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拉长的声音带了平静,每天每天,也只是这么喊喊,有穆鄞帝英明睿智在,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丙然,每天听在耳朵里的,也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启禀陛下,马上就要到陛下执政三年了,各处百姓和各国使者都齐声恭颂殿下,殿下应该举办国庆大典。”礼部主理扬声奏道。
“是啊。”朝廷上下一片赞同之声。
“可,就交给你们办吧。”他不甚感兴趣地摆摆手。
天下太平静,染血江山得来的天下已经渐渐不再有趣了。他倒比较怀念以前征衣似雪戎马出战的日子。
那些日子里,总有一抹绿色让自己平静下来,反倒不似现在,平静地坐在这里,却是烦躁得很……
不自觉地,又想起她了吗……花卞芳蹙紧了眉头,剩下大臣们再说什么,他几乎都没听进去。
于是,一场盛大的庆典就紧张地筹备起来,很快一个月就过去了。
而宫中传来了好消息——皇后诞下皇子!
举国上下更是一片欢腾之声,皇家有后了!
这一切,塔上的她还是隐约听了来,高兴,却又隐隐伤痛。
这一夜,她睡不着,干脆倒在林子里的躺椅上,看了一夜的星星。塔下那些热闹的喧哗与自己无关;宫中那些喜悦的笑声与自己无关;就连他,也快要与自己无关了。
还是被忘记了吧!她苦笑,其实,就连她自己,也快要忘记自己的存在了,天地间似乎已经没有小桃这个人,有的,只是千株桃花编就的笼子,里面,只是一团空气……
“砰!”夜空中亮起了烟花,金色、绿色、紫的,点燃了深蓝的夜空。
盛世烟花,自然是华丽无比,一个接一个的,将天空映得宛若白昼一般,皇宫的轮廓,在骤亮的瞬间被勾勒得无比庄严。
穆鄞帝携了皇后和众多嫔妃并了大臣们在城门楼上欣赏着烟花,而百姓则在下面欣赏着他们伟大的君主君临天下。
而震耳欲聋的烟花声中,她却像是失了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被勾勒出的桃花寂落飘零的身姿,连动一下都做不到。
直到看了那烟花渐渐模糊变了形,夜空渐渐寂静下去,她才觉得有了力气动一动。
勉强站了起来,扶着桃花千树,慢慢地蹭回了屋子里,才发现右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扎破流了血,正沁出一颗红豆来。
相思,单相思,明明之差了一个字,却差下了天和地?为什么那相思引起的相知相许的神话,单相思就不可以呢?
定是力量太弱了吧?那个人太高太远又漠不关心,自己的思念,传不到那里去……
看着一屋子优雅的微笑,没有一个是对着自己的,那这些画还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用!
愤愤地抓了一张来,却终是下不了手。
不是因了自己的心血,而是因了那个人,依旧笑着,不关风月。
大滴的泪水落了下来,再也忍不住的她抱了那张画小声呜咽起来,她要的,真的不多啊……
等到发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依旧傻傻地、小心地护了那画,不舍得让一滴泪染了上去。
自己又在做什么呢?不是早就死了心么?不是早就说了,只要看着他就够了吗?
那么,还哭什么,想得到的,你都得到了,还哭什么呢?
长叹一口气,慢慢展了画,却赫然发现,那画上的人眉间竟不知何时点了朱砂!
殷红的,和心里的那点,不谋而合!
疑惑地四下看看,才忽然悟了,竟是自己手指的那点血染就了这绝艳的朱砂,那人,几乎从画里走了出来!
这才是,他的微笑。
一模一样了。
昨夜是做给百姓看的,今天,便要做给临邦属国看了。
怡然殿灯火通明,上百根金莲烛将大殿内每一个角落都照亮,锦衣玉食,轻歌曼舞,虚情假意的恭维,让他不太舒服,有些烦躁。
包因了某个碍眼的人的一句话——“如何,不见了陛下的小侍?”西萨王依旧笑得轻慢。他的身边少了那抹绿意悠然的浅笑,顿时觉得少了什么,如此突兀。
“没想到见惯美人的西萨国王还惦记着我的小侍?”他端过酒杯掩了自己冷了的嘴角,“本皇应已说过,她是……”
“是女子是吧?不是正好吗?若是陛下已经不喜欢了,送我做了人情岂不大好?我带了走,免了您看她心烦,还要花费辎重盖个园子关起来清净。”他听说为了这个不会凋谢的桃花塔,穆鄞帝可是下了大本钱,几次被大臣上书阻止一概不理,执意造了来,却只为了囚个小侍,真是搞不明白他。
斑深莫测的,看不透,若是换做自己,喜欢了,便绑也要绑在身边;若是厌了,倒不如放了,或者干脆杀了干净,免得偶然想起来,也是不快。
像现在这里建个金笼子囚起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带了走……
这三个字所带来的杀伤力让服侍在穆鄞帝周围的使女内臣们俱是一抖,险些倾了手里端的东西。
虽然穆鄞帝表面还是笑嘻嘻的,但是却散发着强烈的杀气,冻得侵了骨髓。
究竟是怎么了?
