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九重阙 第5章(2)

侗紫述被他看得不自在了,没好气地瞪回去,“你看什么?”

孟羿珣慢悠悠地问:“你想通了?不生我的气了?”

侗紫述一噎,“生,”恨恨地咬牙,“可是这和那个小表污辱你是两码事。”

“就算我替他捡鞋子,让他在我肩上踩了一脚是受了污辱——可那又怎么样呢?”孟羿珣淡笑着反问,似乎对她此刻的反应颇为受用。

“你……”侗紫述气结,“你是皇上!”

“那我再请问……紫述你又几时当过我是皇上?”他忽然发现,他还蛮喜欢看侗紫述这种样子的。

“孟、羿、珣!”

在侗紫述扑过去咬他之前,他终于收起了语气中的戏谑认真解释道:“岑儿的确只是个小孩子。只不过他母后从小就告诉他,他才是嫡出,这个皇位和大炎皇朝原本都应该是他的,却被我先一步抢走了。等他长大了,这些东西他迟早都是要统统拿回去的。”

“就是说,他母后一直是这么教他的?”转移话题一向是孟羿珣的长项。通常都是在侗紫述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不知不觉被他牵着鼻子拐弯了。

孟羿珣取下墙上的八卦,打开了第一间密室,两个人肩并着肩走进去。

“算是吧。你应该知道,岑儿是我父皇的遗月复子,太后膝下除了他还有两位公主。先皇在世的时候,太后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生子无望了,却没想到我父皇临走之前,竟会留下了这么个儿子,但也因为这样,太后的心里才有恨——如果岑儿早几年出世,或许大炎的太子就不会是我了。”

“如果五皇子早生几年,先皇真的会改立五皇子为太子吗?就因为他是太后嫡出?”

“这种事,谁也说不清。”孟羿珣摇头,“我只知道,若是太后依然把他教成现在这个样子,即便岑儿和我一般大小,恐怕我父皇也不敢冒险立他。”

“先皇最喜欢的……一直都是你吧?”这是整个大炎皇朝都知道的事实。孟羿珣的生母蓝贵妃从进宫直到去世,都一直在先皇独宠之下,孟羿珣也是出生不久即立为太子,即便是先皇的早逝,也和蓝贵妃的染病去世不无关系。

他最爱的人都已经先他而去了,他活着,大概也就只剩下煎熬了。

孟羿珣又笑了起来,拂拂袖口,表情里有些微倦的淡然,“你也知道,除去我父皇未见过的岺儿,其实他在世时只有我一个皇子,其余的都是公主,所以整座大炎江山从我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要压在我肩上。无论我父皇再喜欢他,他也会立我为太子,也只是因为从小他便把我当作下一任的储君培养。”

侗紫述突如其来地抿抿唇角,沉默了一下,却说出了两句让他意外的话:“其实失去丈夫宠爱的女人,都是可怜的。太后做得最错的只是,她不应该把自己心里的恨强加给五皇子,这样只会毁了她的儿子。”

至少,她在那个孩子身上,丝毫看不出身为储君应有的气质。除了眉宇间的那么一点狠戾和高高在上的跋扈之外。

等她爬上软梯顶端,孟羿珣伸手拉了她一把,然后按下了机关。

“我父皇在世时也说过,觉得自己冷落了太后,很对不起她,所以不管她后来变得多么尖锐,有多恨我们母子,我父皇也从未动过废后的念头,也算是对她的一种补偿吧。”

“补偿吗?”侗紫述突如其来地笑了笑,找了个垫子坐下来,“虽然太后现在的所作所为很可恨,但是她变成这个样子,先皇要负的责任是推托不掉的。一个失去丈夫宠爱的女人,怎么疯狂都不为过,更何况皇宫这个地方从来都在不断制造这样疯狂的女人——可笑的是,所有人却都以为这是理当所当然的,所以你父皇毁了太后,她就毁了你父皇一个儿子,这也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她这段带着讥诮意味的话,终于让孟羿珣的神色有些震动了,这些……似乎不是一个旁观者能够说出的。

他也走到长几前坐下,沉思了片刻,若有所思地问她:“这才是你不喜欢皇宫的原因?你身边的人……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遭遇?”

侗紫述却没有回答他的话。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又恢复了之前的神态,重新换了一个话题:“其实最近这段日子,越看得多我就越糊涂。我一直都有些问题想问你。”

孟羿珣又定定看了她一阵,也没有深究,只是点点头,“你想知道什么?”

“这些天我想来想去,一直觉得很奇怪……太后既然是为了他儿子想要这个江山,她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反而只是软禁你?”

这样的风险不是更大吗?如果孟羿珣死了,那五皇子不是更可以名正言顺地即位?

孟羿珣笑了笑,伸手拿过一张白纸,提起笔草草几笔就在纸上勾出了大炎的疆域图,然后往旁边挪了挪,冲她招招手。

侗紫述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他身边跪坐了下来。

孟羿珣把笔递到她手上,伸出右手的食指,在图的中心偏下位置圈了一个小圈,又在圈中点了两下。侗紫述的笔尖会意地跟着他的手指走,画完这两处地方,又随着他在南方靠近边疆的某个地方再画一个圈,点上一个点。

“这是大炎皇朝——这是京城,京城中这两个点代表什么,你应该知道吧?”收回手之后,他转过头看着她轻声问。因为垫子小,两个人的身体几乎没有距离,呼吸之间的温热气息仿佛都能被对方觉察到。

这样的距离让侗紫述有些不自在,但也只有那么一点而已,“一个是你,一个是太后?”

