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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捕探情 第1章(2)

荆大鹏冷冷地看她唱曲儿。他早就放开她的手了,否则让她牵着他的手,比手划脚指指唱唱,成何体统。

这女子说哭就哭,要笑就笑,收放自如,比唱戏的还厉害百倍,更遑论寻常的良家妇女会有这般能耐,因此他更加确定她是个女贼子。

是贼就要抓。他叉着双臂,打断她的唱词:“还唱?唱得再多我一样绑你回衙门治罪。”

“大人冤枉啊,您误会奴家了。”她又变回委屈的嘟嘴表情。

“误会?饿了三天三夜?跑得很快,力气也很大嘛。”

“我以为你是坏人呀,我一个女子独自赶路,总得小心为上。”她面带忧色,向他双掌合十道:“捕头大人您行行好,您是大大的好人,施舍我几个小钱,我得赶快回家了。”

“你爹真的生病?”

“是的。不然大人您跟我回家,瞧了我爹便知我没有说谎。”

开玩笑!他好不容易得空回家省亲,还要跟她去西邱县……不对,她先前的说词是家住西邱县,刚刚却自称是南坪人。

“哦?”他绝对不会吝啬施舍她讯问人犯时的冷笑。“回西邱?还是回南坪?”

“嘿……”她看着他的冷笑,也跟着傻笑,突然转身就跑。

“站住!”荆大鹏不料她胆敢再跑,伸手就往她抓去,手指只碰到她的衣袖,又让她给逃月兑了。

这回她拚了命发足狂奔,也不跑村道,而是向旁边休耕的田地窜去。

她速度快,他的步伐更大,这回他不再避讳男女有别,更不跟她客气,一个纵跳向前,直接将她扑倒在地。

扑下的瞬间,他感觉好像抱住一根木棍,那份量甚至比衙门的水火棍还轻。

田野间,冷风吹,解冻的泥土散发出潮湿的味道,他也闻到了某种未曾闻过的气味,有点甜,有点香,带着温暖的气息,不断地钻搔进他的鼻孔里。

这季节花不开,草不长,哪来的怪味?他正欲拉她站起,这才惊觉他的鼻子贴在她的脸颊,两人几乎耳鬓厮磨,而他庞大的身子则是完完全全地压住了她。

“非礼啊!救命啊!”身下的姑娘突然扯开喉咙大喊:“哇呜,模人了!大鹏捕头是大色胚啊!”

荆大鹏弹跳而起,气得脑门充血。这女贼花招百出,他得找一条绳子将她绑了,先押到百花镇,再通知东邑县的官衙带她去县城问案。

“起来。”他用命令的,不想再碰她。

“好痛,我脚扭了。”她慢吞吞地爬起身,坐在地上,屈身向前,扳了扳脚掌,仰起头,朝他露出一个苦恼无奈的表情。

阳光出来了,照得她脸蛋格外亮丽,泪水洗过的眼睛更清亮,两颊的红晕也更形娇媚;他别过脸,不想再看她那个眨巴眨巴的眼神,只庆幸刚才那重重一扑,他并没有压断她的骨头。

时间已近正午,荆大鹏懊恼地看了天色,若不是跟她纠缠这么半天,他早就回到家了。

“谁叫你跑。快站起来!”他仍是不假词色。

“好吧,我不跑,可我也走不动了。痛!痛!”她龇牙咧嘴地喊痛,又在小腿模了模,拖了一会儿,这才勾起唇角,指了他身后。“嘿,有人来了。”

“八叔叔?八叔叔你回来了!”有个年轻小伙子跑了过来。

“阿壁?”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救命,赶快过来瞧瞧。”荆壁气喘吁吁,惊讶地望向坐在地上的姑娘。“这姑娘?”

“惊动这位大哥,真是对不住。”她开了口,又是柔弱颤抖的声音,一双美目微带泪水。“是奴家脚扭了,疼得喊救命。”

“阿壁,你怎会在路上?”荆大鹏不欲让女贼主导局势。

“爷爷女乃女乃盼着你,要我出来瞧八叔叔回来了没。”这么大一尊姑娘坐在地上,荆壁哪能不好奇,再问一次道:“这姑娘?”

“奴家是荆大爷身边的丫鬟。”姑娘抢话。

“你的丫鬟?”荆壁又惊又喜。“八叔叔你收了丫鬟?”

“不是!她——”

“啊!”姑娘突然哀号一声,凄绝痛苦,令人听了觉得好痛。

“姑娘怎么了?”荆壁很紧张,立刻蹲下来查看。

“奴家没走过远路,脚跌疼了。大哥你别扶,我自己可以起来。”

“八叔叔,你怎能让姑娘赶路呢,快帮她看看呀。”

“看什么看?我又不是大夫。”

“你不是随身带些伤药什么的,帮她抹抹。”

“回去村子给大夫看就行了。”

“哎,姑娘啊,我八叔叔就是这样。”荆壁倒是不好意思。“他脾气是又直又硬,不懂得跟姑娘说话。”

“奴家习惯了。”姑娘咬着下唇,仰望站得又高又直的大鹏捕头,悠然地道:“也只有这样的荆大爷,铁面无私,公正不阿,这才是天下百姓所尊敬的南坪铁捕啊。”

荆大鹏瞪她一眼。再演啊!演得再多照样逮她归案。

“别废话,快起来。”

“八叔叔你别这么凶嘛,又不是喊犯人。”荆壁又问:“该怎么称呼姑娘?”

