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宁宫里,萧瑛凝视着熟睡的宫晴,方磊费尽心思总算保住她的性命,她的脉息虽然很微弱,但仍然活着,所有人齐心合力将她照顾得很好,让她看起来不像病了而是睡着,他们在心底存着希冀,只要宫晴的身体还在,她们就会回来。
她们会回来吗?没有人可以给他笃定真确的答案,但他必须认真相信、必须不断说服自己,否则,心,无法承受。
苹果一定会回来,到时,他有很多话要告诉她,告诉他愿愿有多难缠,一双探究人心的眼睛好像藏着什么心机似的,越来越狐狸。望望很可爱、很爱说话、很爱笑,可是母亲不在,她总是四下张望,想寻找什么般,发现寻找不到便可怜兮兮的低下头,浓浓的失望让人看了心生不忍。他们都不爱哭,但是他们必须抱着苹果的长抱枕才能入睡,乳母说他们常常在睡着时掉着眼泪。
他要告诉她,他把她埋葬的“爱情”给挖出来了,因为她弄错了,她的爱情没有死去,而他的爱情只是迷路,她不可以这么残忍,不可以在他找到爱情的终点站时,却发现爱情已经不在。
他要告诉她,自己弄错了,以为责任重于爱情,以为失去她,自己失去的不过是幸福快乐,人生一样可以继续下去,顶多戴上假面具、顶多回复成过去那个自己,没什么了不起。可是他错了,再也回不去了,在爱情曾经来过之后,他无法在失去爱情中生活……
回来吧,如果不舍得他思念泛滥成灾,回来吧,如果心疼愿愿、望望没有母亲疼爱呵护,回来吧,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绝对对不再委屈她的爱情,只要她回来……
孟郬进屋,他没有多看萧瑛一眼,直接走到床边,低声在宫晴耳边低言。
“都整理好了,我们出去吹吹风、晒晒太阳吧。”孟郬俯打横抱起宫晴。
萧瑛跟着他们出门,院子里果然都整理好了,一张大大的毯子铺着,愿愿、望望在上面堆着积木,紫屏、苓秋、小四、风喻还有陈姑姑陪着他们,咿咿呀呀说着童言稚语。
小优和萧霁坐在地毯另一端,低声对话,萧霁不知道说了什么,小优伸过手,悄悄地握上他的。
孟郬和宫晴出来,所有人全聚过来,孟郬坐上地毯一角,抱着宫晴,让她贴靠在自己怀里,每每这样抱着她,他才能安慰自己,她从来都不曾离去。
小优习惯性地抓起宫晴的手,搭着她的脉,半晌,露出微笑说:“我觉得晴姊姊的状况越来越好了。”
一句话,安慰了在场所有人,那是不是代表,她很快就会回来?
“听到没有,小优说你状况越来越好,那么……睡饱睡足了,就请你张开眼睛。”他在她耳边像唱歌似的低声喃语,“晴,天气越来越好,夏季一到,天就要热得让人冒汗,你说过,要用冰块加盐巴做水果冰沙给我解热,我不停想象那个水果冰沙长成什么样儿,你可不可以快点醒来,满足我的想象?
“果果给的宅第修筑好了,就在瑛的王府对门,很大一间,有你想要的池塘,里头种了你想要的莲花,明年盛夏就能开出满塘莲花,到时,我们备上一叶扁舟穿梭莲叶间,采莲花、收莲子,享受一回农夫农妇的快乐生活。
“晴,我买了匹白色的马,是苹果说的,天底下的女子,都希望拥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白马王子,所以我要开始穿白衫、骑白马,我要做你专属的白马王子。
“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有媒婆上门想替我说媒呢,都是果果的错,他封我为尚书,那不过是个官名,却让许多敏感的人嗅到皇帝的看重,一时间,我竟成了媒婆眼里的大红人。
“那些想嫁给我的女子,看见了我的官位、我的前程,看见日后的荣华富贵,只有你,你看见的是我的灵魂……
“晴,我们也生一对愿愿、望望吧,把我们相守一生一世的愿望给圆满起来,对了,你知不知道愿愿终于开口,原本不说话就是不说话,现在一张开嘴巴,就是有条有理、吓死人的成熟言语,那天他一句句念着苹果写的千里寻母绘本故事,虽然没有哭,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很想很想母亲,就像我很想很想你……”
孟郬不断对宫晴说话,一句一句,诉说着他的心、他的情,他浓得化不开的爱意。
萧瑛望向孟郬,说不清心里的那股情绪是羡慕还是妒嫉,至少郬还有个盼头,只要宫晴清醒,他便可以知道她回来了,可是苹果呢?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苹果呢?他要怎么样才能知道她回来了?
