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永明中毒身亡。阮清明押解回京。阮净月昏迷不醒。
这便是最终她想要的结局了吗?
“金家小姐大婚,听说六爷要去贺喜呢。”纪小鲁边嗑着瓜子边叹气,“原本,那新郎的位子该是六爷的,可怜六爷,腿废了,还非要去自取其辱。这些年,那些流言蜚语已经让他不得大户小姐们的喜欢了,偏偏还废了腿——”
“小鲁,”房以沫忍不住轻斥,“你不必天天念叨,我也知道我欠你们六爷一辈子还不掉的恩情。”
纪小鲁谄媚地笑,“你要不要嫁给我们六爷?这样,不用一辈子,你也还清他为你所做的牺牲了。”
她轻轻问着,“净月为何还不醒来?”
纪小鲁冷了一张脸,“这个短命鬼有什么好?你就宁愿要他也不要咱们六爷?”
她轻笑,“小鲁,在我眼里,净月只是个孩子。我要不要龙斯与他无关。这十年里,我心心念念全是报仇,如今,阮永明死了,我却突然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
“阮永明死了,因为他欠你。他该死。”纪小鲁愤愤地说着,“照我说,这阮家不知害死了多少忠臣,早该死了。”
“可是,”她低喃,“净月该是无辜的啊。都是因为我,他才会不得不面对家破人亡。我真怕,有一天他长大了,也会恨着,也会报仇。那时,我情何以堪?”
“早就说不要救他,”纪小鲁咕哝,“六爷却非要救他。”
她低声叹着,“如果净月听见我说话,会不会醒过来?会不会听我一句解释?会不会不去恨我?”
纪小鲁正色道,“以沫,就算他醒了,你与他也只能是陌路。你是他的杀父仇人,他会饶过你吗?”
“净月,”她想着昔日净月脸上全然的信赖与欢欣,“净月不曾亏欠我。如今,我已欠下他许多许多。”
纪小鲁着急地牵了她的手,“以沫,你就不要想他了。反正,你也不一定能见到他了。”
她大惊失色,“怎么会?”
“昨个儿有个大和尚来了,”纪小鲁看着她苍白的脸,“他说,他与阮净月有缘,愿意带他走,来日方可得一善果。”
她皱着眉心,“你们为何瞒我?”
“不是咱们非要瞒你,倘若你知道了,怎么肯任他走了?”纪小鲁低叹,“以沫,你该知道,以诤止诤,永无止境。倒不如眼不见为净,说不定那阮净月在佛门看透世事,反而放下仇恨。”
“龙斯——”一股怒火在她心头燃起,“知道吗?”
纪小鲁避开她的眼神,“以沫,六爷不过是为了你好。”
“所以,这是他搞的鬼?”她悄悄握起了拳,“他凭什么擅自处置净月?”
“也不算是擅自处置,”龙斯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阮永明死了,阮清明锒铛入狱,云霜已然疯癫,你道阮净月还有什么路可走?他会乖乖留在你身边吗?倘若他留下,是不是十年之后再来寻仇?以沫,他需要有人开导他走出迷雾,而不是沉溺于怨恨。”
“为何你从来没有劝过我?”她盯着他,“龙斯,为何你从不劝我放下仇恨?”
他叹气,“因为阮家的人已经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即使不是为你,他们也该受到惩罚。而你,不过是个弱女子,何罪之有?”
“龙斯,”她垂下头,“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报仇之后其实一点也不快意?”
他看她满是悔意的面容,“你不快意,因为你良善;你不快意,因为你对阮家有情;你不快意,因为你已放下仇恨。以沫,放过自己吧,你已经告慰了你爹的在天之灵,你已经可以去做十年前的房以沫。你——全都忘了吧!”
她无声息地走出门去,看着满园盛放后渐渐凋零的桃花,她到底要到何时才能真正忘记?她到何时才能终于放过自己?
“六爷,”纪小鲁走上前来,“你为何不告诉他,阮净月不得不走?阮净月已经不是她所认得的阮净月?”
他重重叹息,“怎能说呢?若是说了,她又要把这罪过全都揽下,怕是一辈子也放不过自己了。他虽无辜,以沫又何尝不无辜呢?”
这样才是唯一的出路。阮净月被逼进入佛堂,就算无心向善,耳濡目染之下也会多一丝慈悲,少一丝怨恨。也许,有一天,等他长大了,终会明白他错就错在生在阮家。就算没有以沫,他们也会有此一劫,因为他们积了太多太多的恨,已经无力回天。
最近几天,她一直在躲他!确切地说,从阮净月走了开始,她便再未与他见面。明明就在一座园子里,明明他就刻意寻她,她却总是躲得无影无踪。
一大早,他便守在她门前,不理大雨倾盆,执意等她出门。他始终猜不出她何时出门,也猜不出她何时回来,所有,唯有等,才能捉得住她。
终于,在他等了近三个时辰之后,她用力打开了房门,恶狠狠地看着他,冷哼,“六爷是活够了吗?这样的天气在外游荡,也不怕一命呜呼。是不是怕阮永明黄泉路上太凄凉,想要陪她一程?”
