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宴会除了吃她是没有一点乐趣,周子殷大半时间跟在周先生身边应酬。空下来的时候,晓安问:“你不是不愿来的吗?”
“我有说我愿意吗?”
“可我看你玩得比谁都高兴似的。”一点想象中的“赌气”、“冷漠”、“父子翻脸”之类的场面都没有看到呢。
“我有说我高兴吗?”周子殷的口气仍然淡淡的,隔了一会儿,说,“只是没有必要让这些人看热闹。”
这个答案又一次证明了周子殷的世界是周晓安所不能理解的,好在她向来没有研究难题的精神,“哦”了一声就去对付面前的点心,而周子殷也很快被请走。
要等到这个酒会结束,估计不到凌晨是不可能的。但是晓安生物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睡觉”这一栏,周子殷说:“我们走吧。”
已经靠在沙发里打盹的晓安连忙上楼拿东西,书包在,制服却没找着,周子殷去问人,回来的时候看到晓安正拿着手机拍他的房间,一愣,“干什么?”
“留个念。”晓安把手机收回来,看到跟在周子殷后面的陈管家,“陈爷爷,我的衣服呢?”
“拿去洗了。”陈管家笑,“晓安你很喜欢这房间吗?”
“哪个会不喜欢咧?哎,睡在这样的屋子里是我小时候梦想呃。”当然啦,以爷爷的抠门和家里的条件,梦想也只能是梦想啦,很快随着不懂得“钱”字怎么写的童年一起消逝在风里。
“现在已经很晚了,不如就留在这里睡吧?旁边有一间客房,布置跟这里差不多。”
呃?晓安小小地内心交战了一下,看到周子殷没有表情的脸终于还是放弃了,“……还是算了。找个塑料袋给我把衣服带回来晾吧。这套衣服我下次送回来。”她背上书包,准备走人,却发现周子殷站在门边没反应,“怎么了?”
“……今晚睡这里吧。”
她没有听错吧?
陈管家已经抢先答应:“好好好,我这就去准备。”
晓安发现从认识陈管家起,加起来都没见他笑得次数比这几个小时多。
不过这笑容很快僵住了,因为周子殷开口道:“不用准备,周晓安跟我一起睡这里。”
“一、一起?”陈管家的舌头忽然有点打结,看着晓安的目光非常震惊,“你、你们?”
晓安只好报之以干笑,随后才想起,“啊,不同被子的!我们分开睡!记得给我弄床被子来谢谢。”
陈管家下去很久没有上来,晓安叹了口气,“他肯定跟你爸商量去了。”
但愿他们不要误会,除了“睡在一张床上”,他们真的什么都没干。
“哼,”周子殷从鼻子里轻笑了一下,把襟口的宝石胸针摘下来扔在床边的桌子上,又把外套月兑了,“我的事,他们又不是不知道。”
“不是吧?”晓安被吓住了,“我爷爷知道我跟你一起睡的事了?”
“这个嘛……”周子殷给自己倒了杯酒,笑,“现在应该知道了吧。”
“那完了……”晓安再一起抓起书包,“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不管怎么样,她真正的身份还是一个“女孩子啊”!
周子殷喝酒的姿势忽然顿住了,“你们家只有你一个男孩是吗?”
不……确切地说是一个男孩都没有……
周子殷静了静,望向她的目光忽然多了点平时不多见的神情,“如果你爷爷问起,让他来找我。”
“哦好。”晓安答得非常干脆。这件事本来就是由你老大挑起来的,当然也要你出面去摆平。
片刻后陈管家带了一床被子过来,另外还有一套洗漱用具,向周子殷道:“少爷先吧?”
“你先。”周子殷的下巴点了点晓安,见晓安摆弄手机没反应,“喂,你不是困了吗?”
“啊?哦不,我现在想去大大一下。你先你先。”
陈管家忙道:“这边还有卫生间,晓安跟我来。”
房门在身后关上,晓安把刚才收到的一条短息删掉。那是爷爷发来的——“下来!”
楼下的场面让晓安呆了一秒钟,原本以为只是爷爷的一顿咆哮,谁知道周先生和周太太都在。书房里的灯大亮,白惨惨地很像审讯室。
好吧,如果她搞不定爷爷的话,就把周子殷拖下来。要还搞不定的话,就只有辞职不干了。
是嗒,大不了不干了嘛。
再说这都是周子殷搞出来的,关她什么事?
