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塔上,众人才无不惊骇地发现,那绝对不会凋谢的桃花居然落了满满一地,铺成了花毯!
却不见树上,再有一瓣桃花。
哼,是在和自己示威吗?当他是什么?叫你们为她续气,你们就只能乖乖给我开花!
一阵夜风吹过,迷乱了众人的眼睛。
再次睁开的时候,却见千树桃花峥然盛开,仿佛从不曾谢过一样!
莫非刚才是自己看错了?众人嘀咕着,没在理会。
丙然见她的脸色缓了一缓,花卞芳松下一口气来,抬脚踢开了门……
一屋子,都是自己的画!满满一屋子!
都是自己,正的,侧的,醒着的,睡着的,都是自己!
每一副都在笑!
那点朱砂,简直是像长在画上一般!
他惊呆了,所有的人也惊呆了。
这满满一屋子的思念,逼得每个人都透不过气来!
究竟要藏了怎样的情,才能将一个人画得从纸上走下来!
究竟要藏了怎样的情,才能在这四年的日夜中,将思念化在纸上?
手,从来也没有这么抖过,抖得连乖巧地窝在怀里的人也感觉到了,挂在衣上的发丝,丝丝缕缕地滑了下来。
小心地将她放在床上,回头冲了那些依旧惊得动弹不得的太医们大喝一声:“她必须要活着,只有气在也好!听着,你听好了,七日之内你若死了,我便拉了这天下来陪葬!你听到没有!”
七天,只要七天,他能算出她的魂魄要投在哪里,他才能赶在那之前从阴间将她截了来,重新将她的魂魄塞进这肉身,这样,她才能继续活下去,才能继续浅笑。
七天,只要给我七天!
你要是敢不撑够七天,我便倾了这天下!
碧落黄泉,也不让你就这么安心地离开!只有记住了,才不会心安地喝了那迷汤,才不会随便就投去他找不到的地方去,才不会变成不认识他的人!
便是被你记住的,是恨也好!
善良如你,砺城一役搅了你几个月不安生,现在我拉上这天下作陪,你真的忍心吗?
就是赌定了你会良心不安,所以,就是赌定了你拼尽全力也会撑下七天!
只要七天就可以了,你,不会不给我的,对吧……
所有的人都是一抖,陛下居然用了这绝对不是威胁的疯狂眼神说要来天下陪葬!
却没有人觉得只是气话。
他们害怕。真的怕。
穆鄞帝从来没有做不到的事情,更何况现在的他,居然美得带了妖气!似乎一瞬间,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是那个艳绝天下的穆鄞帝,而是什么,更可怕更威严的人。
似乎翻手覆手之间,倾覆天下,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神仙保佑,小桃姑娘,你可千万要撑够七天啊!
那边太医在忙碌着,这边花卞芳也一刻没休息,他去屋外折了桃花画了迷魂阵,这样阴间的使者便找不到她,便不能拿了她的魂魄去地府。
然后又将右手点在了天灵,将自己留在天庭的那一半修为唤了回来,只见一道银色的光芒直直从天上灌了下来,落进了那眉心的朱砂中。
缓缓睁开眼睛,一道精光从盈盈美目中射了出来。
他已经完全了自己,成了那个妖力修为已列仙班的花妖。
于是呼出一口气,就见元神出了来,留体看着她不会出事,元神则是掐指一算,就算出了她魂魄游荡的趋向,顿时化做一道银光追了去。
不禁,嘴角泛出了一丝苦笑。
“缘其三世往复还,抬头见物更思念,但使桃花复见眼,妖家原自乱人间。”原来那个测字老儿居然在那个时候就算出了天机和自己的真身,难怪自尽了。
凡人是不可窥测天机的。
只是那个时候,自己还不懂。
那个连面还没见到的她已经和自己纠缠到了一起。
那点碧绿色的魂魄确是有一小部分朝着这个方向来了。
魂魄本无重量,速度极快,却快不过那道银色光芒,被那白色的袖子轻轻一拢,便拢了进去。
“花君,你怎可私自将魂魄箍了去?”鬼者终是慢了一步,这点魂魄被他拿了去,就根本找不到那在阴阳簿上到了时辰的人了。
花卞芳嘴角勾起一抹不容置疑的笑意,“因她欠我,断不可如此便宜了她投胎转世落个干净!”
表使模模鼻子,心想这个魂魄也够倒霉,惹到谁不好,偏偏惹到这个长得艳比鲜花实际却比恶鬼还恶毒的花妖!
“可是花君,私自被你拿了魂去,回去我也不好交代啊……”不是他客气,而是他惹不起。
这花妖是了仙倒好,仙道鬼道各不相扰,谁也不用服谁。偏偏他还是妖,而且是法力高强的妖,他可不想得罪花妖,到时间心脏一开花,饶他是鬼,不死,也受不了那撕心之痛啊!
罢刚就拿了一个被花撕了心的魂,啧啧,惨不忍睹啊!被下油锅炸了,也好过七零八落啊!魂魄已散,就连投胎也不可能了……
“有什么不好交代的,不交代不就好了,鬼君您还为难吗?”哼,只要将那阴阳簿涂描几下,便凭空多了几十年阳寿,当他不知吗?
