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保绶打外面进屋的时候一连说了七个死字,可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的费扬古只是略抬起头瞄了他一眼。
早就知道他会是这等反应,反正自打他从大漠回京以后,他就是个活死人。会动、会吃饭、会上朝、会处理公务,但,不会笑、不会哭、没有情绪,也没有反应。
整日里不是练字养心性,就是自己跟自己下棋玩,三十来岁的人活得就像个黄土埋了半截的老东西,就这样还要养心性?
他干脆作古算了。
“我说费扬古,你有没有兴趣去琉璃场那块儿开间古玩店?只要你打那儿坐着,必定每日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光瞅着你,就觉得你身后全是作古的玩意儿。”
他这是在糗他呢!费扬古只当没听见,自顾自地下着棋。
苞这种人玩一点意思都没有,保绶完全不用招呼,坐在主位上,招呼一旁伺候着的太监过来:“去,把我的顶戴擦洗干净了,那上头白白黄黄的是鸟屎,洗不干净爷要你吃进去。”
费扬古总算明白他今天为什么火气这么大了,心情大好的他嬉笑着瞥了保绶一眼,“我说,鸟又在你头顶上那个什么啦?你最近是不是要行大运?还是要有什么好事?”
“要有什么好事也得先紧着你啊!”
保绶就弄不清楚了,这隔壁府里养的鸟玩意是不是跟他有仇,三不五时就跑到他头顶上拉泡屎,是瞧着他好欺负是怎么的?
“我说,费扬古,隔壁那空置的宅院皇上到底赏给谁了?什么玩意不好养,专门养在我头上拉屎的鸟玩意?哪天把我惹急了,我拿弹弓把这些畜生全给打下来。”
“听说是赏给哪位外族的郡王了,以示恩典。你要是惹怒了人家,可等于冒犯皇威。”费扬古头也不抬地搭了句话,他就是想看到保绶被欺负的模样。
保绶听着就奇了怪了,“费扬古,我说你每天下了朝哪里也不去,就搁屋里待着,怎么外头发生的事你还都知道啊?”
“好歹就住我隔壁,我能不知道吗?”他倒是想不知道,满院子的奴才哪张嘴是只管吃饭的?
“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保绶很想卖弄下,“说起来这事还跟你有关,可你一定不知道,哈哈!”
费扬古也并未露出好奇的表情,这倒把保绶撂那儿了,没辙,他主动交代吧!反正今天也是为这事来的,“我大哥保泰打算跟你对亲家。”
费扬古手里的云子掉在棋盘上,慢悠悠撒了满盘,把好端端一局棋给搅了,“我说保绶,我至今未曾娶妻,也没收养子嗣,哪儿来的儿女跟你大哥对亲家?”
“你不就是个人嘛!”
保绶算是把费扬古的胃口给彻底钓起来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快些给我说清楚讲明白了。要不然用不着隔壁那只鸟,我院子里养的赏雀儿就有的是。”
保绶知道,现如今能激起费扬古点点反应的,也就这茬了。不敢再跟他开玩笑,忙不迭地把事情的本末跟他说清楚。
“我大哥保泰那人你还不知道吗?生怕把个亲王府给败了,但凡能攀上的高枝,你冷眼瞧着,他错过哪一枝了?你贵为一等公爵、领侍卫内大臣,位高权重、年轻有为,又深得圣心。可你至今未娶啊,我大哥就盯上你了,打算请旨把我侄女许给你为福晋。”
“你等等……等会儿!”费扬古挠着脑袋,汗珠子开始往下滑,“我说,你大哥有几个女儿啊?”
“最近才添了个,不算这未满月的,只剩一个——我侄女唱达。”
“唱达?你大哥要把唱达许给我做福晋?”
听说福晋的人选是唱达,费扬古顿时乐开了怀,“我若记得没错,唱达还只是个小丫头呢!我那年去西北之前倒是见过她一面,身架大约才有案子这么高,你大哥怎么可能想把她许给我做福晋呢?定是你在拿我打趣。”
这事若成了真,别说了费扬古了,就连保绶怕也笑不出来——侄女成嫂嫂,他还活个什么劲啊?
“唱达十三了,按照我们满人的规矩,也是到了出阁的年纪,而且唱达长得颇有几分神似和硕端静公主。那日里,我大哥捉了我去问,问你为什么至今不曾娶妻。我也不好同他说起钟察海的事,便支支吾吾的。我大哥还以为你仍是陷在对端静公主的情怀里不可自拔,便自作主张说要请旨把神似端静公主的唱达许给你——这也只是个托词,他主要还是想让你这个一等公爵兼领侍卫内大臣给他当女婿。”
现在换费扬古开始头疼了,“你怎么能沉默地看着他干这种事?保绶,你到底还是不是我兄弟?”