这么一想倒轻松了,先叫了一圈人,再坐下,静等他们开口。
在场的四个人却沉默。
晓安咳了一声,望向陈管家,“周子殷快洗完澡了……”
“我问你,”最先开口的是爷爷,很明显,他已经忍了很久了,“你跟少爷有没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们、你们真的是分被子睡的?没别的事?”
“能有什么事啊,放心啦,他要是敢占我便宜,我一脚就把他踹下去啦。”
爷爷松了一口气。
接着轮到了周太太,“晓安,你们这样……这样要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晓安数了数,“就这个星期,他生病了,我照顾他。”然后不知怎么就变成答应他一直一起睡。
周太太看了看周先生,周先生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周太太却笑了笑,她这一笑,整个书房的空气好像都流动起来,“好啦,你们别把晓安吓着。晓安,你们还小,还有很长的时间,好多事现在都不用急,知道吗?就算子殷要做什么,你只管踹他。”
“嗯好。”
“你快去睡吧,时间真的不早了。饿不饿?要不要让厨房准备夜宵?”
“啊不用不用。”不挨骂已经是万幸啦,晓安倒没想到周太太反而这样和颜悦色。门在这个时候“喀啦”一下被拧开,周子殷穿着裕袍出现在门口,发梢上还滴着水,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周晓安,出来。”
“哦。”晓安很乖地站起来,向在座的长辈道了声“晚安”。
走出门外周子殷的手却还在门把手上,只听他淡淡地道:“有什么话,各位来问我会比较清楚一些。有什么是你们想知道的,我现在就可以回答。”
“没什么没什么。”周太太微笑着站起来,“只是随便聊一聊,好啦,子殷你带晓安回去吧。今天累了吧?睡个好觉。”
周子殷轻轻动了一下嘴角,“那好。”
“喀啦”一下,门重新关上。
书房内重新陷入寂静,周先生忽然道:“要是子殷真能喜欢上晓安,倒也不是坏事。”
周太太叹了口气,“只怕他们现在这样要好,只是因为子殷还不知道晓安是女生。”
这大概是所有人担心的问题,尤其是爷爷。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把孙女带过来到底是不是做对了。
“他们问你什么?”
晓安翻了个白眼,“你说呢?”
“是他们叫你下去的吧,”周子殷的脸色仍然不大好看,“你对我撒谎?”
“是爷爷叫的。你知道老头一见我就是吼,我本来打算下去跟他对吼一阵就上来。”只要跟“家人”牵扯到一起,周子殷的脾气好像就会变得特别别扭和诡异。晓安打了个哈欠,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跟他叽歪下去,她抱着陈管家找来的睡衣去卫生间,洗到一半的时候却听到手机响,那铃声是周子殷的,大概是放在裤子里没有拿出来,“喂,电话!”她在里面大声喊。
“你接。”外面说。
于是晓安随便揩了揩手就接了,还没有开口,那边说了一声:“殷?”
应该是叫周子殷的名字,但是腔调非常奇怪,宛如英语老师教的音调上扬,十分之异国风情。
“那个……”晓安抓了抓头发,不知道对方听不听得懂中文,不然她的英语对话水平可是很有限的,“周子殷不在……”
“呵呵,”那边一下低笑,“殷的新朋友?”
呼,虽然很有一副“外国人说中文”的感觉,但至少他说的是中文,晓安放心了,“嗯,他现在在外面,等下我让他回你吧。”
“周晓安,声音听上去不错。”
呃,他咋知道她的名字?
然而还没等她表示自己的惊讶,那边又说话了:“殷今天还好吗?”