萧霁看看师父再看看皇兄,走到萧瑛身边,他已经长得很高了,几乎快到萧瑛的肩头。他笑着说:“六皇兄,我相信苹果一定正在想尽办法回来。”
“是吗?会不会她压根不想回来。”
“怎么可能,你在这边,愿愿、望望也在,你们是她最大的牵袢。”
他不确定,在自己那样不信任她、怀疑她,又把爱情拿去同义务做交换之后。
见萧瑛不语,萧霁拉着萧瑛走到地毯一端,轻声说:“在那里,苹果的爸妈已经离婚,各自再嫁再娶,有了继父和后母,他们也都生下自己的小孩,虽然两个家庭对待苹果并不坏,但她经常觉得自己是局外人,她才会同我和姑姑那么亲,她最常说的话是:‘果果、苹果、果果他姑,我们是果氏家族。’
“她很希望自己是某某家族的一分子,在这里,有你,有愿愿、望望,她好不容易成立自己的专有家族,怎么会舍得放弃?”
萧霁的话安慰了他,萧瑛点点头,浅浅一笑。是的,他该更坚定相信,苹果终会回来。
望望向萧瑛走来,苓秋跟在她后头,望望走得太快,一颠,往前摔了一跤,她扁了嘴就要放声大哭,萧瑛心急得就要将她抱起来,苓秋却出声制止,然后蹲到望望身边,柔声说:“望望好勇敢哦,自己站起来哦,苹果妈咪看见,一定会高兴得把望望抱起来转圈圈,说我们家望望最棒了。”
望望本来还想赖在地上对爹爹撒娇,但听见苹果妈咪,她竟然两手一撑、小肥腿一蹬,身手利落的站起来,再度飞扑到爹爹身上。
苓秋笑了,蹲跪在萧霁和萧瑛身前,犹豫了许久才问:“皇上、王爷,神医师父什么时候才会把小姐送回来?”
这话不只她想问,连后头的风喻、小四、紫屏和陈姑姑都想知道。
萧霁与萧瑛互视一眼,那日萧霁借用《神雕侠侣》里,小龙女身受情花之毒跳崖自杀,黄蓉编出南海神尼要带她回去养伤的桥段,说方磊的神医师父出现,把贺心秧带回深山治疗,等她好了,就会回来的谎言来诓骗众人。
所有人都好骗,独独苓秋难哄,她问:“既然要带,为什么不连公主一起带走?”
小优跳出来解释,“因为公主所受的是刀伤,不适宜搬动,怕途中伤口裂开更麻烦。”
苓秋又问:“为什么神医师父不肯留在宫中替小姐和公主医治?”
小优说:“因为解小姐身上之毒的药草,神仙谷里才有,一来一回怕失去了治疗时机。”
她们的对答让萧霁满头汗水,果然,说一个谎必须用更多的谎来圆,也更加深信英国那个报导——女人外遇比男人外遇更不容易被抓到,因为女人擅长沙盘推演,可以把谎话说得零瑕疵。
萧瑛望着荟秋,再次说服自己。“我不知道苹果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但我想,她也很心急着回来。”
他用脸轻轻磨蹭着望望粉女敕女敕的小脸,柔声道:“因为愿愿、望望都在等她回来。”
穿越回来那天,宫晴在病床上清醒,听说那场车祸造成她的昏迷,直到清醒那天,恰好是第五天。
贺心秧是趴在宫晴病床边醒来的,两人清醒时,交握的掌心里躺着果果的玉佩,她们彼此互视,没说话,却很有默契地想到同一点——她们都很高兴,穿越的钥匙还在手中。
护士进到病房,发现清醒的宫晴吓一大跳,看见身穿古装的贺心秧,吓得更严重。
“你是谁?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上次巡房时并没有看见这个打扮得怪里怪气的女生。
话没说完,贺心秧干笑两声,说:“呃,我是那个病人家属,刚来没多久。”
“我没有看见你进来。”她刚刚一直在护理站,却没有注意到她经过。
护士仍是有些怀疑,视线上上下下在贺心秧身上扫瞄,穿成这样进医院,应该会引起大骚动吧,何况病患躺了这么多天,除了她的上司来过外,没见到她还有其他家属啊。
爆晴叹气,这种事解释得清楚才怪,不过再不清楚,还是得编出一套说法,于是她徐徐开口,“不好意思,护士小姐,她是我妹妹,刚从国外回来,年轻人爱作怪,想到以前我热衷化妆舞会,就带着衣服来病房里,想说闹一闹,就可以把我给闹醒,刚才清醒看见她这副模样,我也吓了一大跳。”
听宫晴说得有条有理,护士小姐接受了,她回答,“这里是医院,小妹妹,你快去把衣服换回来,别干扰到别的病患。”
护士小姐说完,表现出专业态度,走到病床边帮宫晴、不,是应采莘量血压氧,然后到护理站通知医生,病患已经清醒。
那天的情况有点紊乱,从贺心秧换上应采莘的套装、回家、取来换洗衣物,再到医生确定应采莘可以出院,她手忙脚乱的,幸好应采莘够沉稳,一一将情况给应付过去。
然而最让她很难以接受的事是——属于她的记忆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亲戚不认识她,坏后母把她当成新邻居,哈佛里的老师、小朋友,全都不记得整个幼儿园里最美、最女敕、最新鲜的苹果老师。
她以为自己回了家,没想到,二十一世纪已经不是她的家。
她刻意跑到医生老妈面前晃,对她释出善意微笑,医生老妈却被她笑得全身发毛,忍不住停下脚步问:“你曾经是我的患者吗?或者是病患家属?”