“奴家名唤小田。”

“哦?甜汤圆甜滋滋的甜?”

“奴家家里穷,连煮甜汤圆的糖粉都买不起。”姑娘幽叹道:“我爹娘希望我长大以后,能嫁给家里有很多田地的好儿郎,所以喊我小田。”

“小田姑娘你放心,我们荆家的田地很多……啊,我不是说我啦,我已经有娘子孩儿了,我是说我八叔叔。”

“那是铁捕夫人的福气,小田只愿做个执箕帚的侍奉丫鬟。”

“什么猪鸡狗的?”荆壁听不懂她掉书袋。“再说,我哪来的八婶婶啊。”

荆大鹏在一旁猛翻白眼。刚才他问小贼名字,她还说她叫昭君,现在倒变成一块小田地,跟荆壁聊起来了。

“阿壁,别跟她说话了,我要带她走。”

“她脚扭伤,怎么走?”荆壁又望向荆大鹏道:“还是我先赶回村子,叫人抬了软轿来?”

“不,不麻烦大家。”荆大鹏立刻否决。让村人为女贼抬轿,真是太抬举她了;反正他长得粗壮,也不是没在险恶的地形背过受伤或死掉的歹徒,他想也不想,便道:“我来背她。”

“这就对了。”荆壁十分殷懃,见到地上散着几样东西。“八叔叔,我帮你拿包袱。”

“大哥,不好意思,那个小包袱是奴家的,麻烦您……”

话还没说完,荆壁已捡起小包袱,跑回来递还给她。

“谢谢大哥。”她欣喜地抱住包袱,娇滴滴地答谢。

荆大鹏当下做了决定,既然她扭了脚不方便走路,还是以疗伤为先;况且他都即将踏入荆家村了,他想先看看爹娘,再来处置这只女贼。

“还不上来?”他蹲,不耐烦地回头喊人

“嘻!”随着轻笑声,一个软软热热的小物体飞扑上他的背部。

真轻!她到底有几两重啊?荆大鹏站起身,感觉她比他的大包袱还轻,要不是他轻拉着她的脚,他不会认为自己背了个人。

“八叔叔回来了!爷爷,女乃女乃,爹啊,八叔叔回来了!”那厢荆壁已迫不及待,左手提包袱,右手提礼盒,一路嚷嚷往前跑向荆家村。“我家八叔叔回来了!八叔叔带姑娘回来了!大家快出来喔!”

荆大鹏不怕村人误解,女贼就是女贼,他会向村人说清楚的。

“哇!”娇软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大鹏捕头你在荆家村也很出名,大家都要出来欢迎你耶。”

“闭嘴。”他不跟她打哈哈,直接警告道:“你待会儿不准乱说话,现在也不准在我脖子边吹热气。”

“我没吹气呀。你不要我呼吸,我岂不晕死在你背上?”

“你别再玩花样,我先带你回荆家村疗伤,再解你到百花镇去问案。”

“大人冤枉啊,您口口声声说要抓我,可我安分守己——”

“不要乱动!”荆大鹏心头一突,向来谨慎办案的他竟忘了查证一事——“你脚真的扭伤?”

“真的呀。”

荆大鹏不想再跟她说话,迈步往前走去。可是,当她双手勒紧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笑得像是一只呱噪的鸭子,两脚用力夹在他腰际,差点夹得他肠胃打结时,他就知道,他上当了。

荆家大厅很久没这么热闹了,几乎全荆家村的人都跑来了,挤不进去的就在院外探看,上回屋子挤进这么多村人,还是两年前荆壁娶媳妇时。

人人兴奋谈笑,争看荆家小八儿带回来的“丫鬟”,唯独荆大鹏一张冷脸。

“三哥,有没有绳子?”

“要绳子做啥?”荆三哥转过来问他。

“我要绑牲口。”

“你不用忙了,哥哥们知道你要回来,今天一大早就宰了一头猪。你回来好好休息,平时忙着抓坏人辛苦了,这两天就在家里当大爷。”

屋子里就有一个“坏人”。荆大鹏忍住不说,恼得用力抹了抹脸。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呢?