“这……”鬼使为难地拿了簿子翻开,“这碧,也就是小桃本应有七十年阳寿,却不知为什么突然在四年二个月就过完了,我虽也奇怪,但是她寿命已到,不好做手脚……”
七十年?那再怎么算这也才二十一年啊!花卞芳自夺了阴阳簿子来看,果然见是因“七十年阳寿已到”。
不可能啊!他想破头也不明白为什么,干脆不去想,直接夺了那朱砂笔几下将时日一改丢还给鬼使,“不对,她今年才二十有一,还有整整四十九年阳寿呢,我说鬼使大人,这样的问题也能弄错,是不是……仙酿喝得多了?”他要是没记错,当年可是送了他一大坛子百花仙酿,喝了,可是能增修为三百年的!
“这……”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别人还好,偏是这个阴险的花妖……鬼使长叹一声,“我说花君,您改便改了,可别到处乱说啊……”
“那是自然,那酒可是我从老军那里偷了来的,怎好乱说。那么,在下就先告辞,不打搅鬼使大人了。”说罢,化做一道银光消失了。
居然是从老君那里偷来的?!表使自然误会成了“老君”而非“老军”,冒了一头冷汗,若是被发现了,他可吃不了兜着走的!
也无暇去管被花卞芳改的凌乱的簿子,鬼使一转身就回了家,赶紧将那酒坛丢进忘川底,然后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衙门,这才摊开簿子涂涂改改了起来。
哎,世上果是没有白来的仙酿啊!尤其这仙酿,是被那个阴险的花妖拿来的时候!
一边哀叹着将阴阳簿改得乱七八糟却不露痕迹一边暗自祈祷千万别被发现的鬼使压根没想到那酒美则美矣,却和那位“老君”没关系,喝了也只能增三年修为而已……
这“天上方一日,人间近一年”,花卞芳急急追了那点魂魄又回了来的时候,时间已过去了六天,再几个时辰就过了七天了!
冒了一头冷汗的他赶紧进了屋子,果然见她脸色已经灰白,现了死相,只剩还有口气在,而且那魂魄已经就要冲破自己的箍魂咒散了去了。
忙将袖子里拢了的那点魂魄倒了出来,和着那几乎飞散的魂魄用了力揉在一起,重新揉成了三魂七魄,然后轻轻一弹,就见那通体碧绿的魂魄被大力推进了她的身体里,晃了几下,就安定了。
“你、你们快来看!她、她心脉稳住了!”已经愁眉不展、战战兢兢的太医忽然瞪大了眼睛大吼起来。
这就好了……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元神归了位,张开天目,果然见她死气已去,只是因了重伤无法马上醒来。
剩下的,就是等她的身体慢慢好起来了。
既然已经活了,就立刻将她整个搬到了自己住的随然殿,她前脚一走,那满树的桃花就像再也支撑不到的荼蘼,纷纷凋落。
气数已被用尽,怕是再也无法开花了。
知她一时醒不来,太医为了自己的脑袋也不敢怠慢,他便重又来到这塔上。
那一屋子的画还没有收,那屋子压得他无法呼吸的思念,还在萦绕,他终要去收了,受了,这样才能让她欠得自己更多,多到,她生生世世也还不完!
一张一张,究竟是用了怎样的心情画的?他已经不忍心去看、去揣测,生怕自己受不了那痛。
收下画来,数一数,一百五十张,张张自己都在笑,春山眉黛,春水盈盈。
原来在她心里,自己竟然是这样的美好!
“笨蛋……”真是个笨蛋!从见到第一面起,就知道她是个笨蛋!
却是,不会再有这么一个笨蛋肯这么真心地对自己了……
你才是笨蛋啊!竟然从来也没有发现过她的真正心意!
原是天下,本有着如此多的痴人、呆人,看不到身边的心,读不懂别人的情,一心一意的以为那是害,还自以为是地洋洋自得,到最后悔的,是谁!
一张一张地,小心翼翼地收了那画,小心翼翼到,生怕愚笨的自己,碰坏了她的心!
细细将那画收进怀中的小瓶中珍藏好了,花卞芳这才发现原来这屋子还内有玄机:
一屋子的十字!
细细密密地刻了一墙,很小心,很认真地刻了的。可以清晰地看到是从门边开始的,那里的刻痕虽然黯淡了,却依旧清晰。
绵延不绝地,漫了开来。
这是什么?
他用了天目追了去看,却看见那抹绿色的身影握了小小的果刀,小心地趴在墙上刻着。
每见日出,便在墙上刻一横,每到月出,便在那横上加一竖。
一天一个。
整整一千五百个。
蚌个都刻在了他的心上,痛不可忍。
最后的一个十字刻痕,还带了竹子清新的味道,应是那一夜刻下的,第一千五百个,在那个十字下面,他找到了几行字,小小的,却工整,一如她的人,写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用了那点朱砂的殷红,“不谢桃千树,桃花弄酒些,且偿前缘继,月月作年年。”
像是完成了一个仪式,也像是完成了一场酷刑,她给自己留下的注脚。
“月月作年年……”
他反复吟着这一句,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跳了起来直奔随然殿。
大殿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的声音。
所有的太医使女内臣都定定地立在了那里,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突然化做了雕塑一般。
他无心理会,冲了进去,却见那帏帘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
颤巍巍的手迟疑了好久,然后用力一掀!