“我还是保泰嫡亲嫡亲的亲兄弟呢!可我能怎么办?”保绶安抚地模模费扬古的脑门,“再说你人也三十了,早该娶妻生子,也许唱达正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呢!虽然她只有十三岁,可她……她迟早会长大的,对吧?”
哦,天啊!
费扬古的五官都揪到了一块儿,想想吧,按照满人的规矩男人十五六岁就可以娶妻了,他都三十了,而唱达只有十三!算算看,他都可以做她爹了。
“你要我养个女儿在身边,等她大些再把她带上床?你当我是什么人?”
保绶承认,当他大哥提出要把他十三岁的小侄女许给费扬古的时候,他之所以没有反对,就是因为他希望皇上的圣旨可以让费扬古走出他心里的那块伤疤。
“都快三年了,费扬古,钟察海已经走了三年了。皇上都已经在大漠上设旗编佐,就连隔壁的大宅都赐给了哪个外族的亲王郡王什么的。两年前噶尔丹就病死了,既没有死在你手上,也没有死在皇上的刀下,噶尔丹是自己病死的——这大概是你和钟察海之间最好的结局了,可她依旧没有回来——费扬古,你放弃吧!去开始你自己的生活,忘记曾经遇到过钟察海这个女人,好不好?
“就算不是唱达也行,你总要娶个老婆摆在屋里,没事干看看吧!再退不步,不娶正福晋,娶个侧福晋,哪怕收个填房也成啊!冬天总要找个人暖暖床是不是?”
费扬古一颗颗收拾着云子,将它们摆在原来的地方,有一颗他记不清该摆在什么位置了,攒在手里,他真的记不清它原本该呆的位置。
“保绶,没有过去……钟察海在我心里永远不会过去。”
“我以为你对她只是……只是因为内疚。”原来不是。
费扬古笑着将那颗再也找不到位置的云子紧紧地捏在手心,“我也以为我是,可原来不是。”
“所以,你连夜进宫就是要告诉朕,朕不能为你和保泰的女儿唱达格格主婚?因为除了钟察海,你这辈子不会再娶任何女人?”
康熙爷讷讷地听完费扬古的话,讷讷地得出这么句结论来。
费扬古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如实说了:“臣言语间多有冒犯,然心确是如此,还望主子成全。”
康熙爷沉思片刻,悠悠地长叹一声,“费扬古啊费扬古,你是有意让朕此生愧疚于你啊!”
“臣不敢。”
“你还叫不敢?”康熙爷指着他念叨着,“朕知道,朕坏了你和端静的金石良缘,又利用你骗了钟察海,你知道朕一直愧疚于心。你知道你的婚事一直是朕心头一桩事,你是有心让朕过不去这道坎啊?”
费扬古跪在地上,不住地给康熙爷磕头,“主子,主子,臣不敢,臣万万不敢。”
“朕知道你心系钟察海,朕也知道朕当年曾金口玉言等平定了噶尔丹要为你们俩主持大婚。可是,自打她回到准噶尔部以后,便再没了她的消息。你叫朕该怎么办?你说!”
费扬古头点着地,心对着天,“主子,您饶臣一句话——臣跟随您数年,南征北战、京城边外,只要是主子您的旨意,臣再没二话。即便是当初您让我去劝和硕端静公主,让她遵旨下嫁漠南,我转头就进宫去见她了。只为了您的旨,直到我将端静交到喀喇沁部郡王札什之子噶尔臧手里,她也再没正眼看我。臣不敢邀功请赏,臣只求主子您这一件事。只要您别准了保泰亲王的这道旨,臣今生今世给主子您当牛做马,为主子您肝脑涂地,绝无二话。”
他躯着身跪在地上,康熙爷高高在上俯视着他,久久无话。挥挥手叫身旁的大太监送他出去,背对着他,康熙爷只说一句:“费扬古,朕此生愧对于你啊!”
大太监送他出宫门,这一路便磨磨叽叽上了,“我说爵爷,您怎么跟主子说那话啊?您又不是不知道,几位嫁到大漠的公主中,主子他最舍不得的是和硕端静公主,最愧疚的也是和硕端静公主。您今儿个说的那话不是把主子的心摆到刀尖上去了嘛!您叫主子可怎么自处啊?”
费扬古只是默默,他知道,打今儿起,他算是让康熙爷心里不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