贺心秧很生气,回她一句,“我是你年轻冲动、荷尔蒙分泌失调的产物。”
然后转头跑开,那天,她泪流满面。
应采莘还好,该记得她的人都记得,只是大家以为她出车祸,以为她会变成植物人。同事对她奇迹似的痊愈,给了五个字——好心有好报。
丙果死了,小小的尸体冰在医院的冷冻柜,望着那张冰冰冷冷的小脸,虽然知道他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好,心底还是不舍,她们简单处理完果果的丧事后,应采莘辞掉工作,签下大体捐赠同意书、卖掉房子,另外租一间小鲍寓。
她们把家里用不着的东西,能捐的全捐出去,她们做足准备,准备随时随地再穿越一回。
可惜,时间一天天过去,她们回到现代已经两个月,贺心秧和应采莘始终没有再度穿越。
白天,贺心秧当应采莘的小苞班,两人一起出门,形影不离,晚上她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将那块玉佩缝在百货公司送的购物袋里,一人勾住一个提把,害怕若是再度穿越会落了谁。
贺心秧每天都在网站上找资料,印下来、整理成册,装在一个大包包里面,那是给大家准备的礼物。
资料里头有经营策略、营销手法,有治国大纲、各种兵器、民生用品的设计图,还有许许多多的食谱和教具图鉴,对了,她还从相簿里挑出几张照片,打算以后当纪念,当中有一张果果和小优两小无猜的照片。
贺心秧说:“这次回去,我可不要当穷光蛋,又被人卖一回。”
于是应采莘把的所有存款以及卖房所得通通提出来,换成金币、金条和等价珠宝,密密地缝在包包底层,贺心秧连睡觉都背着大包包,可惜每天清晨醒来,发现还待在二十一世纪,那个心揪呵……
六十几天过去,她们还是等不到穿越机会,贺心秧越想越闷,应采莘也是满月复心事无处申,两人再也受不了了,决定到山区走走。
她们开着车子,来到南投山区,找了间民宿。
这间民宿盖在山腰,美得不得了,后有山、前有溪,和童谣里面描述的一模一样,只差河里没有养几只小白鹅,山坡上面也没有野花多,只有一间又一间新盖的民宿。
星期六晚上,山区开始下雨,两人跑到外头去淋雨,贺心秧笑着说:“如果得到重感冒,也许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应采莘性格比较务实,说:“要两个人同时得到会致死的重感冒,机率并不高。”
贺心秧想想,同意,于是她们回到民宿里,吃一餐民宿主人亲手烹调的野菜大餐,然后打开电视,盯着里面的画面,听着外头的雨声。
贺心秧靠在应采莘肩膀上,应采莘抓着颈间的玉佩,两个人都不太专心。
“晴。”
“嗯?”
“我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了,我老是听见愿愿、望望吵着要找妈妈,老是听见萧瑛在喊我,他叫我早点回去,他说他把大树下的宝石苹果挖出来了,他说这里虽然不错,但别逗留太久,他还说,要努力学习当二十一世纪的好男人。”
“二十一世纪不全都是好男人。”
“是啊,可我才不会这样告诉他,要给他一个高远的目标,他才会积极学习。”贺心秧笑了,笑容里带着淡淡的忧伤。
如果回不去呢?老是以为在那个时代里,自己是一缕无根幽魂,现在才明白,原来在现代,她的根早就被拔除,而生力命顽强的自己,已在祈凤皇朝落地生根。
不,不只是落地生根,还开花结果,愿愿、望望让她的生命有了延续、有了未来与希望,而萧瑛用爱情羁绊住她的心,让她无法不在那块异乡土地扎下根茎……唉,她真的很想、很想他们……
“我不会这样对待孟郬,他是个好男人,自律、严谨、负责,是一心一意待我好的男人。”
“我同意,孟郬很爱你。”在那个时代,愿意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男子是稀世珍宝,偏让晴碰上了,她真的很幸运。
“萧瑛也是爱你的,苹果……对不起。”她幽幽叹息。
“对不起什么?”