“还好吧……”
“今天他的心情可能不太好,你要小心一点。”
“哦……”晓安觉得跟他说话的感觉就像是大脑被此时卫生间里的水汽塞满,雾蒙蒙的,“那个,你哪位?”“呵呵,”那边又笑了,他好像很喜欢笑,但是却没有让听的人感到开怀的感觉……笑声里有一种很难以描绘的诡异丝滑,很怪,但又不可否认地好听,“你可以去问殷。”
出来后晓安把电话给周子殷,周子殷“哦”了一声,嘴角微微勾了勾,“是他。”补充或者解释似的,“……一个朋友。”
丙然是物以类聚,怪人总是和怪人交朋友的。晓安带着这样的想法爬进被子,一贯迟钝的大脑第二天早上才忽然想起,“朋友”这两个字,周子殷是很少挂在嘴边的。
一般的人只能算“同学”、“一个认识的人”。除了他说做朋友的那次,晓安没有听他说起任何一个人用到这两个字。
但当时晓安那颗已经被睡意攻占的头颅,一贴上柔软得像迷梦似的枕头,几乎是立刻,三魂六魄被拉进黑甜梦乡,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周子殷你真是幸福啊……”
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其实不算“醒”,大脑仍然处于睡眠状态,久经训练的身体却有了本能反应——因为身边有不太习惯的动静。
基本上,周子殷睡着了之后是很安静的,不像她偶尔还会踢个被子什么的。起初他入睡的时间比较长,会开着一盏台灯看看书或者玩游戏,但后来他睡得很快——这也是他之所以要拖着她一起睡的原因。
“你身上有瞌睡虫在繁殖。”
这是他的原话。
室内一片黑暗,偶尔看到一两片微弱的流光。那是水晶杯。
周子殷在喝酒。
晓安的眼睛渐渐适应这样的黑暗,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慢慢倒酒的动作。酒沿着杯壁滑进杯底,非常缓慢,因而无声。
他靠在层叠的枕头上,慢慢地喝了一口,然后微微怔怔地,望向某个虚空中的所在,再喝一口。
垂下来的头发遮住半边面颊,她看不到他的神情。
但是可以想象,一定是安静的侧脸,安静的表情。就像那天,他送她去见妈妈和姐姐,然后开车回来的表情。
一定是那样的。
独自一个人往下沉的感觉……如果说那次她感觉到的,只是在“往下沉”,那么此时此刻,已经是——“沉下去了”。
身影已经向悬崖坠去,底下雾气弥漫,不可见底,她扑在那儿用尽全力一捞,指尖空荡荡的只有风。
抓不住他了……
晓安猛然坐了起来。
周子殷没有回头,手拧开了床头的灯,桔黄色光芒亮起来,“做噩梦了?”
晓安摇摇头。不知道要说什么。很想踹他一脚,吼他一句:“这么难受干吗还要留下来。”可是啊,她知道他是为她留下来的。他明明不喜欢这里,却还是为她留下来。
心里面浮荡着奇怪的滋味,有点酸,有点涩,又有点甜。像一粒青葡萄。更多的,还是很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内疚?同情?可怜?不,不知道,反正,她的眼眶也忽然变得又酸又涩,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她倒在靠枕上,把眼睛里奇怪的东西倒回去,“我陪你喝吧。”
她不了解他的过去,也不了解他的内心,对于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吧。
呐,喝酒陪着,吃饭陪着,开心的时候陪着,不开心的时候也陪着。
如果不能进入你的世界去,那么,就把你拉到我的世界来吧。
晓安喝了一大口酒,夸张地皱起整张脸,“我真好奇你怎么能把这东西当茶喝。你味觉失调吗?”
“酒不是这么喝的。”周子殷握住她的杯子,手指轻轻搭在她的手指上,微微摇晃,“闻到香气了吗?然后再喝一小口,含在嘴里,慢慢品味,不要忙着吞。”
晓安看着他,桔黄色的光线,将这个童话般的卧室变得更像一个童话,这仿佛也是一个童话般的夜晚,可是,住在里面的,是一个悲伤的小王子。
“喂,周子殷,你会发火吗?”
周子殷看着她。
“其实我宁愿你骂出来,喊出来,叫出来,哪怕是哭出来。”晓安说着,忽然觉得脸上湿湿的,抹了一把竟然是泪。大概是喝酒呛出来的吧,她仰起脖子把剩下的酒一口吞了下去,脸又一次被这种不习惯的味道刺激得皱起来,“看,喝酒就应该这样喝。不爽的话,也应该大声地发脾气,摔东西,跳脚,”她定定地看着他,流过泪的眼睛,在灯光下格外的湿润明亮,像是天上欲滴的星辰,“这样才痛快。”
而不是,仍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把心变成一口深得无底的潭,千尺之下再水波涌动,表面也看不出痕迹。
她已经可以从他微妙的表情变化中读出他的情绪,还曾经羡慕过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修养,可是,在这样一刻,她真希望看他发一次火。
就像爷爷曾经在女乃女乃面前踢桌子一样,就像大伯曾经在伯母面前摔电视机一样,就像妈妈曾经在爸爸面前说要去跳河一样。
闹得像个疯子一样。会把小孩子吓得哭。可是,她就是希望,他可以那样。
而不是,在这里教她怎么品酒。
但是,周子殷就是周子殷,他不是爷爷,也不是大伯,更不是妈妈,他不是她所熟悉的这个世界的人。他下床,“走吧,带你去找瓶好酒。”
晓安很想把杯子摔出去,吼一句“去你妈的好酒!这个时候管什么酒啊”!
可是,她还是跟着他去了酒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