当他背着女贼走回村子时,久候的爹娘早已迎出村口,要他仔细别跌着了姑娘;村人们亦争相问候姑娘,甚至大夫都主动跑来出诊。

他本想板起脸孔说她是可疑女贼,但一见到白发苍苍的老娘含着泪,高兴地说大鹏总算有女人照顾了,他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不管他在外头多么威风,回到荆家村,他就只是荆家的小八儿。

此时,女贼正在向大家“说故事”,他也想听听他是如何和这位“小田姑娘”结识的。

“小田流落南坪县城,饥寒交迫,晕倒街上,教正在巡城的荆大爷给救了。他知道我无家可归,便带我回家,让我养病;小田惶恐不已,又无一技之长赚取生活所需,待病好之后,只能为荆大爷打扫缝衣做饭,以报荆大爷收留的恩情。”

小田说完,以袖子轻轻揩了眼角,也有妇女红了眼眶。

“打扫缝衣做饭就够了,这些大鹏都做不来。”一干女眷齐声道。

“我上回去南坪,记得大鹏的屋子小,没有厨房。”有人问道。

“我去向邻人借灶。”小田不慌不忙地回道。

“对了,那边只有一张床,那你们晚上睡觉……”

整间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人皆竖起耳朵准备听答案。

“荆大爷是大大的正人君子。”小田美目含泪,望向荆大鹏,一接触那瞪过来的大眼,立即不胜娇羞地低下头,幽幽地道:“小田命贱,本想随意打个地铺就睡,可荆大爷坚持要我睡他的好床,盖他的暖被,他自己去厅里打地铺。呜,小田这辈子没碰过像荆大爷这么好的人啊。”

荆大鹏握紧拳头。最好他每天累得骨头都快散了,从衙门回来还要睡又冷又硬的地铺!

他什么样的疑犯没见过,狡猾的、死不认错的、哭爹喊娘的,就是没见过这么会掰故事的女贼,随问随答,不见破锭,演戏的功夫更是他前所未见。

哼,扭到脚?荆大夫看了半天,说是脚筋发炎,并没伤到腿骨,帮她贴了一块狗皮膏药,旁边的家人村人还替她感谢老天保佑呢。

可他为何不当面揭破她的谎言?

瞧爹娘笑得那么开心,这些年来他回家,何曾让爹娘如此笑开怀了?

他是八个孩子里的老么,自幼受到爹娘兄姊的宠爱,他若待在村子里耕田或念书,应是生活无虞,甚至还有机会考个功名光宗耀祖;可偏偏他选择了一个极具危险性的差事,十六岁离家到南坪县城,从小差役当到了大捕头,一晃十二个年头过去了,爹娘虽不说,但他绝对明白他们心底深处的那份担忧。

“我才说了两件,荆大爷抓坏人的英雄事迹还很多呢。”小田还在说着。

“小田姑娘你继续说吧,每回大鹏回来,从来不提他官兵捉强盗的趣事,我们也都是听来的,才知道大鹏这么神勇。”

“是的。也因为荆大捕头英明神武,有人帮他编了曲儿,我们南坪的小孩都会唱。”她扬起嗓音唱道:“南坪有铁捕,大鹏展翅飞……”

这女贼该娇羞的时候娇羞,该大方的时候大方,口齿清晰,应对得体,歌声清脆中带着圆润,说实话,还不难听,难怪这么快就博得所有人的欢心。

他已有个底,反正女贼在他眼皮子底下也跑不掉,且让她过两天安生日子,再带她回南坪发落。

他听着她唱曲,脸孔忽然燥了;他不是热,是难为情。

他只是雷厉风行执法,抓过几个恶霸,尽心尽力为老百姓处理各种鸡鸣狗盗的大小案子,就让百姓如此编曲歌颂,惭愧啊惭愧。

外头院子有小孩号哭,娘亲劝哄了半天,仍是哭闹不歇,温柔的声音转为拔尖的吼叫——

“不要哭了!再哭就叫大鹏伯公抓你去衙门关起来!”

“呜?”小女圭女圭吓到,哭声戛然停止。

这就是荆家村——不,甚至是全南坪的治小孩绝招。打从几年前“大鹏铁捕”出了名,不只他的名号能威吓坏人,还能让父母拿来恐吓小孩。

“我说大鹏啊,”荆三哥看到人家教训小孩,笑他道:“你胡子刮一刮,脸上带点笑容,别老吓着小孩。”

“不行哪。”荆大哥听到了,也来给他意见:“坏人凶,我们大鹏得长得比坏人更凶才行。”

“说的也是。大鹏其实还挺俊的,要真打理起来,就是个书生了,所以还是得留点胡子,看起来才有当捕头的悍气。”

“大哥,三哥。”他抹了抹脸上的胡须,解释道:“我衙门活儿忙,胡子就随它长,我待会儿找把刀子剃了。”

“不忙。哥哥们说说罢了。”荆大哥抚了自己的长胡子,不忘趁机说教:

“留了胡子就是大人了,我说大鹏你赶快娶妻才是正经的。我已经当了爷爷,爹当了曾祖,咱家都四代同堂了,我的孙子还等着喊你未出世的孩儿一声叔叔。”

荆大鹏瞧向歪在荆壁膝前的小男娃,都一岁了,正在学步,幸好只会咿咿哑哑流口水,不会开口喊他一声八叔公。

荆家村的小女圭女圭一个个蹦出来,他的辈分越来越高;虽说他早就是一堆孩子的叔公伯公舅公,可自家亲哥哥的孙儿却让他惊觉到,自己年纪真的不小了。

但,生活忙碌,风尘仆仆,刀光剑影,他不愿再添个挂心的人。

“你当捕头的,水里来,火里去,凶险啊。”荆大哥明白小弟的心事,也不再提婚事,而是语重心长地道:“大鹏,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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