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凤凰涅磐 第十章 昨日之日不可留(2)

“或许是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只有我一直在和她说起南陵王宫里的事情。”

待夜晚迦延又睡着以后,原班人马坐在她的床边开座谈会。

茹佳道:“所以,她才只记得我们两个,还有那段儿时的时光。”

珍河亦无奈地看了残风一眼,道:“或许真的是这样。以前,迦延从来没有叫过我珍河哥哥,可今天一直都这么叫,估计也是受茹佳的影响。因为在茹佳的叙述中便一直是这么称呼我的。”

他与茹佳对视了一眼。自被茹佳看到他吻迦延的那一幕,珍河心里感到对她很歉意。

茹佳却很豁达地笑了一笑,“对,想必定是这样。”

桑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表情,唇角挂着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残风知道这样的分析不是毫无道理的,但是心里面却还是不能不感到失落。

他不知道珍河与迦延之间是没有夫妻之实的,只以为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论亲密程度,他觉得自己比不上他们。

看到珍河亲吻迦延的那一幕,看到迦延依赖地偎在他的怀里,残风倏而感到一种无力的孤立感。

其实他不知道,这种孤立感正是珍河也有过的。感觉伊人就在身边,却无法属于自己。

他只是淡淡笑了一笑。

桑童发现这几天大哥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年,笑起来眼角的纹路那么深。

照顾迦延的任务又落回到了珍河身上。

因为迦延只认得他,也只愿意与他和茹佳亲近。

残风落寞地退在一边,与秋苋翁等人一起充当起了护卫的角色。

离南陵已经越来越近了,只要找到妙音大师,化去迦延的功力,她的病也就彻底好了。

但是记忆呢?记忆还会不会再恢复?

如今的迦延智商大约十二三岁。但就算她真正十二三岁的时候都不曾有过这样纯粹的笑容。

珍河屡屡都有一种心动,想把那朵笑靥捉在手里、窝在心口,紧紧捂住不让它消失。

可是,他又很清醒得认识到,那些都不是属于自己的,迦延早晚都会恢复记忆,早晚也要想起自己真正热爱的人并不是他。

茹佳与桑童是一行人中唯一的两个女眷,平时呆在一起的时间比别人多。

茹佳受珍河的授意,让她多照顾一些桑童。因为她与他们这些人都不熟悉,而且听说一直以来都只跟着残风一人。如今残风的心思与大家的重心显然都只在迦延的身上,珍河一向是很细致周到的人,便嘱咐茹佳要对桑童多关心一些。

可是,茹佳发现桑童这个小女孩性格极为孤僻,除了面对残风的时候有笑容,话也多一些,与别人相对时充满了戒备与敌意。

问她什么她只作很简短的回答,通常只有一个字,“是”或者“不”。很吝惜自己的语言。

时间久了,茹佳也觉得很无趣,自己好歹也是将门出身,堂堂一个贵妃,居然还要来看一个小甭女的脸色,只觉得这女孩的性格不可爱至极。

是以,虽然平时她们相处得多,彼此也无话可对。

但这天,桑童忽然出声问了她一句:“你就一点也不嫉妒吗?”

没头没尾,却意味深长。

茹佳正在闲来做些针线,在一块帕子上绣上繁复的花。

桑童会做一些简单的缝补,但真正的女工刺绣之类是不在行的。她就看不惯这些贵族的小姐夫人,一块手帕上也绣那么多的花,到底是用来看还是用来擦?

现在丈夫天天陪在别的女人身边,眼看会有人来争她的宠。她想不通茹佳居然还有闲心在这里丝条慢理绣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茹佳先是一愣,想不到她会主动与自己来套话。

什么嫉妒?稍稍转一转脑筋茹佳就立刻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说一点点也没有那是假的。但是她让自己要想开。

自从知道迦延姐姐的遭遇,她才明白自己可以如愿以偿嫁给所爱的人,并且在那段时间受到他的情有独钟是多么幸运。

在迦延姐姐失踪以后,或者更早一些,在那一夜国主被姐姐从存芳殿硬请走再回来以后,她已经感觉到国主的一些心情变化。假如国主对姐姐一点也没有感情,不会那么伤心。

后来,姐姐失踪了,国主一直把寻找她视为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好不容易得到了些许线索,他宁可放下国事,甚至不惜与素来敬爱的王姐翻脸也一定要亲自出宫找她。

那时茹佳就很想问问他:“你其实也是爱着迦延姐姐的,对吗?”

