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柳残风,他的剑叫残夜。
他是中原人,出身于武林世家,五岁那年,仇家将他满门诛杀,他是唯一幸存的活口。
救他的是他后来的师父,但他从不知道他的名字。
行侠者,不需要被记得——是师父当年跟他说的。师父也是游侠,他传授给了他生平所学之后离开了,杳然不知去了何方。
残夜剑是残风家传的宝剑,师父在他父亲的尸身上找到了它,当他要离开残风时,便把剑连同剑谱都转交予他。
师父是他的偶像,他以他为榜样,从小立志也是要当个游侠——行侠仗义而不留名。
他苦练武艺和家传剑法,十三岁的时候,亲手杀了仇家,然后便开始离开了家乡四处流浪。
十六岁的时候遇见一个叫小延的女孩,与他拥有相似的身世遭遇。他救了她,她痴傻傻地非要跟着他,不论艰难困苦,也不管绝境死亡。
他几乎心软了,破例地想把她留在身边直到永远。
可事实证明,游侠只能孤独地流浪,就好像师父当年也最终选择离开他一样,他也必须离开小延,是为了她好。
当年,他不是刻意向小延隐瞒自己的真名实姓,而是小延自己一意地唤他残夜哥哥。
或许她不记得了,就在相遇的第一夜,她问了他剑的名字,又说: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哥哥,我喜欢你也叫残夜。
他随了她,她喜欢怎么叫便怎么叫吧。
但其实残夜只是剑的名字,而他却叫残风,柳残风。
这天生是一个独行剑客的名字。
也许,生来他便注定是要做一个独行剑客的。
柳残风没想到此次在南陵所救的居然会是本国当朝的长公主,而且,公主已经看中了他,想要将他收为己用。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透亮,有人出现在他栖身的桥洞前,恭恭敬敬地道:“柳少侠,我们主人请少侠到泰昶长公主府一游。”
她是公主,要在自己的都城内找一个人,何其容易。
迦延发现,原来自己与他之间还是缘分不断。
就算她苦苦地克制着自己不去相认,命运却还是让他们再一次靠近。
清河王姐居然会大张旗鼓地去找他,并且有意留他在公主府成为食客。
当夜,迦延住在公主府,因为受了惊吓而身体欠安,公主留住了她没有让她回宫。
其实并不只是惊吓啊,当看到朝思暮想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但却已经无法再相认,无法回到当初,才是莫大的打击。
鲍主向她解释了此次事件:“是游魂宫派来的死士,要杀我。”
“游魂宫?”
“一个秘密组织,是逆党。王后,你该听说过,这南陵的国土本是我孟氏王族开创,但有一段时间曾被游姓奸佞所篡,后来,先祖又把江山给夺了回来,可惜斩草未除根,游姓余孽在民间设了一个叫游魂宫的组织,一直以来,都还打消不了谋朝篡位的妄想。为姐一直以来都想灭掉游魂宫,替国主消除这一心头大患,也正是这样,被他们当成了头等大敌,才屡屡派来刺客想置我于死地。”
迦延听得心惊肉跳,如此说来,公主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她今天已经亲身领教过那些所谓游魂宫死士是多么训练有素又规模庞大了,“既然这样,王姐,你该在这府中加派人手好好戒备,平日里也尽量少出门、少与陌生人接触才是,一切多加小心。”
明知自己的处境,却还像今日这般轻装跑去偏远的报恩寺,迦延真替公主担心,也对她的满不在乎表示出了不理解。
鲍主知道她的意思,蔑然一笑,“不过一些逆贼鼠辈,难道还要本公主向他们示弱不成?”
“就算是为了国主,公主也该珍重自己的安危才是。”迦延委婉劝道,“迦延不敢想象国主如果失去了王姐的辅弼会多么彷徨无助。”
提到珍河,公主的神情明显变得有了些温情,“是啊,王弟生性软弱,太重情义而缺乏铁腕,若我不在,还真的对他放不下心。”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弟媳面前不宜说得太多,她倏而住了口,过了一会儿,才又开言道:“王后,今天的事,我希望你别在国主面前提起。”不待迦延追问,她便解释道:“我不希望他知道了为我担心。”
以前,迦延只知道清河公主是一心一意在辅佐着珍河,替珍河在军国大事上出谋划策,很是操心,连婚姻大事都耽搁了下来,如今才知道,她不只是为此付出了智慧、蹉跎了岁月,甚至还要付出生命的安危。就算如此,却还是时时替珍河的心情考虑,生怕惹他担心。
清河公主对待自己的国主弟弟,真可谓鞠躬尽瘁。
对于这样的骨肉情谊,迦延深为感动。
“对了,王后,今天的那位柳少侠,你觉得怎么样?”