他全身湿透,瑟瑟发抖,青紫的嘴唇微微弯着,“我不过是慨叹这雨好生干净,所以迫不及待地来洗一洗我这满身的罪孽。”
她举着纸伞看他,“六爷,你身边的女人太多了,多到你连走错了园子都不知道吗?”
他笑着看她,忍不住地轻咳着,“以沫,这园子里的女人不计其数,却是只有一个以沫。”
她不自觉地把伞遮在他上方,审视着他苍白的面容,“那日你为何不直接中毒死掉算了!”
“那怎么成?”他低声笑着,“我若死了,谁来逗我的以沫笑?谁来让我的以沫有求必应?”
“有求必应?”她冷哼,“倘若可以有求必应,我还是房以沫吗?”
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指月复摩挲着她的掌心,“以沫,只要你说,我便什么都给你。”
不要再给了。倘若不是因为她,他的腿,他的身子又为何如今日这般?
她想要退后一步,躲开他的抚触,却又舍不得他大病未愈的身子再添风寒,“你什么也无需给我,你——还是做你的六爷去吧。”
“那怎么成?”他笑,“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谁是你的人?”她恶狠狠地,“我最是讨厌无用的书生。你若留我在身边,我早晚会忍不住取了你的性命。”
他看她,“那你定是有着难言的苦衷了。以沫别怕,我不会那么轻易便死了的。”
“所以,你特意找来杀手送你一程?”她忍不住讥讽,却因为想到此处心口不住地酸痛。
他笑,“在这‘洞庭’之中,谁敢杀我?”
“老六,”急切的呼声来自于园外的龙四爷,“你这身子怎么淋雨?”望见房以沫,龙四爷一愣,忍不住退后一步。当年对这房以沫,他——也是有所亏欠了。只是,虽有亏欠,也不可以拿老六的性命去还。
“世伯,”她白了一张脸,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未能如愿。
龙四爷瞧着她,“房小姐,你怎地来了老六的园子?你不是该在‘香园’吗?”
龙斯开口,“爹,‘香园’住的是客,以沫是我的人,当然应该住在我的园子。”
“什么叫你的人?”龙四爷几乎是在吼了。
房以沫垂着头,在他掌心的手指微微抖着。
龙斯蹙眉,“爹,我答应你要娶金小姐,是她自己不要这婚约,另嫁他人的。”
龙四爷月兑口而出,“还不是你死活不要医你的腿!若是你的腿因此废了,就算是烟花女子,怕是也看你不起。”
“那又何妨?”他笑着看她,“我有以沫便足够了。”
她愣了下,突然一把推开他,“我要一个双腿已废的男人做什么?”
他的唇颤抖了下,终是笑了起来,“以沫,你嫌弃我了?”
“是,”她字字有力,“十年前,我便知道,你就是一个窝囊的废人。我宁愿嫁给一个婴孩也不信你。如今,我瞧你财大势大,还以为你有了长进,如此看来,是我高估了你,你不过还是一个无能的鼠辈!平康王爷有你这样的兄弟,当真是龙家之耻。”
他看着她,不怒反笑,“以沫,你是在心疼我吗?”
龙四爷忍不住喝着,“老六,你莫要傻了,倘若她当真是你心心念念的那种女子,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当年她已经选了阮家公子,你又何必如此执念于她?”
他却仍是笑,“以沫,你要我医腿吗?你要我医,我便医。你要我废了,我便废了。”
她看着龙四爷那恳求的眼神,咬了咬牙,“关我什么事!你只管医好你的腿,娶你的金家小姐去吧。你不是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吗?”
他笑起来,那笑在他苍白的脸上好似开了花,“以沫,你明明舍不得我,为何非要这样口是心非呢?”
她退后几步,“谁口是心非?你忘了吗?我生是阮家的人,死是阮家的鬼。”
他笑得更开怀,“你忘了吗?阮家已经奈何不了你了。以沫,你今生注定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所以,你要我医腿,我便医。你要我娶哪个姑娘,我便娶。你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去做。可是,你只能是我的了。”
闻言,龙四爷重重叹了一声,拂袖而去。
而她只是定定望着他,愤恨地骂着,“你这心机深沉的小人!”
他只是笑,看她酡红的颊,“以沫,为了你,我即便是小人又何妨?为了你,我负尽天下,又何妨?”
时隔四年,平康王爷龙旗要回龙临山庄探亲,这是何等的大事!