“我要是早一点侦破案子,揭露关倩的假面具,你就不会中毒、不会伤心,不会面对心爱的男子,还要怀疑他的感情。”
应采莘早把事情经过告诉贺心秧,关倩已死,案情大白,连愿愿、望望所中的蛇毒也是关倩主使。
贺心秧也告诉应采宰自己的搬家计划,以及被萧瑛识破的经过。
她说,濒临死亡那刻,她听见萧瑛恢复记忆,听见他亲口诉说爱情,那时她的心就软了,甚至还发下宏愿,倘若有机会活下去,她打定主意要嫁入王府,和关倩大斗三十年,就算她并不喜欢那样的生活,但至少……她还在他身边。
爱情,果然会让人放下坚持,愿意妥协。
“晴,明天回台北后,记得提醒我一件事。”
“什么事?”
“去买一些生物武器。”
“用生物武器对付嫉妒的女人,你还真是大手笔。”
“是有点浪费,可是没办法啊,古代的女人太恐怖,这个毒、那个毒的,我们对毒物是门外汉,还是自备一点武器比较安全。”
“可以买点便宜的啊。”
“比方?”
“比方盐酸、农药。”
“强酸强碱是不错,可是万一我降落的时候把它们压破了,未伤敌人先伤己身,不是太衰了?”
“那买些摇头丸、药丸来库存?”
“我没问题啊,可是如果我被警察抓到的话,你要想办法让我能月兑罪。”
两人说着无聊话,笑几声,然后安静。
她们各自想着心事,应采宰想着那个孤傲冷僻的男子,会不会因为她不在,凌虐了自己?贺心秧想着愿愿、望望没有床边故事可听,会不会闹着不睡觉?想着萧瑛会不会在夜里又拿起笔,轻轻地描绘起她的笑、她的怒……
思念充斥着房里的每一吋空间,压得人窒息。
窗外,雨越下越大,像是谁从天空一盆盆泼下大水似的,风吹得树木发出沙沙声,彷佛鬼魅在咆哮。
“苹果,要是回不去了,怎么办?”应采莘一句话,问出她深藏在心底的惊惧。
对啊,要是回不去了,怎么办?她是写小说的,有很好的联想力,但是她想象不出来,要是回不去,自己会怎么办?是就此放弃,还是花一辈子时间来等待那个时机,又或者自杀,替自己找一次机会?
“晴,你可不可以想办法,再多赚一点钱?”
“做什么?”
“电影里面有描述那种能够帮助人类穿越到古代的机器,也许我们可以试试看。”
“电影都是假的。”
“不一定啊,以前科幻电影里面的触控屏幕、生化大战,现在不都变成真实生活中的物品。”她努力维持着乐观进取。
“等到机器被发明出来的时候,说不定我们已经七老八十……”
“别担心,你没差,反正你是灵魂穿越,在那里有个等着你还魂的身体。至于我,就算变成老太婆,我也想回去看一看,看看萧瑛,看看愿愿、望望,看看他们过得快不快乐。”她不要求什么,只求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就好。
“你怎么知道,那个时候宫晴的身体还在?”
应采莘一问,两人再度沉默,贺心秧玩弄着身前的包包,把拉链打开、拉起,拉起、再打开,不停重复。
贺心秧曾经抱怨,包包好重,为什么要她一个人带?
应采莘说:“包包我又带不走,自然是你背。”
然后她问应采莘,“如果你可以带走一样现代的东西,你要带什么?”
她歪着头想半天,然后挂起一个充满幸福的笑容,回答,“不必,我在那里什么都有。”
是的,有了孟郬,她便拥有一切,她从来不是贪心的女人。
二度沉默,她们不再交谈,安静看着电视,那是一出回放的大陆剧,描写一个穿越女周旋在几个阿哥身边的悲惨故事,比较起她,她们是幸运的,至少她们不是单打独斗,至少她们身边有一份真实的爱情。
看着电视,她们陷入沉思……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轰轰声自远处传来,然后电视失去影像,应采莘想起什么似的大叫一声,“土石流!”
她拉起贺心秧、贺心秧背起包包,下意识就要往外逃,但土石流来得比想象中更快,她们尚未离开房间,土石已经铺天盖地掩埋下来……
她们首先感觉到的是冰冷的黑暗,下一刻绿色光芒射出,她们在绿光中看见彼此,交握的手拉得更紧,她们对彼此笑着,终于,要回去了。
缓缓闭上眼睛,应采莘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我的大体捐赠书白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