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金笏画颦 第四章 夏水欲满君山青(2)

再抬眼时,水沁泠便站在街道另一边,安然无恙。抬头接触到他的目光,朝他微微一笑。

那一笑,竟让修屏遥心里无端冷了半截,似乎有什么不可说的东西也在那瞬赫然清晰。先前那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并没有半点月兑离最初轨迹——马车过来时她只是本能地躲闪,跑到另外一边。前因后果,却已预示了某种不可逆转的未来:她永远不可能和他站在同一边。

修屏遥猛然回想起初次见面时,马车颠簸,她宁愿夹伤自己的手也绝不肯靠到他那一边,多么固执,近乎顽劣!偏这一切水到渠成——他们的本性,注定了将来会形成针锋相对的局面。他们彼此心里都有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平生再怎样知己知彼,也绝不可能完全契合。

“修大人!”失控的马车终于被截停下来,而坐在马车里的人,竟是——陆尚书陆寅!

“陆寅,你有没有数过自己长着几颗脑袋呢?”修屏遥长指抚唇,笑容不达眼底。

恍若五雷轰顶!陆寅连滚带爬地从马车里面出来,“修大人,修大人饶命啊!”

修屏遥眯了眯眼,“说啊,你究竟有几颗脑袋?”够不够他拧的?

“修大人!”

如丧考妣的哭饶声从人群里传出,水沁泠便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面无表情,“陆寅……”她缓缓抚模着那个蓝布扎成的小人,自言自语,“你知不知道……”

半个月前她曾扎了一个同样的小人,在上面写了一个人的名字,然后被一针穿心。

那个名字叫——

陆寅。

梦魇深深,水沁泠重又回到那年的盛宴,她站在曲回的延廊上,看着那个中年男人牵着小女孩的手从她面前走过。她恍惚地跟在他们后面,但他们看不见她。

“爹来考考沁泠的记性好不好?”中年男人的声音温和慈爱。

“好啊,爹要怎么考呢?”小小沁泠眨着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眉睫飞舞。

“等一下爹会带你去见很多叔叔,你把他们的模样和名字都记下来好不好?”男人声音温柔含笑,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那样隐晦的情绪却是小小沁泠听不出来的。

“可是,我不喜欢总记着一个人的脸呢。”小小沁泠皱皱鼻子,很是俏皮可爱,“他们肯定不像爹娘和大哥那样好看,记住了会做噩梦的。”

“就算会做噩梦也要记住他们,记在骨头里,灵魂里,化成灰也不能忘。”中年男人伸手抚上女儿的发,他垂了眼帘,身后的水沁泠瞧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却可以猜到……当年被他掩盖的情绪,并非怯懦,或许是悲愤和无奈吧,“绝……不能忘。”

小小沁泠疑惑地抬起眼,今晚的爹爹很不一样呢。不对不对,其实爹爹从两个月前就变得跟以往不一样了,但是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爹?”

便闻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爽朗笑声,“水兄,别来无恙啊。”

“这是陆寅陆叔叔。”中年男人笑着模模女儿的头,“快喊陆叔叔。”

小小沁泠抬起眼便看到那张陌生男人的脸,那张脸,今生不忘,一如那个名字——陆寅。

“陆叔叔!”小女孩嘴甜喊道。

……

水沁泠再也移不开步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人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延廊深处,不——不能过去!那里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们都是想要害您的人啊!爹——爹——

“爹!”一声疾呼,水沁泠猝然从噩梦中惊醒,脊背冷汗湿透。

还是那个梦,纠缠了她十几年,那一张张丑陋狰狞的面孔,一直,一直,不能忘却。

水沁泠疲惫地按住额头,“借刀杀人究竟能不能成功呢,一切,都要看修大人的意思了。”她喃喃自语,遂起身披了外裳,往屋外走去。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隐约可以看见远处亭台楼榭的轮廓,尽避残月还在枝桠梢上窠着,靡靡的一点收敛的光,“对了,上次那本《孝涟太后秘史》还没看完呢。”水沁泠猛然想起来,便快步朝书斋的方向走去。

“吱呀——”小声推开书斋的门。

水沁泠前脚还未迈进,却已呆在那里。为何竟是……这样一番情境——

男人依旧支着单膝倚坐在窗槛上,望着窗外一群扑棱棱飞过的白鸦。熟悉的场面,或许唯一改变的只是光影的效果罢了,或许,这光线也是极擅长故弄玄虚的,它可以将世间的人和物统统缩小成极细微的一点,却也可以将之扩大成不容忽视的宽度厚度,生生地,将寂寞拉长,变形——

那日她们都站在亮处,谈笑风生面不改色。而今日——她越过一室的黑蒙望过去,那个男人的背影,陡然延伸出一种悲凉的意味,所谓“孑然孤老”四个字,真真便是这世间最残忍的结局——而他一直,像这样,孑然一身。

心里某个地方酸疼了一下。水沁泠闭了闭眼,不——又是那种迷离情乱,不该有的!她应该装作看不见,然后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不惊不扰,是再好不过的了。

水沁泠才一转身——

“小女子。”声音里满满的戏谑调笑。

水沁泠的背影僵了半分,深吸口气然后微笑,幸好,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那个惜花成痴的风流男人根本就与那四个字无关!孑然,孤老——绝不可能是他!“修大人,早。”她垂眉略施以礼,端的是娴静乖巧的笑容。

修屏遥斜挑了眉,“怎么不自己进来?还需我请你不成?”

