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得到一笔巨款,会拿来干什么?
对周晓安来说,当然是——自、来、水!
还有冰箱、洗衣机、电磁炉、温波炉……电视也该换啦,连房子都可以换啦,她兴奋地筹划着这一切,妈妈姐姐们的反应非常一致,“你发什么疯?”
爷爷更是问得到位:“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啊,这你就别管啦。反正我没有预支谁的工资。”
“是少爷给你的?”
“呃……算是吧……”毕竟凭她个人的能耐,她们是不可能出到这么高的价的。
爷爷在电话那头静默了片刻,放学后出现在明道学院。
“放心啦。”晓安第一时间举手发誓,“我绝对没有干什么杀人放火违法犯纪的事——”
爷爷吸了一口气,“把钱还回去。”
“喂,这是我自己赚来的——”
爷爷没让她把话说完,且又扔过来一枚炸弹,“我会帮你辞职,你收拾一下,下个星期回家。”
“啊?!”晓安呆掉,“难道你被周家炒鱿鱼啦?所以我也要卷铺盖?”
“怎么可能?!”一向以业内第一高手自居的爷爷立刻否认,但气势却在同一秒内弱下来,“不过要这样下去,我宁愿不干了……”
爷爷的退休问题一直是爸爸妈妈叔叔伯伯们所考虑的大事,虽然身体和身手都不减当年,可年纪大了毕竟是年纪大了。可无论是谁,只要提到“退休”、“辞职”、“回家”之类的话,都无一例外地要挨一顿暴揍,于是渐渐没人敢提。晓安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由自己的耳朵听到这句话,太荣幸了,要立刻向家里汇报。
但是爷爷底下还有一句——“咱们爷孙一起回老家吧……”
晓安忍住替爷爷量体温的冲动,“你没事吧?”
“明天我就跟周先生说,另外安排几个人在学校附近照看,这学校不错,少爷出不了什么事。”
终于意识到爷爷的认真,晓安抓抓头发,干脆坦白自己的打算:“爷爷,其实我也在想辞职的事。”
“啊?!”爷爷丰富的面部表情直接挑战“老年人的肌肤失去弹性”这一科学证明,又是惊讶又是松了一口气却又是担忧,“发、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有些事……”晓安盯着自己的脚尖,“我准备告诉周子殷我是女生。”
“好,好,”爷爷拍着大腿赞成,“本来扮成男生就怪怪的。”
叫我扮成男生的人就是你吧?晓安翻了个白眼,爷爷又接着道:“你要不好说,就让我来说。”摩拳擦掌,很是兴奋。
“别别,千万别,我自己的事自己搞定。总之在我去瑞士之前,你千万别跟周先生提我不干的事。”
“好好好……”爷爷满口答应,忽然把眼一瞪,“瑞士?!”
“周子殷说寒假带我去瑞士玩。”
“不行!绝对不行!晓安我跟你说——”
“我打算到那边跟他说清楚,爷爷,我的事你就让我自己决定吧。”她的目光,非常非常恳切,“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是、是吗?
爷爷心里非常怀疑这一点。
但是,他也确实从来没有看过晓安这样认真的样子。
这样的晓安,好像真的,有长大的样子。
明道的寒假开始得很早,以至于晓安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忍不住想“在这样的学校待下去我真的考得上大学么”。
陈管家替两人订好上海直飞瑞士的机票,司机把两人送到上海机场。第一次坐飞机的晓安兴奋了好久,飞机餐连吃了两份,周子殷叹了口气,“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你不吃的吗?”
“听说瑞士有巧克力火锅,真的吗?”
“中国也有。”
“据说那个更地道嘛!”
“你不爱国了?”
晓安嘿嘿笑,翻着飞机上的杂志,静了没到两分钟,又问:“滑雪好玩吗?”
“嗯。”
“你什么时候学的?”
“会走路的时候。”
“咦——原来你也会吹牛啊!”她挑眉说话的样子非常嚣张。
周子殷眼睛里迸出一两星光芒,手伸出去就要碰到她的脸,终于还是忍住了,“还有十几个小时,你不睡会儿?”