整个大殿也感受到了这戾气,俱是停了下来,一瞬间竟然沉默得可怕!
却是没人知道为什么。
西萨王依旧吃着酒,祸是他惹的,他却偏是最不在意的。他料定了花卞芳不会拿他怎么样,也是,谁会为了一个区区小侍而闹出大事件来呢?
花卞芳也随即发现了目前的状况,随和地笑了,瞬间春暖花开。而那些王君使者们也随即继续欢饮去了。
本想就此了事的,却一扭头,看到那个家伙还是一脸讨厌的笑意对了自己,“怎么,藏起来看也不让看一眼吗?叙叙旧也好啊。”
“……”花卞芳忍了又忍,才憋下自己的怒气,冲着滕若安挥挥手。
滕若安起身就朝着桃花塔去了。
而塔上,她已经小心地将了自己的血和那已经调好的桃花色搅在一起,小心地为每幅画点了朱砂。
于是一幅一幅,都活了起来,都笑了起来。
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的她丢了画笔,像是放下了什么,心里突地轻松起来。
远远地看了一眼一屋子笑意盈盈的他,走了出来,关上了门。
一阵夜风吹了过,卷起花雨万千。
而那置身花雨中的她,像是要翩然而去,就此消失在花瓣中一样。
这就是滕若安最后一眼看的小桃,依旧浅浅笑着。
“陛下叫你去。”忽然间,滕若安觉得嗓子紧了,连音也发不准了。
四年多了,突然被想起来,她会怎么想?会怎么做?今天可是临邦属国前来觐见的日子,她会不会失态?万一要是被看了笑话……
没想到,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慢慢地从花雨后走了出来,一脸熟悉的浅笑,依旧清澈的眼睛,仿佛不是四年,也不是四个月,甚至也不是四天,只是一个转身的时间一样。
没有丝毫的改变。
似乎四年光阴并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的痕迹,她只是穿过花树走了来而已,从容淡定的,一如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
默默地跟在滕若安的后面,她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自己可以如此的平静。或许,因为她要做的事情,终于都做完了吧……
“砰……”夜空中又绽开了绝世的烟花。
她停了下来,看看自己住了四年的那塔,被勾勒出的轮廓,竟是如此的寂寞!
“小桃,见过陛下。”在各国国王使者面前,不能称“公子”只能称陛下,滕若安反复告诫了好几次。
她不会记错,他早就是陛下,已经不是那个公子了。
不再是那个说“要不要和我一起走”的公子了。
“平身吧……”已和众人出来一起看烟花的花卞芳听了这个称呼还是皱了眉头,这个称呼从她口中吐出,他听不惯。
“小桃,可还记得本王?”西萨王操了一口流利的话语从一边挤了过来,笑嘻嘻地拉来她招呼道。
“……西萨……国王陛下?”她不太确定是不是应该这么称呼他,但是她还记得,那个微笑着递了粉色花朵的人来。
“你还记得我,太好了……”西萨王看了周围的人都在看烟花,没人注意过来,干脆拉了她到一边聊了起来。
不快!真是让人不快!花卞芳勉强着自己看了头顶绽开的烟花,不去注意那抹浅笑。
四年未见的浅笑,如今看了,却丝毫没有四年已过的感觉,似乎她从来就在自己身后,一转身就可以看得到。
她竟,一丝也没有变……
忽然,那抹绿色的身影甩开了比自己都高大的西萨王纵身扑了过来!
那边,已经有一声厉喊撕碎了欢乐祥和——
“有刺客,快保护陛下!”
纷乱中,有人大喊一声:“是流星!”
一颗明亮的星子划了一线银光,消失在苍穹中。
又一颗。
再一颗。
一颗接了一颗,恍若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和了那依旧不停盛开的烟花,一副势不把夜空燃尽不罢休的姿态,化出一夜惊世绝艳来!
却一点也没有那抹依旧淡淡的浅笑更加惊心动魄!
她仰起的眼睛里映了那美到不可思议的一幕,居然还是笑了。
身子却,没有一丝力气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背后,刺了一柄鱼肠剑。
心口,扎了一支袖箭。
袖箭,平时可以轻松地藏在袖子里,需要的时候,只是轻轻一扣,便可发射出去,近距离之内百发百中,杀伤力极大,顷刻致命。
“罢了,该还的,终是还了你罢……”
一瞬间,纷乱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
通天河畔,那数不清的桃树依旧伸展着枯黄的枝杈,却随着一抹白色的身影开了一天的桃花,将那清浅的河水染了红!
近了近了,那抹身影,不正是自己吗?
自己随手拈起了一块通体碧绿的圆润灵石,然后就见那碧绿之中,竟然点染了桃红!
石中,映了自己的脸,尤其那点朱砂,更是红艳。
自己就这么随手一丢,那灵石就被丢进了通天河。
沉了下去。
在看似清浅实则无底的河水中,渐渐化出了人形。
舒展开了,人的样子,却见那左眼角上,带了一块桃花胎记!
那眉那眼那胎记,不是小桃又是谁?!
冰冷的河水激的她不能呼吸,才化做人形的她,并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离开这连鹅毛也浮不起的通天河!