水沁泠便依言走了进去,也无需禀明,便径自从书架上取下那本秘史,“偌大别苑,也只有这里最能让人静心了。”她实话道,“哪怕日后离开了,却还惦记着这里的书的。”这大个月来她一有空便到这里来看书,书斋里有许多她不曾见过的奇文异史,真真令她爱不释手。

“只惦记着这里的书?”修屏遥扬眉。

“姐妹们自然也极好的。”水沁泠温声笑笑。

修屏遥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有些事——是时候该同她挑明了,“过来。”他笑着招手,些许暧昧的口吻掩饰住了眼底一瞬的精光,“再给我誊几个字。”

“这次是要抄什么?”水沁泠熟稔地取饼笔墨纸砚,便见修屏遥随手递了一张名单过来——

“明日要张贴出去的红榜,可别将名次抄错了。”

水沁泠心下一惊,抬眼便撞见他眼底云雾沌沌的笑意,长指抚唇,“有机会参加殿试的,唯有红榜前两百名,你心里定是清楚的吧?”

水沁泠接过那张名单时手指分明有一丝颤抖。铺开鲜艳的红纸,提笔蘸墨,她镇静写下榜首一位:洛时阡。

这洛时阡是何许人物?她心中无底,却也能猜到,必然是这位右大臣内定的人选。

笔锋未顿,接着写下第二位:谭亦。

水沁泠终于忍不住蹙起眉头。修屏遥有意将谭亦排在第二位,却是她不曾料到的。当日谭亦被上官歏赏识,修屏遥本是不齿,何况他与上官歏针锋相对的地位,依他的张扬傲气理应不买左大臣的账才对,为何却——

“切莫忘了,这次会试虽由我主持筛选,但殿试却是由老骨头掌权的。”修屏遥看出她眼底的疑惑,唇角勾起一个弧度,“我选的人他不用,他想用的人我不选,两方都得不到好处,这游戏还要怎样玩下去?倒不如依了他的意愿,给他一根苗子好了。”

原来如此。那么谭亦和洛时阡必然也在殿试三甲之内了。水沁泠心下淡淡嘲讽,原来左右大臣之间还有这样的潜约定,难怪鸾姬太后力整官制却力不从心。那么最后一个名额……她能不能争取得到?

暗暗为自己捏了把汗,水沁泠又接着誊写下去,转眼已有近百个名字列上红榜,却迟迟未见自己的。握笔的手终于有了停顿,还未询问出口便闻他轻漫的笑声——

“你道,我该将你的名字放在哪个位置才好呢?”

水沁泠端端竟打了个冷战。原以为早已习惯他的试探,再怎样的挖苦和打击也能保持表面上波澜不惊,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幽暗的,慑人的眼神——

水沁泠抿唇沉默许久。这一回答,或许便是她最后要迈的一道坎,稍有疏忽便极有可能前功尽弃。

“你就那么想当官?”修屏遥轻描淡写地又问一句,笑笑,“待在闺中描蝶绣花不好吗?”

犹如冰棱横生,比当头泼下的冷水还要冰凉彻骨。水沁泠终于按捺不住,“修大人到现在才说这番话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吧?”曾经多少次的明探暗访,难道她的立场还不够清楚明白?他心血来潮将她留在身边,而她也不负厚望加深了他的兴趣,几时令他失望过?这场会试,她不求名列前茅,只需入这前两百名便行——只需入了殿试,她便有足够的把握博得太后的青睐!

“若非想凭自己的真本事入这官场,我为何不学他们——花钱买通官路?”

她指着红榜上那一个个名字,那些人她大都认得,他们——连四书五经都背不全,无非是花了些银两买来红榜的一席之地。可她不想花这个钱,不想花大哥的钱,她水沁泠从来就这么固执己见——她想让大哥看到,就算摆月兑水家的财力,自己也有办法闯出一番天地!

“哈、哈!”修屏遥闻言反而大笑而起,突然伸手取饼她手中的红榜,“水沁泠,究竟是谁更不负责任呢?”他反问一句,指点起红榜上的字迹,“当日我看中你,确实是因为你的字——我很惊奇,一个姑娘家竟能写得这样潇洒流畅的一笔草书,行云流水,大气浑然,说明你绝不是平庸之辈。而每一字的折勾和收笔处都处理得非常圆滑巧妙,将那股霸气都磨成了恰到好处的低调,刚柔相济——说明你亦懂得收敛锋芒。”他皮笑肉不笑,“这样的人才,我自然求之不得,所以将你留在身边,还派人周密保护你的安全。”

水沁泠的下唇已被咬出青白的齿印,只听他接着又道:“而现在——你的字里面已经流露出不安分的戾气,说明你已经迫不及待要飞出去,另寻新主。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留你在身边?”他的眼里一片无垠的黑暗,笑容极冷,“我费尽心思栽培你,将你认作心月复,到头来却要看着你为别人办事,说不定到时候与我作对的便是你。究竟——是谁更不负责任呢?”

水沁泠的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紧紧抓住桌缘才勉强稳住。功亏一篑——她的浮躁,迫不及待想要飞出他掌心的渴望,终究还是被他看穿了吗?她无力苦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向来克己自律的她——竟然连这样不理智的情绪都表现得这般明显?

是否因为那些不该有的微妙心思,不止一次失去冷静的情迷意乱——因为连自己都无法容忍,所以愈加坐立难安?开始害怕这样危险的心情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才想着赶快逃出他的视野,另寻一处庇荫……

她不明白,又或者——其实只是她道行不深、定力不够,到底输给了他。

他已经不留余地将一切挑明,她若继续留在这里,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吧。水沁泠自嘲地牵了牵嘴角,转身往外走。

修屏遥没有留她,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眼底的精光明暗莫测。

极细微的“啐”一声响,伴随两片鲜绿的树叶自窗口落下,悠悠打着转儿。

黑眸瞬间眯了起来。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