她哪里睡得着啊,白天的时候看云,天黑了之后看底下的灯火,直到飞机在苏黎世机场着陆,也没有合一下眼。第二天还很精神地拉着周子殷逛,爬上苏黎世大教堂曲折的楼梯看那著名的三幅画。
透过同一扇窗,同一个位置,所看到的世事变幻,被纪录在画框里。两百年,一百年,五十年,以及,通过肉眼看到的现在。
“周子殷。”正拍着照片的时候她忽然唤。
“唔。”周子殷在她身后半步,双手插在裤袋里,气温很低,他穿得很多,帽子盖住了长发,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眉眼分外的鲜明。
晓安不敢多看,回过头去继续按快门,“……没什么。”顿了顿,笑着说,“不知道再过五十年,这里会是什么样子。”
其实,站在这种沧海桑田的时光画廊面前,真正想到的是,“再过五十年,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还会在一起吗?
还会联系吗?
还会,记得彼此吗?
眼睛里有一点点酸楚的东西涌动,需要深深地呼吸才能压下去。手指有轻微的颤抖,照片拍得很模糊。
“想知道的话,那个时候我再带你来看。”周子殷说。很平静的语气,仿佛在说一句很平常的话。
晓安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雪花一样翻飞起来,胸膛里有句话想要喷薄而出,“呐,假如知道我骗了你,你也带我来么?”
说出来吧!“假如我告诉你,我是女生,你愿意在五十年后带个老太婆来这里吗?”
假如我告诉你,我一直向你隐瞒着自己的性别,你现在还会跟我一起站在这里吗?
原本“玩得心情很好的时候慢慢告诉他这件事”的计划到现在好像越来越行不通,因为,真的不愿意破坏这样的心情。
两天后周子殷等到了从巴黎赶来汇合的表妹,三个人一起去周子殷的外公家。很明显,殷家的血统里,“美貌”占着很大的比重。第一次见到殷多晔,晓安有一种看到明星般的炫目感。她穿着厚外套,底下却是短裙,露出两条长长的直直的细细的腿,软软厚厚的羊毛靴护着小腿,边上还垂着跟帽子边沿同样的小毛球,帽沿边露出长长的卷发,随便往路边一站,拍出来的照片就像是写真。
漂亮得光芒四射。
“难怪小名叫小扁……”晓安吸着热可可,看着第N个来搭讪的男生,说。
“不对哦,叫小扁是因为我名字里有个‘晔’字。”殷多晔回过身来,得意地解释,“‘晔’,是光芒的意思。”
作为已经在国外生活了几代的华侨后裔,名字是她唯一会写的中国字,说倒是会说,只是异腔异调,还不时夹着一两句法文、德文或者英文。跟周子殷聊天的时候干脆叽叽呱呱全上了。晓安忍不住夸周子殷:“在国外很少有普通话说得你这么顺溜的吧?”
“他的父亲在国内,他当然要好好学。”抢着答话的是殷多晔,说完才想起不该说,对周子殷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啦啦啦,别生气别生气。”
因为多了这么个人精的缘故,路上的时间过得特别快,晚上抵达目的地。一幢黑黝黝的房子耸立在面前,背影是同样幽暗的天空,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像是魔王的眼,晓安站在这幢房子前呆了三秒钟,脑子里情不自禁地浮现“伯爵”、“城堡”、“吸血鬼”之类的字眼。
里面却是出于想象的温暖,壁炉里的火烧得特别旺,桌上的烤香肠和牛排又非常香。
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出来,张开双臂拥抱这几个孩子。这就是殷紫绶的父亲、周子殷的外公,他大概七十多岁了,头发已经花白,五官眉目却仍然不忘记展现自己年轻时有过的风韵。
“您真是我看过的最帅的老爷爷。”
得到小客人这样的称赞,外公开心地大笑起来,在三个人吃东西的时候,一直坐在旁边,斟了一杯酒作陪,问他们对假期的安排,又问晓安这几天玩得可好。
“唔唔,好玩……”晓安嘴里塞得满满的,炉火、灯光、餐桌上食物的香气与同伴们微笑的脸,真是令人食欲大开(好吧,即使没有这些,她的胃口也一向很开),“介是……我第一气求来玩……”
周子殷把水杯放到她面前,“没人跟你抢。”
外公的视线微微顿了顿,殷多晔已经叹了出来,“殷,我认识你十七年,还从来没有喝过一口你端的水。”
周子殷慢条斯理地切牛排,“是吗?”