但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义无反顾地要求与他一起出来。

她认真地回答桑童的问题:“曾经以为我不是容易妒忌的人,后来发现,没有女人真正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是会不妒忌的。”

桑童亦认真地听着,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似乎说到自己的心坎上了。

“可是,做人要懂得知足。当我知道曾经有那么一段时光,他一心一意只爱着我一个人——只要有过那么一段被爱的时光,我心里就很满足了。”

因为在这世上,很多女人终其一生都没有被所爱的人这样的爱过。

或者,就像迦延姐姐那样,爱人和被人爱得总不是时候。

桑童闻言冷冷地一笑,“你倒是容易满足得很。”

茹佳听得出她言语中含着讥讽,但她只是回应一个淡淡的笑。

就算确定珍河哥哥现在爱着迦延姐姐,她也只是觉得同情他们的错过。因为现在就算是爱着,他们也绝对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她很了解珍河,也了解迦延,他们两个都是与她最亲近的人。她知道迦延心底里最爱的只是柳残风,而珍河到最后是一定会成人之美。所以,这段时间是他们唯一可以再亲近的时候,往后有一生的时间珍河是可以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所以,她不吝啬给他短暂的机会去一偿心愿,没必要为了一时的小气而惹得以后要一世相依的人心中有所遗憾与失望。

聪明的女人懂得取舍,或者说,霍茹佳到底还是一个心地宽厚的人。

不再解释什么,她只是低头继续自己的刺绣。

桑童的目光遥射向窗外,窗外,残风正独立在一棵芭蕉树下,饱受创伤与挫败地凝望着珍河与迦延现在正呆着的屋子方向。

真是自讨苦吃。

桑童的嘴角不禁又浮上一缕阴冷的讥诮。

“哎,你叫柳残风,是吗?”

跋路的时候,迦延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问骑马在外的残风。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去和他说话。

坐在她身旁的珍河与茹佳互望一眼,都有所期待地静待着事态的发展。

桑童也特别关注地竖起耳朵,却又故意装成不关注的模样。

残风避开她天真的目光,接受着她必须重新认识自己的事实,强忍着心里的痛楚,点了点头,“是。”

“听珍河哥哥说,你和秋苋翁他们一样都是清河王姐府上的门客,派来为我们的巡游护驾的,对吗?”

“是。”

为了避免令她混乱,珍河是在征求了残风的意见以后才为他拟定成这个身份。

“听说你的武功很好,还曾经救过清河王姐,是吗?”

“嗯。”

“我想看一看你的剑。”

残风猛然把头抬起来,他的目光灼热得令迦延仿佛被烫了一下。

她立刻有点嗫嚅了,“我只是想看一看你的剑而已,如果你不想就不想好了,不用那么凶。”

她以为他是在凶吗?其实他只是激动。

因为刚才她所说的那句话他曾经听过,那时是在公主府外,同样的相见不相认。

这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她的记忆已经就此复苏了。

没有多作什么解释,他只是把背上的剑解下来,沉默地往她的面前一递。

记得她小时曾经说过:我永远都会记得这把剑。

就算不记得他,也真心希望她能记得这把剑。

迦延觉得这个门客真是很奇怪,平时沉默寡言,主动跟他说说话吧他又凶巴巴的,可现在却把剑解下来递着,应该是同意给她看了吧?但为什么就那么吝于言语呢?