鲍主突如其来转移了话题。
迦延以为她看出了什么,脸蓦然一红,强自镇定地回答:“看上去——剑法不错。”
“不仅不错,而是很高。”公主道,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心底的赞赏,“今天他并未使出全力,可已经比我高出数筹。不瞒你说,王后,本宫三岁习剑,对于自己在剑术上的造诣还是有一些自信的,可在他的面前,我发现我好似在班门弄斧。”
“王姐的意思……”
“如若可以把那人招入我帐下,为我所用,灭游魂宫指日可待。”
招入帐下?迦延怔忡起来。
如若真的把那个人收罗在公主府,那么她与他岂不是可以离得很近?可是对于她现在的身份来说,离得很近反而是一种煎熬吧。
而且,以她对他的了解,他会是可以安定下来的人吗?
“他不会肯的吧。”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
因是讷讷自语,清河公主没有听清。
“没什么。”迦延忙摇了摇头,“只是看那人的样子似是一个游侠,大约……不会是甘于受人羁束的。”
“总得试试看吧。”公主倒是没把这当成是一项难题,很轻松地道,“我已经派人去找他,找到他,就带他来见我。”
正说着,外面有人求见,应该是公主的心月复,直接就进来了,对着公主耳语几句。
只见公主轻轻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去办吧。”
转头,她朝迦延一笑,“找到他了,明天一早我就让人带他来见我。”
迦延一夜无眠。
天不亮,她便偷偷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守在入府的必经道路。
她在等待。
等着别人把那个人引来,进去,然后出来。
她是看着他进去的,但进去的时间短得令她很意外。
居然连半炷香的时间都不到,估计与公主的对话说不到十句。
然后她看到他出来,慢慢地靠近自己的藏身之处。
他每走近一步,她的心便跳得沉重一分,只觉得心口都有些疼痛。
在最后的时间里,她挣扎着要不要出去见他的问题。
直到他已经大步经过,就快就此离去之时,她终于再也无法用理智去约束自己,跃然而出。
“少侠,留步!”她在他的身后急切高呼。
她只唤他少侠,她没有打算就此与他相认,只想见一面而已。
残风停步。
他其实早就知道树后有人,不知是什么身份,下意识地做好了拔剑的准备。
此时听到相唤,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不像有什么恶意。
他转过身去,看到了她。
他认出她是昨天与那位公主在一起的女子。
适才已经见过公主,公主对他表示谢意,并诚意邀请他常驻公主府。他一口回绝了,连茶也没有喝一口便转身离开。
此时这个女子在这里等着他又是何意?难道是公主派出的又一说客吗?
他看到她不似一般南陵女子般细眉细目,而是长着一双波光盈盈的大眼睛。
那双眼睛说不出来的熟悉,流淌着深浓的哀怨情绪。
她与适才所见的那位公主一样都是美人,却又截然不同。
鲍主身上有一种刚强的美丽,很容易会夺去别人的注意,而这个女子却柔软得像水一样,柔软而又清冷。
当看着她的时候,会觉得很温柔,却又仿佛透着丝丝的清寒。
“姑娘,有何见教?”
“我想……看一看你的剑。”
她提出一个令他很意外的请求。
剑客是剑不离身的,何况对方是一个陌生女子,他怎么可以相信她呢?
“请你让我看一看你的剑。”她又说了一遍,语声很平和,没有抑扬起伏。
不知为何,他却觉得有些无法抗拒。
“只是看一看你的剑。”她再说了一遍。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居然令他心跳得有些异样,下意识地避开目光。
“如果只是看一看……请看吧。”
他解下了自己的剑。
她接剑时候的表情很珍重,缓慢地抽剑出鞘,看得认真而仔细。
她的眼中闪现一股奇异的光芒,或许……只是剑光的反射吧。
“你的人和你的剑,令我觉得似曾相识。”
她很快把剑还给他,不知是喜是忧,神色复杂。
这句话说在他的心坎上——他亦如此,他对她亦总觉得似曾相识。
“你是谁?”他不禁轻轻地问。
一种心酸得想流泪的似曾相识。
她轻轻地向他笑了一笑,水样的眼眸,清澈的忧伤。
“迦延,我叫迦延。”
“迦延?”他讷讷地念着这个名字,眼睛里有思索的神色。
他认不出她了。
迦延在心里涩然地笑着。
“迦延”是入了齐府以后养母给改的名字,他一时不会想到迦延与小延之间的联系。
又或许,他根本早就已经忘记小延了。
八岁的女孩与十七岁的女子之间变化固然很大,但总有一些相似的东西存在,就好像如今应该是二十五岁的柳残风与当年那十六岁的少年其实也不是全然一模一样——他长高了,黑了,瘦了,骨骼成熟了,脸上的轮廓也更有型了。
可她依然一眼便认出他了,但他却一点点也认不出她了。
“你到底是谁?”残风其实并非全然没有联想到,他在惊疑不定着。
“怀怡公主。”迦延道,“我是泰昶长公主的妹妹——怀怡公主。”
她也不知为什么要这么说,只是在极度失望之下月兑口便说了出来。
既然你已记不得我,那就彻底遗忘了吧。
明河,对不起,我冒用了你的名号。珍河哥哥说过我很像你,就让我做一次你吧。
“哦——”
残风想起昨天公主的确是唤她妹妹的。
“我王姐很看重你,想留你在府中为她效力,不知少侠答应了没有?”她很公事化地问道。
“没有。”残风道,“在下一介草民,周游四海,浪迹江湖,不习惯在一个地方久作停留。”
游侠注定是要一生流浪的,他可以凭着自己的意志为天下人效命,却不可能只供一人驱使。
被她料中了,他果然不会答应。
迦延又高兴又失落。
其实她很怕他会为了清河公主而留下,好怕他对清河公主一见钟情。毕竟清河公主那么美,又那么有魅力。
事实证明他没有。
可是,如果他不答应,就表示他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再度踏上旅程。
那么这一次分开后,她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想起再也见不到他,只觉得心痛得如刀绞一般。
“公主?”