“真是偏心啊偏心!”
饭后,已经换上睡衣的殷多晔抱着一只大熊公仔跑到晓安房间,坐在甜甜圈造型的沙发上,下巴搁在熊身上,视线跟着晓安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
“喂,有话快说。”
“我不是来说话的。”
“那就换个地方发呆,我可要睡了。”
“才几点啊,你就睡?”
“我才不像你们都是夜猫子咧。”在苏黎世的时候就被这两个人带得着每天都玩到很晚,可是早上生物钟又自动把她叫起床,睡眠实在是大大滴不足。
殷多晔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那眼神里充满了玩味,又有一种奇怪的淡淡粉色,对于这一种神情,晓安在明道女生们眼中看得太多了。
丙然,这位大小姐接下来开始了一系列奇怪的问话。
“……你和殷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
“你们……呵呵,到哪一步啦?”
“……”
“殷的脾气很糟糕的哦,我还以为全世界只有臣一个人能忍受他……”
这个名字让晓安抬起了头,她想起了那个非常特别又非常好听的声音:“臣?”
“唔,你不知道他?”
“……算知道吧……”晓安说,补充了一下,“通过电话。”
“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了。”殷多晔把毛茸茸的熊围着自己的脸,眼睛眨啊眨,“每年冬天他都会来这里……不知道到时会怎么样啊……”
“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好朋友……”多晔玩味似的重复着这三个字,“在回国之前,他是殷唯一的朋友,唯一的。”
“那关系一定很铁了……”这样想着,晓安忽然有了一个新的决定。
这样子的话,挑明之后,周子殷即使再生气,身边也有个哥们儿陪着呢。
那么,等他的好朋友来了之后再说吧!
不知道“逃避”是不是大家都常用的招数,总之当晓安决定把计划推后,也就是说“这几天不用考虑这件事啦”的时候,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起来,晚上睡得非常香非常饱,第二天九点多钟才醒。然则居然还是最早起床的一个。吃过早饭,就去找周子殷,却被管家轻轻叫住。
“晓安少爷,”即使在异国,这位华人管家也保持着很中国的称呼,“少爷还没醒,你最好等下再上去吧。”
“没事嗒。”
吵醒那个家伙的后果她当然知道,但是,是她就是没事。呵呵。小小的得意和甜蜜。她吐出一口气,转开把手,屋子里窗帘紧闭,只有角落里亮着一盏小小的灯光,昏黄光线里,高高的帐帏被撩到床柱上,床边落下一只雪白枕头,周子殷侧躺着,手里抓着另一只,睡得正香。
“周子殷……”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声量低得像是根本没有从胸膛里跑出来过,也许只是在心里叫了一声吧。床上的人没有一点动静。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原来可以控制得轻易立起鸡蛋的呼吸与心跳,突然之间不再听话,她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砰,砰,在寂静的屋子里,非常响。
周子殷……
只是十来个小时没有见到这张脸,就已经觉得非常想念。而此刻这个人就在面前,熟睡如婴儿,无知无知。
她在床边轻轻地、轻轻地俯,头靠在他抓头的那只枕头上。
柔软的鹅绒枕因此陷下去,但她把力道控制得很好,仅仅只陷下去一点点。
这张脸近在咫尺,就像不久之前,他们睡在一张床上时一样。
这些日子,我睡醒就会下意识想找你的脸,你呢?会和我一样吗?
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心脏像是有了自己的反应似的,一忽儿甜蜜,一忽儿感伤,像是想流泪,却又异常的饱满。息息相闻的距离,只要再靠近一点点,仿佛就要碰到他的唇。只要再靠近一点点……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