层层耀眼的明黄像被惊起的夜鸟飞了去,然后又无力地落了下来。
床上已经没有那个熟悉的人儿,只是在枕头上,落了一块圆润的石头。
碧绿色,带了一点桃红。
桃红偏下的地方,有一个近乎菱形的小洞,带着粗暴的、被强行打穿的痕迹,旁边是已经断作两截的红线。
她本是灵石,一块石头而已,修行尚浅,就算附住了魂魄,也不能像凡人一样修养身体,元气大伤的最直接变化,就是化回自己的原形。
一块碧绿圆润的灵石。
不知几时起就在了那通天河畔,静静吸取着天精地华,静静地等待着化为人形的那一天。
直到被自己无意中强化了形。
提前做了人,却也没有了足够的灵气,像是被从踊里拉出来的蝴蝶,没有经过痛苦的挣扎,便不能月兑胎换骨,有了欠缺。
白玉似的手轻轻收起,将了那通体碧绿的石,慢慢地贴在心口上。
靶受到的,却是一片刺骨的冰凉。
一如那日在通天河畔时感受到的,沁进血液里的凉。
再也看不到了,那抹浅笑……
“啊!”
嘶哑的吼声穿便了天地!
直透天庭,连山河同听到了悲鸣而呜咽起来。
天庭盛放的百花在一瞬间悉数凋落,一片也不剩下,枯枝在也一同震颤起来,似在悲伤地哭泣,硬是哭掉了所有的颜色与娇媚!
“你、你竟然真的敢……就这么离开我!”想他一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曾见有什么敢这么公然无视他,丢下他独自一个!
罢、罢、罢!他这才猛然惊觉,原来江山丽景,竟敌不过她嘴角那一抹浅笑!盎贵荣华便又如何?竟不值那系在她发间的红线千匝!
早已被一卦算出,他终将倾覆天下!
那时年少,他笑,怎会有人倾覆自己的天下?
原是真的年少不知,原来江山也不比那人更重要,覆了也罢!
“我是说过,你要是敢在七日之内死,我便将了天下与你陪葬,你是不是就理所当然地以为,现在我不会再怎么样?”
他一笑,带了千娇百媚,也带了万千杀机。
“我本是妖,说话,向来是不算数的!这是我得来的天下,自是由我倾了,也罢!”
冲天的妖气从皇城冲天而起直冲天庭!
然后,化做了一场雨,黑色的雨水不停地击打着大地,就见一切植物沾了那黑色的雨滴便纷纷枯萎,转瞬不过,天地间已满是悲切的哭声!
却始终也盖不过那雨,喧哗着,这天地间最寂寞的杀气!
若没有你,我还要什么三世?要什么生生世世?!既然这样,这天下,还留着做什么?
不若倾了罢!
黑色雨下了整整三天。
整整三天,花卞芳动也不动,只是将那灵石由着红线穿来,挂在自己脖子上,最贴近心口的位置。
整整三天,也不见那石,暖起一点来,依旧冰冷。
刺得他,心也凉了。
她是灵石,他是花妖,偏是这个时候,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不能化出她的人形!
只能呆呆地等着,等着她什么时候会恢复元气,再次化出那抹浅笑来。
或许一年,或许十年,或许一世,或者十世,或者,生生世世,她都只是一块不知冷暖的石头了!
他要,怎么办……
没有她的这天地,竟然这么空!竟然这么寂寞!
“你就真的只为了偿我的化身之恩就满足了吗?你为什么从来也不说一声,喜欢我呢……
一千五百天啊!你就忍心不看我!这些桃花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一直在酿呢?这些画,为什么不让任何人看见?你的苦,为什么从来不让我知道……”
一点点也好啊!他若是知道一点点也好啊!这样深重的思念,被他知道一点点,他又怎会舍得她吃这样的苦!
他是断断也不舍的呀……
还了,就可以割断缘分了吗?他和她之间,就再也什么联系都没有了吗?
你真可恶,留下这些空想念给我,自己却走了!
恨你、恨你!这恨,便要天下来陪葬!
三天后云消雨霁,土地上却冒出了不知名的藤蔓在疯长,到处生根发芽,爬上高楼屋舍,就见那坚实的高楼到处裂缝。
最终奄奄一息,塌了。
藤蔓上开出碧绿的花来,带着血一样的斑点和苦涩的味道,让看到的人都忍不住泪流满面。
一座城、一座城地,这藤蔓蔓延了去,一座城、一座城地,成了死城。
她依旧是顽石一块,没有丝毫的变化。
“你还不回来?那好,我便继续,你一日不醒,我便一日倾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