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摆明是说给周子殷听的,但周子殷在外间没出声,晓安只好来搭腔:“那周子殷不回来住真是可惜了。”
“少爷已经很久没回来了。”陈管家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叹息,放轻声调,“多谢你,晓安。”
“我?不,不关我的事。我也没想到他会来。”更加没想到来了之后,他竟然还表现得这么乖这么配合。她原来以为即使他会来,也是冲过来把她拖回学校了事。
周子殷的表现真是太太让她意外了。
陈管家微笑着没有答话,带上门出来,向周子殷道:“少爷如果不下去的话,就先在上面休息吧。一会儿我会上来叫您的。”
周子殷双手插在裤袋里,没理他。晓安换好衣服出来,他仍然是这个姿势站在窗前,眼神非常非常飘忽,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
晓安非常识趣地没有开口,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椅子上有雪白的垫子,看来小时候的周子殷很喜欢白色。
楼下的热闹和喧哗隐隐传过来,听上去很遥远,屋子里非常安静。笃笃笃门上三下轻响,陈管家托着一瓶红酒上来,边上放着两只杯。放下来斟上两杯,又退下,拉上房门,动作轻得几乎无声。
周子殷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咳起来。晓安连忙给他倒了一杯水,却被他推开。杯子失手掉在地上,地毯雪白而松软,杯子没有破,水迅速地把地毯打湿。
晓安愣在原地,一时忘了把杯子捡起来。
他……推开自己。
这个连睡觉都粘着自己不放的人,推开自己。
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这一推像是推在心上,于是整个心都往下掉,这感觉非常非常的不爽,“喂,你爱来不来,跟我生什么气?”
“这就是你在脑子里转一整天的事吧?”周子殷的眼神利得像把刀,直刺过来,“这就是你想做的事吧?”
“什么?!”哦不,不能这么理直气壮地反驳,因为这确实是困扰了她一整天乃至好几天的问题,但是,“我是被绑来的啊!你以为我自己要来啊?我本来打算跟他说我不来了,可是一上车他就开了啊!”
周子殷眼睛眯起来,“他早跟你说了这件事,你一直瞒着我?”
放低了的声音里反而更透出非常危险的信息,晓安很没种地后退一步,“这个……因为当时随口就答应了他……喂老大,你找错发火对象了啊,我是陈管家拐来的,电话也是陈管家接的,我也很无辜啊!”
周子殷瞪着她不说话。
不说话就表示他没话说了?晓安偷偷打量他神色,灯光在他的眸子上打上一圈温和的亮光,他的眼神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刺人了,就像一只猫已经放软了乍起来的毛,就像一只小狈已经收回了竖起来的尾巴。晓安重新倒了一杯水,送到他面前,谄媚地说:“呐,是我不好,我应该在看到陈管家的第一时间给他一拳,打死也不上他的车,上了车也应该跳下来,即使是死也不能跟他过来。”
周子殷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里晓安已经完全明白这个人已经生不起气来了,“不过你也是,不愿过来就不要过来嘛,本来我都打算自己坐车回去了。”
“老陈不会让你回去。”
“开玩笑,他拦得住我?”不过这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陈管家拦不住,却还有爷爷在。她咳了一声,“再说我真要走,他们难道要把我绑起来?总不会不让我上课吧?”
“他不会不让你上课,只是今晚你别想回去。”
“厚厚,那我就在你这个房间睡一晚好啦。”
话没说完,就被周子殷瞪了一眼。
“干吗?放心,只要你乖乖呆在学校里,我一个晚上不在,出不了什么事的啦!”
周子殷低低叹了一口气,“……看来你还是不知道。”
“知道什么?”
周子殷轻轻伸出手,抚了抚晓安的短发,前面的发梢洗脸时被打湿了,指尖抚上去清凉清凉的,像青草叶上的露珠,一碰就沿着指尖滑下来,沁进皮肤里,“你不知道吗?我现在已经离不开你了。哪怕只有一个晚上,我也不能忍受。”
……
什么意思?!
