人抽这个时间来找我,便一定不是为了公事。”
又被她岔开话题了去。修屏遥暗暗磨牙,面上却笑容如春,“小女生辰,今夜设宴留香别院,不知水丞相肯不肯赏脸过来?”
水沁泠拿书的手指微微一颤,眸光却始终沉静无波,“令爱生辰,自然该去道一声贺的。”事实上,她早已听说他有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儿,被京城百姓唤作“乌发美人”。也大致猜到他为何流连花丛,却至今未娶。难怪书上说生有桃花唇的男人是情痴,这一“痴”字,最多情也最无情——他唯一只爱过曾经的那个女人。
正因如此,她当初便没有给自己留一丝幻想的余地。
其实真应该感谢他的,还有他的……女儿。
“脂砚极喜欢你写的字,不过相比于你的内敛,她似乎更欣赏你锋芒毕露的样子。呵——你不知,她原本就是个自负的姑娘。”修屏遥突然道,他的嘴角挂了一丝笑意,视线却越过她不知落在何处,“真稀奇,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当初写下的‘国家’两字。”
水沁泠便也笑了,“当初我心浮气躁,好高骛远了些,还要多谢修大人指点。”这一声“谢”,却说得极为诚恳。她一直记得年少轻狂所犯的错误,当年被杀手围追,剑冷心寒——那一瞬降临的死亡气息已深深刻入了骨髓,所以她绝不容许自己再犯第二次错误。
她从来就是个固执己见的姑娘,固执到——极端,决绝。
“我一直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你的胸怀,你的气魄,后来却发现——”修屏遥故意一顿,转而望着她的眼睛,“我漏看了你最本质的一面,你的……残忍。”
水沁泠微微一笑,并不否认,“有时候,残忍也是一种必要手段。”
“不,并不是,”修屏遥轻笑摇头,“你的残忍,不是对别人,而是对你自己。”
水沁泠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
“你做事,从来不是依着自己的兴趣喜好,而是你一再暗示自己,那些事不得不做。久而久之,便也成了习惯,甚至连你自己都不自觉。”修屏遥抚唇而笑,他似乎只是简单地阐述一个事实,并未添入累赘的情感。即便曾经见她如雾里看花,这三年来的相处相对,他也已将她看透七分,“你太固执,太……苛刻,从来不给自己退步的余地。即便是你内心极不情愿做的事情,也会逼迫自己去完成它。”他悠悠一笑,“水沁泠,你这样……不累吗?”
“如果修大人真是那样以为的话,我只能说,人各有命。”水沁泠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唯有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可以坦白自己,或许也是她难得一次的放纵——“这三年来我替太后杀过不少人,手段谈不上有多潇洒。但我早就深陷泥污,也从未想过要成为一枝出水菡萏。我欣赏正直的人,很欣赏,却自认没有本事成为那种人。”她淡淡笑了笑,双瞳沉静如水,“如同当初我情愿接受修大人的嚣张放肆,却不能容忍上官大人的弄虚作假,我可以奉劝谭亦需洁身自好、清者自清,却不曾强求过自己也要做到那样。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自己的……使命。”
她的神情刹那空茫,“若是,很久以前就已经被扭曲的齿轮……又怎么能奢望,它还能找回最初的轨迹?”
黑眸有一瞬的精光大盛,修屏遥忽然扯过她的头发,“所以改变你的,是仇恨吗?”他的脸上再没有笑容,连同眉眼里的笑意,也统统消失不见,“你将自己逼到这个地步,究竟是因为……多深的仇,多浓的恨?”
水沁泠沉默许久没有回答,只静静凝望着他的眼。她像是疑惑,那样认真的,试探性的疑惑,“你告诉我,这些话,算是你额外的关心吗?”
“额外的关心?哈、哈——”修屏遥夸张地大笑而起,玩味地掂量着这个词,“那你先告诉我,你需要吗?”
我只对你一个人的关心,只为你一个人伤神,恨不得就此侵占你的灵魂——你,需要吗?
水沁泠突然垂了眼眸,“修大人言重了,今晚的宴会我自然会去。”
胸口似被一针穿透,修屏遥几乎是踉跄着退后一步,也瞬间清醒了。多么荒诞的一瞬间,在这一端点燃所有的柔情,也在那一端覆灭所有。而他们——从来都是两个极端。
“那么,再好不过了。”
修屏遥转身一笑即去。
华灯初上。
一斛秋月剪了寥落的碎影,白盏盏的像是冬日里窗檐前的霜花,踩在上面似要软陷几分。菊花清酒的香气掺了夜露在小小的楼台弥漫开来,伴着来人细小的谈话声渐而靠近——
“……上个月提拔的礼部侍郎便也是待媛诗社出来的,那姑娘聪慧得很,就是个急性子,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还需打磨几年……是啊,倒也多亏了有水丞相,如今我朝军威大振,内抚民心外除叛乱,其后顺利遣使与西域三十六国通好,朝廷与潋水城可算相安无事,皇帝也稍微懂事了些……”女子的声音顿了顿,“不知父亲大人可曾调查过七皇子的行踪?如今潋水城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但除了江湖武林,这世上究竟还有何处能让七皇子容身?”