远处,一个白发白须拿着酒壶的老头晃悠了过来,发现了河中的异常,从袖子里丢下一根红线,将那几乎溺死的灵石捞了出来。
于是,便见了被拉上来的人不停地发抖,却依旧用清澈的眼睛疑惑地看着这个世界。
“原是一块灵石。”月老正喝得心情大好,手一挥,一身碧色就裹在了她的身上,“顺便这绳子给你系了头发吧。”
于是那捞她出来的红线就扎住那发。
“你虽是灵石却修行尚浅,而且还是借了那花妖的功力才化了人形出来,便是你欠了他,老夫却送了你去偿了他这化身之恩吧!”
说着,月老抓起那依旧懵懂的灵石的领子就势一丢,将她从天庭丢了下来!
于是她便落地,化做了一个婴儿,手腕上系了那红线,放声大哭起来。
一个一身旧衣裳先生模样的人听了那哭声寻了来,拣起了啼哭的女婴。
就见得女婴一天一天地长大,一天一天地,变成了小桃。
一直看到,那一天,一身短衣打扮的她,背了鱼篓,关上了门,沿着清凉的山溪走了来,发现了水中的一线血迹,便跑了起来。
直到看到一身白衣的他身中毒箭倒在溪边。
“咦?公子?你没事吧?怎么这么多血啊……”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想起来,自己是如何投胎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原来,只是为了让她偿还自己前世的化身之恩!
“喂,你不是灵石吗?你不是块石头吗?不是铁石心肠吗?为什么这么简单,就被区区一支袖箭刺穿了呢……”
他的声音,嘶哑着,想吼,却只能发出着黯然的声音。
一张口,咸涩就渗进口中,他茫然地看了落在她脸上的液体,居然映出了一天绽放的烟花和流星!
“呵呵……”她笑了,“我、我便是灵石,又怎么能对你……铁石心肠……”
对他,她又如何能硬下心来将自己化做顽石!
而她又怎能想到,最终自己,竟是被自己最不防备的人,穿了心呢……
原来单相思,真的什么也,拉不住啊!
依旧是一身绿衣,却点染了那血,被染就了一身桃花;依旧是满眼的清澈,却渐渐黯淡了去,连同了那桃花记,一起暗淡了去;依旧是红线扎发,却再也扎不住了那青丝。
那红线,竟突然断成了两截!
自那发间滑落,再绾不住那情丝万千!
一声幽幽的叹息似从天外撒来:“一世,欠你。二世,还你。一欠一还,终是扯平,缘分已尽,红线,自是断了……”
断了?什么断了?缘分断了?
自己还记得,她轻轻抚了那红线,轻声问:“小桃,可不可以不绾?”
“先生说,拣到小桃的时候,腕上便系了这红绳,是小桃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从不离身的。”
“先生曾说,月老边是用红绳系了人的手指,被良人牵住的。只是人看不见,不知小桃这绳,是不是也牵了谁的手指或是谁的发……”
嘴角一抹浅笑,明明让自己信了那故事,开始想着那头会是站了谁,绕过山山水水,牵住了这一抹温柔的笑!
怎么就突然,断了的?
那抹浅笑,根本没有变啊!依旧淡淡的,没有变过啊!
可是她却,带了那微笑,慢慢发光,像萤火虫一样的光点,从他身体四周亮了起来,飞了起来。
凡人看不到,只能看到那清澈的眼睛渐渐无力地阖了上,再也不准备睁开。
她要化去了!
已经获得前世记忆的花卞芳已经不再是那个君临天下的穆鄞帝,而再次成为了天庭中执掌百花盛开的花妖!
法力、修为远远比她高了百倍不止,所以自己那一箭,才化成人形的她是受不住的。
所以当着光点消失的时候,她就会变成那颗碧绿色石头,带了一抹桃红。
只是一块石头了。
魂魄已经消散,再也没有下一世了。
所以才说,一世,欠你,二世,还你。
一欠一还,终是扯平。
所以,没有三世了,他们已不相欠,没有三世也没什么关系了。
不再见面,也没什么了。
因为不再相欠了……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么让你从此消失?
你明明就欠了我!又欠了我!将我的心拿走了,就不准备还了吗?
谁允了你这么想的!
喃喃念了“箍魂咒”,冒了违背天地循环的大逆,他硬是将她的魂魄锁在了这具身体里!
却也只能锁七天,且这七天中,她的肉身先不得死。
“太医!”
那边早有太医赶了来,跟随着将她抱起的花卞芳朝塔上赶去。
临走,他淡然地看了一眼被侍卫擒住的刺客。
突然,就见那刺客口吐鲜血,转瞬死去,眼中,却像见了什么惊恐万状的魔。
没人知道,一朵艳丽的花在那刺客心中扎根,以飞快的速度生根发芽,最终撑破了心脏。
他本是妖不是仙,本就六根不净杀心未绝,他才不在乎,是不是又背了罪孽,只知道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平息一下这即将从胸口爆发出的怨念,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覆了这天下!
塔中的桃花对她来说有续气的功用,毕竟她沾染了自己的妖法,那瓣桃花记便是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