晓安第一次知道“语言”的杀伤力,在弄明白他这句话是“夸张”、“比喻”、“引用”或者其他什么修饰手法之前,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仿佛可以听到“轰”的一声响,血液从心脏全冲到脸上去,像是要从每一支毛细血管里挤出来。
火辣辣的。
连带舌头和大脑,都在同一时间失去作用,“你你你你……”她捞起边上的酒杯灌了自己一大口,那一直不习惯的古怪味道让她连连吐舌,刚喷过果汁的鼻子有再喷一次酒的冲动,眼睛却已经不敢望他的脸上瞄,“你你你开什么玩笑……”
就在这个时候,门上传来跟刚才一模一样的敲门声,陈管家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少爷,准备切蛋糕了。”
“哦,好!”抢先答话的是晓安,她扑上去拉开房门,仿佛很豪气(但实际看也没敢看周子殷的脸)冲着周子殷所在的方向,“我们快下去吃蛋糕吧!”然后就以比刚才从大厅逃离还要快的速度冲向楼梯,直接从扶手上滑下去,险些撞上一个人,“对不起”刚滑到嘴边,那人已经压低了声音吼:“毛毛躁躁干什么?少爷呢?”
是爷爷。
换作平时任何一个时候,晓安一定会吼回去。可是现在不行。现在不行。现在她的心就好像中了一支箭,又好像被泼了一盆糖水,奇奇怪怪浮啊荡荡粘粘腻腻乱乱糟糟,她必须找个地方好好静一静,好好想一想周子殷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离不开她了?
即使一个晚上也不行?
他他他,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她一把捉住爷爷的袖子,“那家伙不知道我是女生吧?不知道吧?”
“你再这样下楼梯,我都不记得你是女孩子了。”爷爷毫不客气地白了她一眼,“今天人很多,少爷很久没有在这些人面前亮相,你跟着注意点。”说罢就忙去了。剩晓安仍然保持着双手擎着衣袖的姿势,悲愤地立在原地。
叫她怎么跟啊?
她现在已经连看都不敢看他啊!
他说那种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喜欢她?不可能啊!他一直当她是男生的啊!是的,不可能是喜欢。那、那、那是什么?
而身后的楼梯上,隐隐传来陈管家介绍来宾中有何人物的低低说话声,晓安抬头时已经看到周子殷的一截裤管,像是被什么东西抽了一鞭,她反射性地闪进楼梯底下。周子殷走在前面,背脊笔直,身姿优雅,从楼梯走到大厅的一瞬,一丝温柔笑意非常完美地挂上他的面颊。
他像一个王子,轻步走向迎接着他的世界。在周先生身边停下来。这时大厅灯光暗下来,蛋糕上的烛光轻轻涌动。在周子殷和周太在的陪同下,周先生吹灭了蛋糕,然后灯又亮了起来,仆人递上刀,三个人一起切蛋糕。
自始至终,他脸上都带着那丝温柔的笑。
这里的所有人,应该都像她第一次看见他一样,认为有这样的笑容的人,一定已经得了世上所有的全部。
如果她告诉谁,现在的周子殷不快乐,一定没有人会相信吧?
是的,他不快乐。虽然笑容仍然是笑容,但是,不快乐。隔着漂亮的大厅和漂亮的人群,靠在楼梯上的晓安清晰又笃定地感受到这一点。
好像两个人身上,已经被接了一条看不见的线。她明明不懂得他的过去和想法,但是他的情绪却会直接通过这根线,传到她身上。
忽然间,她好像明白那句“离不开”是什么意了。大概再也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他的喜怒,而她也不会再对第二个人有这样奇妙的了解。我也不想离开你,至少,在这个时候。
她吸了一口气,从楼梯下出来,抬头挺胸,大步向人群走去,站到他的身边。
呐,虽然是朋友,但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事,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你开心或者不开心的时候,站在你身边。
内心非常清晰的声音,像此时的灯光一样明亮。她轻轻伸出手,握住周子殷的手。
他的指尖凉凉的。被碰到的时候像是有一丝意外,但在发现是她之后的同一秒,他反手扣住她的指尖。
颜色相近的两只袖管,非常紧密地靠在一起。
两个人的嘴角,轻轻地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