于是,她在残风的手伸出来好一会儿以后才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把剑往外面一抽,觉得眼前有星芒闪过一般。

定睛一看,原来剑身是纯黑色的,可又夹杂着几道银光。

脑子里忽然觉得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有一层厚厚的膜布被刺开一般,一副副残破的画面在往外面流淌着。

好像自己赤足站在一片血红里,小小的脸无助地仰望着一堆狰狞狠毒的脸,忽然,这样一把剑便横在了眼前……

“怎么了?迦延?”珍河适时地出声询问。

迦延猛然抬头看向马上的残风。残风似乎刻意回避她的注视,只留给她一个侧面。

迦延略有疑惑地微眯起眼打量着那个侧面。

向阳的方向,只是觉得眼睛被光芒照射得很花,残风的侧影在光晕里被渲染得五彩斑斓。

“怎么了?”珍河满怀希望地追问着。

残风虽然不看她,却亦是关注着她的回答。

“你的人和你的剑,令我似曾相识。”迦延只对着残风,慢吞吞地吐出这么一句。

残风的手紧紧握住了马缰,一声不吭。

桑童这时的脸色有些淡微的发白。

“你是谁?”迦延问。

珍河与茹佳不由自主地把手交握在一起,发现彼此手心都已微有汗意。

残风咬住嘴唇,好一会儿才开言道:“我叫柳残风,而这把剑也有名字——它叫残夜。”

迦延想起来,她早就知道这个人是叫柳残风,身份是公主府的门客,却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再问一遍他是谁?

原来剑也有名字,叫残夜。夜将残,天际微露白光,这是一个贴切的名字。但是,为什么也觉得好熟悉呢?

算了,不想了。想问题是一件会头痛的事情,她不喜欢想问题。

她把剑往鞘里一送,反手递向残风道:“喏,还给你!”

残风的目光只落在剑上,略有失望地取了回来。

珍河与茹佳脸上亦明显出现了失望的表情。只有桑童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珍河哥哥,”迦延转向珍河道,“我想骑马。”

“骑马做什么?坐车不是更舒服吗?”珍河不太同意。

“不嘛,人家就想骑马。”

珍河认识的迦延从来不是任性的人,因为他所认识的从来只是一个虚假的影子,或者用她的原话来说——只是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这么多年,没有心,没有魂,只会安静地笑、无声地哭。她说过在与残风分开之前的迦延是和茹佳一样活泼好动,笑语晏晏,纵情恣意的。

最近迦延所表现出来的就是她最本色的模样吗?

答案只有残风知道,因为只有残风见过迦延最本色的模样。他想起当年她在沙漠里闹着非要骑骆驼的事,可爱得让骆驼的主人不忍拒绝。

“不行。”可珍河还是决定拒绝。

因为如果让她到外面去骑马,就会月兑离他的掌控,万一突然之间又发起狂来不可收拾。

虽然这几天她有时候一整天都没有发狂,但因为功力还在,让人不能不防。

“珍河哥哥,就一下下,一下下好不好?”

她拉住他的衣袖,腻声哀求着。

珍河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忽然想起清河王姐有一次的提问:“你有没有看见过王后笑的样子?不是一般的笑,而且是一种带着三分谄媚与七分撒娇的笑。”

大约就是面前这张笑貌吧?

当她用这样的笑容来哀求一件事,真让人硬不下心肠来拒绝呢。

于是他道:“就快入南陵境内了,我知道前面有个驿站,我们换一换马,再让你骑好不好?”

谁也没有想到看上去已经离正常人非常接近的迦延会在赶到报恩寺之前再度疯狂。

这些日子以来,一路之上所有人的努力都功亏一篑。

如果早知如此结局,珍河想,宁可累死几匹马,也绝不停靠驿站。

一开始是那么平静,迦延甚至还与茹佳谈笑晏晏。

清河公主把一切都设想周到,让秋苋翁拿到各郡郡首的名帖。当回到南陵境内,每路过一处便以该郡郡守亲眷的身份投驿。不是什么特别大的官,不易引人注意,但又与当郡父母官关系密切,自然也无人敢得罪,处处都会行方便。