他疑惑地唤她。
她怔愣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唤她。
哦,此刻多么愿意自己就是真正的怀怡公主,哪怕代替明河去躺在坟墓里她也愿意。
“哦……就这样吧,你走吧。”
硬起了心肠,她凄楚地说了这句话,便毅然自己先转身走了回去。
这一次,就让我先转身,让我先离开你。
残风望着女子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动自己的身形。
好奇怪的怀怡公主啊,她竟不是替她姐姐做说客来的吗?
柳残风虽是第一次与清河公主打交道,但却凭着直觉感到像清河公主那样的人,不是容易轻言放弃的,她一定还会再来找他。
为了避免麻烦,他决定走为上策。
当快走出南陵都城的时候,他被城郊的某个地名而吸引。
鲍主坟?
“为什么此处会叫公主坟呢?”向一位施舍茶水的村民随口询问一声。
村民一看他是外乡人,便很乐于解答地道:“因为此处向东三里,原是华英长公主陵,她曾经做过南陵的女王,开创了一代盛世,但她一生未婚,传位给了侄儿,并留下遗言要以公主之礼安葬于此处。后来,陆续又有一些杰出而终身未嫁的公主追随着先祖埋葬于此,其中最著名的是当年率领义军打败篡位的游姓奸雄而夺回孟氏江山的蝶公主。”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本朝的怀怡公主少年夭折,受先王钟爱,亦被葬在此处。”
本朝的——怀怡——公主?!
残风讶然一惊,脑际掠过一双水波盈盈的眼眸以及那满面凄楚而又依依的怪异表情。
“这怀怡公主是先王的女儿吗?”不禁追问起来。
“是,她是先王之女,当今国主的御妹。”
“那泰昶长公主和国主的关系是……”
“长公主自然是国主的长姐喽。”村民为这外乡人的愚钝而感到好笑,但还是耐心解答。
残风心里更为怪异,“长公主到底有几个妹妹?南陵是否有几个怀怡公主?”
“长公主只有一个早夭的妹妹,这南陵自然也只有唯一的一个怀怡公主。”
村民亦感到这外乡人提出的问题越来越奇怪了。
不——可能!
如果南陵只有一个怀怡公主,且怀怡公主早已去世并葬在此地,那么他在公主府外所遇见的那个女子是谁?为何她要自称是怀怡公主来装神弄鬼?
而且,确实听到过泰昶长公主唤她妹妹。
“公主坟具体怎么走?”他决定一探究竟。
“此处向东,沿着田埂走三里,走到一个大山脚下,往右走百多步,转进去,就能看到一个开满鲜花的小山谷,谷中便是公主坟了。”
山谷比他想象中更大。
空中的确开满了鲜花,是一种金黄色的小野花,花朵不大,但成片成片地铺展着,连结成一幅壮观的美景,并且散发出清新而浓洌的花香气。
虽然已经过了春季,但还是有零星的蝴蝶在花丛间飞舞。
墓碑比想象中少一些,不过四五座。
辨模最大最前方的一座墓上刻着:“华英长公主——永远被怀念。”
就在这碑身后的不远处又有一座稍小一些的黑色的碑,残风走近一看,墓主便是村民所提及的蝶公主。
但是墓志却写的不是怀念之类,而是——“蝶公主——不再孤独。”
怀怡公主的墓非常好找,是最新的也在最后排,汉白玉碑。
用上等朱砂镌刻着——
怀怡公主——陨落的王室之星
残风细细审察墓碑,发现背后刻着墓主人的生卒年月——定十三年到定二十二年
定大约是南陵先王的年号,十三年到二十二年——岂非她只活了九岁?
可在公主府遇见的那女子,成年妙龄,怎么看都不像只有九岁。
风,在旷野里呼啸,漫山的黄花在摇曳。
残风觉得背心微有寒意,好似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声在花丛间游移。
难道女鬼又来了?
半是惊惧半是企盼地茫然四顾——
她并没有出现。
居然微微有些失望起来。
这时候,一柄明晃晃的利剑突然自花丛中疾刺而出,向他的要害袭来。
残风遽然急闪。
哪知,闪过的方向同时又刺来了另一柄剑——
情况危在旦夕。