龙家一干人等在山庄外迎接,落北城的锣鼓声几乎震彻天空。
房以沫在自己的房间收拾行囊,准备连夜离开。十年前,她是龙斯的未婚妻,却因为变故成了阮家的媳妇。十年之后,阮家破败,她却要在此时投入龙斯的怀抱。这无疑是为龙家,为平康王爷平添烦扰。她有自知之明,所以,提早离开才是对龙斯最好的报答。
不舍,定是有的;可是,无妨,她有一辈子的时间来遗忘,遗忘过往的仇怨,遗忘龙斯给她的一往情深。
“以沫,以沫,”纪小鲁飞也似地冲进来,她只来得及将包袱扔进床帐之内。
“什么事?”她镇定地笑着,“怎么这样慌张?”
“龙旗,不不不,平康王爷,”纪小鲁擦着汗,大声嚷着,“已经马上就到门口了。”
“他来做什么?”她一下子心乱如麻,她只在年少时见过龙旗一次。那一次是龙旗与她离家数日,他亲自登门致歉。隐约间,她还能记得起那时龙旗的气急败坏,如今他来,所为何事?
纪小鲁看她一脸茫然,笑着问,“你不知道他来做什么吗?”
她摇头,看着纪小鲁不寻常的笑脸。
懊不会是——
“房小姐,”鼎沸的人声已至园门前,传来的是龙旗雄浑的嗓音,“你害得我家兄弟双腿残疾,该如何处理是好?”
她垂着头,盯着龙旗的鞋子,“王爷,民女自知罪孽深重,还请王爷降罪。”
“降罪?”龙旗沉声笑了,“龙斯自己要为小姐出生入死,小姐何罪之有?”
那,他——所为何来?
“房小姐,”龙旗笑着引进了一群人,“龙斯为你苦等十年,你居然还这样沉得住气吗?”
那是——什么意思?
猛地抬头,她被眼前的场景惊呆,身着红衣的家仆,捧着红色的物什,一盒一盒在她面前铺陈开来。这——是——下聘!
龙斯看着她乍红乍白的脸色,朗声笑开,“房小姐,若是你不嫁龙斯,龙旗就算是搜遍天涯海角也要将你擒回。你偷走了我家兄弟的心,还想要远走高飞吗?”
不知何时,纪小鲁已经掀开床帐拿出了她的包袱,她的脸瞬间刷白。
她低声咕哝,“六爷该与更好的姑娘结为连理。”
龙旗叹息,“可怜我的兄弟,那般痴傻。他被他爹打得死去活来,却仍是坚持非房小姐不娶。若是房小姐不嫁,我真怕我这兄弟注定要被我四叔打死了。”
她的脸色惨白更甚,手指微微抖着,“他是——何苦?”
“这就要怪房小姐了,”龙旗笑着,“你到底喂我兄弟吃了什么毒药,怎么他不理天下嫣红,却只要你呢?说到毒药,我倒是不小心想起,方才我兄弟还说自己中了奇毒呢。这毒,该不会也是为房小姐中的吧?”
她咬着唇,想着已经受尽苦楚的他,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呵——
“大哥,”远远地,有人急急地出了声,“你这是做什么?你吓到我的以沫了?”
她只顾埋头伤心,根本没有抬头去看来人。
“以沫,”有人走到她身前,“以沫别听大哥胡说,我爹怎么舍得打我?我的毒也早就解了,我现在好得不得了——”
她忽然抬起头来,“龙斯,你的腿——”
“啊?”他愣了下,然后猛地坐到地上,“我的腿好疼,好疼,好疼啊——”
她抹干眼角的泪,捡起地上的包袱,看向身侧的龙旗和纪小鲁,“原来你们都在骗我!”
龙旗率先回过神,大笑道,“哎呀,真是可喜可贺,我家兄弟一看房小姐要嫁给他,居然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她冷哼,环视四周,看到龙斯和纪小鲁飞快地低下头,“你们居然一同骗我,我才不要嫁给龙斯。”
“以沫,”他一把抱住她,“别,别呀——”
她奋力地挣扎着,看着四周看热闹的众人,“放开我,龙斯,不要毁了我的名声!”
他坏笑起来,“以沫,你还要什么名声?咱们一起私奔过,我抱过你的身子,我亲过你的小嘴,我还——”
不断吐槽的嘴巴被狠狠捂住,她红着脸轻斥,“你若是再说,我就死给你看。”
四周一片哄笑声,羞得她赶忙将小脸藏进他怀中,哦,这杀千刀的龙斯,居然这样陷害她!
她——怎么还有脸?怎么还有脸不嫁给他?
他悄悄凑到她耳边,温柔呢喃,“以沫,莫羞,我还要说一辈子呢。”
谁要听,谁要听?谁要去听他的鬼话!
可是,要怎样,要怎样才能躲过他的情话啊?!
只怕是——躲不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