这所驿站的驿吏接到名帖,自然是招待得万分殷勤,亲自端茶送水。

珍河见到那人,只觉得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有点丑。

肤色黑,眼睛小,嘴巴却阔达达的,倒是让人过目不忘。

可迦延在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就开始全身颤抖,面孔扭曲,抱着头喊痛。

倒也不是平日发病的症状,平日发病时面部会升起一股明显的黑气,使整个面部看上去铁青铁青,双眼露出嗜血的光芒。

但这一次只是喊头痛,让珍河怀疑她是得了什么突来的急病。

一下子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

而黑气便在这时以极其迅雷不及掩耳的态势在她的脸上蔓延。

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迦延目露凶光地朝那个驿吏扑了过去。

秋苋翁等人下意识地拔剑,但当出招时都犹豫起来。

因为那个人是王后,纵然牺牲那个驿吏的性命,也不能担着伤害王后的风险。

珍河却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想救那人,他一向菩萨心肠,悲天悯人。在冲上去以前还使了一个眼色给残风,但很奇怪残风居然一反常态站着没动。

而且,那驿吏居然反应很快地出手招架,显然也是个练家子。

但他不可能打得过修习了上乘秘笈的迦延,勉强只招架了两招而已。

迦延不知哪里吸收了具大的戾气,功力被刺激得大涨,竟是比起初度交手时以一人独斗八人时的内力又强劲了数倍。

珍河刚触及她的后背便被一股强大的气流反弹回来。

秋苋翁他们手忙脚乱地掷了兵器去接主子跌跃在半空的身体,生怕把他摔伤了。

茹佳和桑童则已经被眼前景象彻底吓呆了,她们一动不动,瞪大了眼睛,最清楚地看到迦延一口咬住了那驿吏的脖颈,另一手紧按了他后脑的百汇穴,最清楚地看到一个饱满立体的大活人转眼间变成一具干枯苍白的标本。

以前,珍河用动物喂食迦延的场景都是封闭进行,避开了这两个女子的。所以,这是她们第一次直面如此的血腥。

还不解恨,迦延另一手用力朝那人的心口一扒拉,竟然开膛破肚地直接就取出了心。

一颗鲜红的心脏握在手里还在冒着热气搏动。

茹佳几乎立马就晕了过去。

一切静止,七跌八倒的众人看到迦延正回过头来看着他们,满嘴满身都是鲜红的血液。

大家戒备着防止她的下一次动作。

在他们眼里,这一次的发狂迦延已经变本加利,证明以前所有的治疗都失败了,不知她下一步还能做出什么恐怖的事情,伤害多少的人。

迦延静静地望着众人,脸色铁青,整个眼圈都是乌黑的,眼神浑浊如泥。

她忽而仰天,发出一声尖啸一般刺耳的笑声,音色尖利得仿佛能把声带拉断一样。

突然,气吸一窒,声音果然断了,人也如断线的木偶一样一头栽倒在地。

大家先是死一般地沉寂了一阵子,接着,戒备而又试探着走近,发现她是真的晕了过去。

所有旁观者里面,只有残风自始至终不动声色,此刻,他才动足上前,轻轻地将迦延抱离了那一堆血肉。

也不顾她身上的血污沾满了自己洁净的衣衫。

“柳大侠!”珍河扬声一唤。

残风站住。

“为什么?”珍河转身犀利地盯住残风的背影,“为什么这一次你如此冷静?”

残风一直都面无表情,身形僵持着,过了一会儿,才神色复杂地道:“那个人,是杀她全家的匪首。”

丙真报应啊,不知那人如何辗转来到南陵,把自己漂白之后还当上一个末品的小吏。可最终还是落在小延的手里,死得如此惨。

但残风一点也不觉得这人可怜,如果像他这种死有余辜的人都能被可怜,那么那些曾经枉死在他手下的冤魂又当如何?

想起很久以前与小延有过一段对话。

他说:“对于心地邪恶做尽坏事的人,我觉得没有什么值得怜悯,每个人做事都得付出代价,对于惩治恶人,我毫不手软。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为自己杀过太多的人而付出代价。虽然我所杀都是该杀之人,但他们怎么说也是生命。”

当时小延说:“杀该杀之人,我只是觉得痛快。如果有一天让我遇见我的仇人,小延必定也会出手无情,用最惨烈的手段让他死得极其痛苦。哥哥,如果会遭到报应,小延愿与你分担所有。”

不知为什么,此刻回想起这一段对话,他的心中充满了不祥。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