说的七皇子,便是先皇的第七子玄迟,七年前与太子夙婴争夺皇位未成,诈死而逃,而今消失人间不知去处。
相比于女子声音的婉转轻柔,男人的笑声便显得张扬许多,“狡兔三窟,不离本窝。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最危险的地方,难道是——”
话未出口,便被男人掩唇“嘘”了一声,轻笑道:“莫要惊扰了今晚的月色。”
女子点头会意,接过他手里的黄纸灯笼,“女儿先行告退。”
待她离开,修屏遥轻步悠悠绕到假山后面,俯,故意使坏地呵气,“就猜到是你。”
枕臂伏在石板上的罗衣女子却没有应声,她似乎睡得香甜,手边还摆着两盏清酒,只是不见了与她对饮的人,又或者她其实一直就在独酌,只空摆了两只酒杯罢了。夜已深了,幽凉的月光照在她半边脸庞上,可以清楚瞧见眼皮下长睫毛的落影。这姑娘的睡相着实算不上雅,宽大的衣袖被褪到胳膊肘后,露出一截藕白纤细的手臂,她却不管不顾。原先的发髻也早已松散,珠花钗钿掉落一地。
周遭一刹那间安静了,修屏遥清楚听见心弦触动的声音,“嗡”的一下子。
这样的心悸,三年前也曾有过一次。当他绕过逶迤的花篱往里面走时,方巧看见她一手扶着额际,一手端着酒杯同芸蛾嬉闹的模样,“偏只男人能喝,女人就不可以?”——那时她的眉尾斜斜一挑,骨子里也沾染了醺然的酒意,随性到极致,却也动人到极致。
那一念之间的心动,他却花了漫长的时间才逐渐平复,才能在见面时待她如初。
这三年来,他亲眼看着她成长成熟,看着她在朝堂之上头角峥嵘、据理力争,看着她运筹帷幄时的谨慎入微和成功得意时的眉眼飞扬,看着她举杯笑对清风明月,看着她挥笔勾画阔海晴天,最后——看着她成为天下第一女丞相。
三年前他故意将她逼到绝境,因为他知道,她终究会月兑离他的掌控,成就自己的辉煌。
水沁泠,不同于他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
世人说他惜花成痴,他笑了笑不以为意。他对女人的宠溺怜爱,大多止于枕边的浓情蜜意耳鬓厮磨,他向来自制力极佳,露水之缘便浅尝辄止,从来不被那些情事羁绊。而当他真正欣赏一个女人时,便绝不会对她动多余的心思。
对于女人,他只谈情。对于她,他只谈国家。
所以从第一眼起,他便知道自己不可能会爱上她。不可以,不应该。如同那年夕阳西下,他们并肩走过短短的一程,最终却分开站在对岸。水与火永远不可能交融,除非,天诛地灭。
而今朝,天未诛他,地不灭他。
修屏遥的手指轻抚到她的脸上,缓缓移至发鬓,拧她耳朵,“哦、呀,吃糖了。”
调笑的口吻,不轻不重的力道,从来没有变过。水沁泠睁开迷蒙的眼睛,似乎一时间还看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呃——”像是打了一个酒嗝,她忙用手背掩住嘴,兀自咕哝道:“最近怎么变得这般嗜睡,果然那药不能多吃……”
“什么药?”修屏遥闻言一讶。记忆里她的气色一直很好,完全不像有病的样子。
水沁泠却似没听见他的话,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凉蟾空对影,折柳送君行,君自离意绝,不知,不知……”这几日来她一直重复念着这首诗,“那个人不允许自己的女人喝酒,真是奇怪得很,奇怪得很……呵呵……”
猛然听她说到自己,修屏遥正要去捉她发尾的手便僵在半空。
“你道,一个男人不允许自己的女人喝酒,究竟为了什么呢……”水沁泠还在自言自语,眼眸里摇漾着月光,“是不是……为了冥想,为了惦念……另一个女人……”
修屏遥的身体蓦地一颤,许久许久,他抬手去蒙她的眼睛,“那我告诉你。”他低低的笑声便附着她的耳朵,从未有过的这般缠绵的倾诉,仿佛下一刻便会哑了嗓子,“难得你长了心肝,愿将我的事记挂在心上,我若不告诉你,恐怕今后都没机会了。”
他微微叹息着笑起,似乎因这凉薄的月色和这醺人的酒香,心旌荡漾着也随她一起醉了,所以容许自己唯一一次的放纵,“你听过之后,便将它忘掉,可好?”
水沁泠打了个呵欠,歪头靠到他身上,“嗯……”声音里又有了朦胧睡意。
修屏遥将下颚抵着她的发顶,一面娓娓道来——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细想起来连他自己都有些恍惚,只记得当年他高中榜眼,意气风发,与好友同去苏州城赴任,而后是烟波客棹上的惊鸿一瞥,或许第一眼倾心的已不是她倾城的容貌,而是那一身氤氲着江南水墨的气质,她轻揽紫衣的优雅,她抿唇而笑的端庄以及——无论怎样都看不透的,她谜样的眼神。
“小女子家自姑苏。”便是这一句,从此结下一生的爱恨辗转。
一路同行,到达苏州城时才知,她便是江南郡守的女儿,从此便是朝夕相对,知己知彼。他一直以为自己与她两情相悦,却未料到——
就在他准备提亲的前一天,她竟因为醉酒与他的好友木已成舟,甚至都不等他亲自去问个明白,她便不辞而别,似一缕轻烟,从此走出了两人的世界。七年的等待,杳无音信。
“当她回到中原时,却带回来一个女儿。”修屏遥突然笑了起来,嗓子却是紧的,“你猜她对我说了什么?她说她辜负了我,所以她还我一个女儿,还我二十年的青春,让我等着她的女儿长大,然后——”他的肩膀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分明是在竭力隐忍那年的痛苦和绝望,“她竟让我爱上她的女儿,一个继承了她的容貌骨骼和灵魂的女儿。哈——多荒唐!多荒唐!”
清楚感受着他胸口的战栗,水沁泠努力咬住下唇,不发出一丝声音。如果,如果她有半点回应,便一定会被他看穿,其实她根本没有喝醉,其实她根本没有睡着,其实他说过的话她都一字不漏地听得清清楚楚,或许,今生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