“对。”孟羿珣的手指轻轻叨了叨中间那个圈,“现在朝中的势力,明面上都是太后掌控着,但事实上,却是太后和太傅分庭抗礼。至于太傅所代表的那一派,归根结底,那就是我。”

他肩上的几根发丝拂过她细腻的耳垂,有种温和宜人的暧昧味道。

“太傅他们是完全忠于你的吗?”侗紫述的注意力全都在他的话上面。她有些想不明白,孟羿珣十岁登基,十二岁就被太后软禁在沐宵殿,他在朝中的这些势力又是怎么培植起来的?

“不,”孟羿珣摇头,“太傅并不忠于我。其实像我这样的空壳皇上,也完全没有培植自己势力的能力。太傅他们——忠于的是整个大炎朝,他们只是在为大炎皇朝挑选合适的君主而已。至于我,只不过是在目前的情势下,他们能挑出的最佳人选。”

最后几句故意沉下声调的话,让侗紫述的身体一震,提着笔的手僵在半空中,直到笔尖滴下了一滴殷红如血的丹砂,在白纸上缓缓化开来。

原来在这座皇宫里,并不止她是棋子,其实每个人都是棋子。

孟羿珣微微倾身抽走她手里的笔,轻轻放在了砚台旁边,知道自己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其实他不是个喜欢向别人解释的人,但有些事,却希望她能知道,他并不想她心里惴着对他的任何怨恨,哪怕只是一点点。

片刻之后,侗紫述才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定了定神,继续问他:“为什么太傅他们选择的是你?五皇子和太后不行吗?”

“岑儿还小,至少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做一个君王的能力,事实上你也看到了,这个孩子已经被太后引上了偏路,但最关键的是——大炎皇朝等不下去了。”

“等不下去了?”她转头看他,对上他一双总带着微微笑意的眼,连瞳仁周围那一圈异于常人的深黑都看得异常清楚。

那样的一双眼,让她的神思忽然就有了一丝恍惚,恍惚过后,却又咬咬唇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太后是个女人,是个很精明的女人,当年的后宫争斗里,除开我父皇对她的内疚,她自己也很出色,所以她一直是皇后。但也因为她是女人,一旦掌握了权力,她就毫不例外地犯了古往今来所有掌权女人都很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外戚干政。”他耐心解释。

“……外戚干政?”以她所读过的有限的那一点书而言,这个词有点艰深。

“最简单地说,比如今天你很看不顺眼的那位禁军统领——太后的亲弟弟。”他循循善诱。

侗紫述的脑子连着拐了好几个弯,半天才渐渐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太后用人,都只用她自己的亲戚?”

“也不能这么说。应该说是,朝中一些很重要的位置,几乎都是太后娘家一派的人。倒也不是她故意这么做,只是在一个女人心里,任用自己的亲人总是比任用外人可靠得多。”

“那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对啊……”

孟羿珣再次摇头,“正因为这些人都是太后的亲人,所以他们在做很多事情的时候,就会分外的无所顾忌——作为一个掌权者,她处罚一个犯错的下属可能会很公正,但当她要处罚一个犯错的亲人的时候……就不见得一定会那么公正了。”

“……我懂了。”侗紫述恍然大悟,“就是说,这些人很可能仗着太后撑腰,在下面作威作福。就算真的犯了什么事情,太后也会看上亲戚的分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不对?”

“嗯。”孟羿珣这回是真的有些叹息,“裙带关系其实是个无底洞,一个人得了好处,就会有无数的人也想跟着得好处,盘根错节,越是壮大就越容易靡烂,长此以往,朝纳必乱,现在若不是有太傅那一股势力此消彼长,只怕这靡烂就已深入骨髓了。所以我说,大炎皇朝等不下去了,我必须要最短的时间内拿回权力,在这些东西还没有侵蚀太广的时候开始肃清。”

侗紫述点头,关于太后这部分听懂了,“那么——这里的这个圈和这个点,又是什么?”她指的是南方那单独的一处。

孟羿珣撩起袖口,右手食指再次伸了过去,“这个地方,是益州。这个点代表的,就是益州王。”

“益州王?”侗紫述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益州王孟建祈,是我父皇的幼弟,因为生性淡泊,当年自己请旨把他的属地封在了益州,只求远离京城的纷乱安闲一方。”

“那很好啊。”在她看来,这个王爷才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但就在几年前,太后放在益州那边的眼线忽然传回消息,说那位立志做富贵闲人的益州王其实一直在暗中招兵买马,打算养精蓄锐羽翼丰满之后便大举攻入京城,以兵马之力谋朝篡位。”孟羿珣长长的睫毛垂下又扬起,讲的是很严肃的话题,神情却很愉悦。

她这个一头雾水的样子,还真是远比平时可爱得多。

“……”侗紫述的脑子一下了又乱了,就太后和孟羿珣两边都扯不清了,怎么又跑出个益州王来搅和?

“所以——”孟羿珣的身体稍稍挪向她的侧后方,左手环住她撑在了长几的边缘,右手不知不觉地扣在了她的手背,“两方的势力,就变成了三方牵扯。这三方,哪一方都想要做捕蝉的那个螳螂,却又都害怕会半路从身后杀出个黄雀。太后软禁着我,是要用来我牵制太傅他们,可她又害怕万一杀了我,太傅跟他鱼死网破,转过身去投向益州王,所以我只能关却不能杀。同样的,只要我们这两边互相都抓着对方的软肋没有放手,益州王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他也不想同时面对朝中两派势力的联手抵抗。”

最后,他带着她的一根食指,分别拖过那三个红点,连成了一个三角,“这三方势力互相制衡,于是,就形成了现今僵持的格局。”

“唔……我懂了,你讲了这么半天的意思就是,太后和太后的人还是会不停地找你麻烦,但是绝对不敢杀你对吧?”她最想要的答案终于听到了。

“对。”孟羿珣笑得非常愉快,她的总结可谓一针见血。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